许弄潮一震,手没缩回来。
“石医生,”看护提醒他,“你的假期下礼拜开始。”
“取销假期。”这个时候,许弄潮的学生一涌而入,手持鲜花手风琴,大唱大叫,接老师出院。由此可知,假如没有家,也必需要有事业,否则一个人就没有身分。
“许小姐身段比从前好多了。
“她如果再疲劳轰炸我们,只怕大家要吃不消。”
“作弊一定瞒不过她的法眼,慢着,眼睛还是原来那双吧。”
石丙杰骇笑,他实在不知时下的年轻人已经口没遮拦到这个地步。
由此可知许弄潮的形象是多么亲切。
只听得她轻轻说:“我只剩下一个脑袋。”
石丙杰脱口安慰她:“你已比许多人好,许多人根本连脑袋都没有。”
不知凭地,他忽然想起女友曼曼,立刻惭愧地别转了头,大气不敢透一口。
同一个人在一起,必须全心全意爱护那个人,否则就是出卖了那个人。
他已经不能忠于曼曼,这段感情,实在不宜再拖,他必须找机会表态,尽量妥善地结束它。
石丙杰黯然。
终于要摊牌了。
当下他把许弄潮送到门口。
一路上故意跟在她身后,留意她的举止,她把四肢运用得良好,但是技工们说得对,九一一型没有女性特征,放此许弄潮的步伐爽脆磊落,并非婀娜多姿,不过可能更适合许弄潮的性格。
她上车时抬起头来看住医生,欲言还休。
石丙杰说:“努力前面,忘记过去。”
有时候陈腔滥调最最管用。
许弄潮登车绝尘而去。
石丙杰回到会议室,翻翻覆盖在萤幕上观看当日火灾意外片断。
这次他有新发现,他留意到许弄潮当日虽然穿着宽松便服,但掩不住她原有玲珑的曲线。
石丙杰低头太息。
“当心。”
是师傅来了。
孔令杰坐在徒儿身边,拍拍他肩膀。
石丙杰关熄电视,低声说:“这不是当心可以预防的事。”
孔令杰看牢天花板,“我一直没有同你说过,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爱上一位女病人。”
石丙杰耸然动容,跟随师傅多年,从未听他提过私事,这难道就是他终身不娶的原因?
“我用尽全力为她医治超过一年,她终于不治,这件事在我身上造成一道自顶至踵,永远不愈的伤痕。”
石丙杰一声不响仔细聆听。
“真可怜呵,临终那刻,她轻轻握住我手,依依不舍,我一直没有忘记那鹿般大眼中留恋之情……丙杰,听我的话,工作与感情不可混淆。”
孔令杰声音十分平静,到底已是那么遥远的事了,但是石丙杰听了,却双眼润湿。
“要爱,挑一个健康的对象。”
待石丙杰回过头去,他已经退出房去。
石丙杰默坐良久,不能自己,又把新闻片段放出来看。
这次,又有人在他身后说:“好可怕!这是哪出特技电影?”
游曼曼找上门来。
石丙杰冷冷说:“这是真的纪录片,是我一个病人的遭遇。”
曼曼坐在刚才孔令杰坐过的位子上,“那怎么可能,她整个身躯已炸成一团蕃茄酱。”
“你找我有事?”石丙杰站起来。
“我刚要订飞机票与你渡假,间你秘书要准确日期,他却说你已把假期取销。”
“是,我抽不出时间。”
“丙杰,你不能一直叫我无休止的等,等,等,等,等。”
“对不起,曼曼,所以我有了决定,我不想叫你再等,我无权浪费你的时间——”
谁知曼曼会错了意,她喜出望外,“你想结婚?”
石丙杰鼓起勇气说:“不,我建议分手。”
曼曼忽然停止所有动作,呆呆地看着石丙杰,她终于领悟到男朋友说的是什么话,却没有失态,她怔怔问,“丙杰,有什么不对?”
石丙杰发觉他要是残酷起来,也真够呛的,他听见自己
这样说:“我重视我的工作多过一切,我拨不出时间来给你,
我俩不再会再有进展。”
“可是,”曼曼从来没有这样合情合理过,“三年来我从来没有霸占过你大块大段的时间,我一直为你填塞着缝子,虽有抱怨,并无异意。”
石丙杰只能说:“对不起。”
“你有了别人?”
“不,没有别人。”
“这话是你说的,既然没有别人,我愿意冷静一段时期,听其自然发展。”
石丙杰觉得他看偏了曼曼,必要时曼曼的潜质不容小觑,只见她艳丽的脸忽然肃穆,增加了三分尊严,不容欺侮。
她说下去:“我自问已经付出不少--”
“对不起,”石丙杰好似已无其他词汇。
“我不要你道歉,你毋需道歉,我想回家好好想一想,是什么令你想与我分手。”
曼曼神色倔强而悲哀。
“曼曼,曼曼,你听我说。”
曼曼伸出手来,摸一摸男朋友的脸颊,转身走了。
石丙杰在房内不禁抬起头像只孤寂的狼似嚎叫起来,他明显地伤害了曼曼,为什么他们都是输家,为什么总没有人得益?
平时刁钻放肆的曼曼为何没有狠狠赏他耳光,痛骂他是个不识抬举的臭男人?
她突然其来的大方懂事简直要了他老命。
石丙杰筋疲力尽回家去。
爱玛来替他开门,见到他,退后两步,“你看上去可握极了,面无人色就是形容你这种窘态吧。”
他挥挥手,“闭上尊咀。”
爱玛四只轮子齐齐往后退,“做牛做马,换来这种报酬。”不知凭地,一具机械人竟学得如斯唠叼。
“快决做完你的工夫,速速回家。”
“我还没有力你煮饭呢。”
石丙杰倒在长沙发上,蒙住头。
他与曼曼根本不应该开始,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人家是千金小姐,他是劳动阶级,她五谷不分,他深谙粒粒皆辛苦,她游戏人间,他老气横秋!这样的两个人放一起有何幸福可言。
他除出自己一双手没靠过别人,她开口闭口“我去同爹爹说”,趁早了断好过继续拖延。
爱玛把酒杯塞到他手中。
“爱玛爱玛,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爱玛冷冷答:“我打睹你对每个女性都说同样的话。”
“我早就没有约会她们了。”石丙杰喝着闷酒。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爱玛问。
石丙杰不语。
“抑或,你还没有遇见你的真爱?”
没想到给一位家务助理一语中的。
石丙杰叹口气,“我伤害了游小姐。”
“游小姐?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游小姐堪称无敌女金刚,
你要与她对敌,段数还差好几级。”
“不,这次是真的。”
爱玛冷冷说:“石医生,恐怕只是游小姐的精湛演技吧。”
“爱玛,你一直对她没有好感。”
“彼此彼此。”
“爱玛,给我放一缸热水。”
“是,主人。”说得真难听。
不知道爱玛的造物主是谁,一定是个尖酸刻薄的电脑工程师。
爱玛安慰他:“一切都会过去,若干年后,成家立室,儿女争向叫爸爸抱抱,回想今日的烦恼,又算得什么。”
爱玛的身分复杂,现在又权充心理学家兼预言家。
“谢谢你,爱玛。”
“别客气,石医生。”它灵活地退出浴室。
曼曼的演技?
旁观者清这句话不一定说得对,爱玛太多心了。
三天后,许弄潮回医院覆诊。
护士即请石医生。
石丙杰绽开笑容,推开办公室门,许弄潮闻声转过头来,吓了石丙杰一跳。
他的病人脸容瘦削憔悴,毫无生机,一双眼睛呆滞黯澹,不带一丝希望。
石丙杰连忙蹲到她身边去,“你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你是一个勇敢的人,最坏的已经熬过去,如果你不抓住生命,生命就会在你指缝溜走。”
许弄潮低头不语,比哭更坏的是,她没有流泪。
“弄潮,弄潮儿,”石丙杰抓住她的双肩摇,“你听见我们没有,请与我们接触。”
许弄潮一震,慢慢挤出一丝笑容,这正是她伤势最严重的时候,石医生对她说的两句话。”
“不要叫我失望,那么多病人当中,你是最有条件康复的一个。”她必须活得更好。
看护扶着她躺到病床上接受检查,同时把各式仪器管道接上。
石医生凝神看萤光屏打出来的统计数字,“嗯,新陈代谢率略低,请提高点三巴仙,难怪病人情绪低落。”
这时他忽然听见许弄潮低声说:“他甚至不来看我。”
石丙杰一愣,即时明白了,反而放下心来、原来不过如此,他笑笑,“世上有两种人,有一种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另一种遭遇危难,立即退避三舍,撇清为上。”
看护握住许弄潮的手,“听石医生的话。”
“后者连姓谁名甚,我们都不必挂念。”他的确不知道那个小生叫什么名字,根本懒得问。
“他连电话都不拨给我。”
石丙杰夷然,“你有什么损失?”
看护忽然说:“如果病人因不愉快记忆影响心身,石医生有权把这部分回忆自病人思维剔除,”语带恐吓:“是不是,石医生。”
石丙杰很冷静地答:“是。”
许弄潮半晌作不得声。
看护问:“许小姐,你是自行了断呢,还是要我们动手?”
石丙杰屏息等待弄潮的答复。
第四章
她呆半晌,看着天花板叹口气,“我自己可以处理,但,可能要花一段时间。”
石丙杰松一口气,“好女孩。”
谁知接着的是一句:“我们曾经有过快活好时光,我不想一并被医生洗掉。”
竟有这样长情的女子!
医生对病人说:“我们亦有一种药,可以帮你把不愉快记意冲淡。”
“不用了,我会振作。”
“你要遵守你的诺言,我们会一直督促你。”
石医生!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石丙杰眼红面红,过半晌才找到一个藉口:“我想你免费帮我设计一座别墅园林。”
看护笑,“石医生对每个病人都关怀备至。”
这时,机械人助理推着轮椅过来,把许弄潮带到机械部检查。
许弄潮握握机械人的手,“我们是同类。”似恢复幽默感。
“你先下去,”石丙杰说:“我马上就来。”
机械人与许弄潮交谈着下楼。
看护说:“她只不过是寂寞,许医生,她需要家访。”
我可以做到这点,只是,刚才你对她的恐吓虽然有效,市立医院却未能做到有剔除病人脑部指定部分记忆的手术。”
“有人做得到。”看护说。
“是,听说三年前手术已经实验成功。”
看护吁出一口气,“神秘而伟大的曼勒医院。”声音充满仰慕憧憬。
石丙杰说:“比起他们若干深不可测、匪夷所思、空前绝后的实验,这一项清洗记忆的小手术,简直只好算原始伎俩。”
“他们那里大多鬼才了!”看护向往不已。
石丙杰笑笑,“其实人体自有清洗记忆系统,保卫心身,遇到太痛苦的事,我们自然忘却。”
“呀,医生,可是需时太久,我们在其间吃尽苦头、”
石丙杰提醒她,“却因此学乖。”
“石医生,你永远乐观。”
“病人在等我们呢。”
许弄潮离开医院的时候,明显地比进来时振作、
但是,石丙杰痛心地想,她不能永远靠医生看护的鼓励做人,她必须与外头的普通人交通、往来,重新成为他们一分子,才能真正痊愈。
第二天下午,他抽空到理工学院探访许弄潮。
他到的时候她正在授课,他悄悄地坐在演讲厅最后一排的角落。
许弄潮没有异样,学生们也没有异样。
石丙杰对建筑一窃不通,只听得许弄潮正在讲解一个叫鲍浩斯的名家对后代有些什么影响,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偶而发问,偶而摘录笔记,十分正常。
自远处看来、许弄潮一张面孔瘦而小,与她身躯的比例不配合,动作因此有点古怪。
石丙杰默默注视她。
只听得前排两个学生喁喁私语。
“她从前是那么漂亮神气。”
“再也不能恢复旧貌了,可怜。”
“她究竟如何应付日常生活呢,睡床、浴室。对她来讲,还有没有用?”
“她的头部,到底是固定位置,抑或可以除下?”
语气并无恶意,这才是至可怕部分,只不过是两个学生闲谈,就能渐渐杀死他的病人。
谈话并没有中止。
“你可曾看过古小说聊斋?”
“听说有这么一本书。”
“里边充满鬼怪的情节:换头、换心、阳间的人可以跑到冥界去,魂离肉身,飞出去几万里,看情形渐渐都变成真人真事,怪可怕的。”
石丙杰不想再听下去,轻轻咳嗽一声。
读书人到底懂得节制,顿时肃静下来,专心听课。
散课了,众人鱼贯离开演讲厅。
许弄潮看到了石丙杰。
石丙杰朝她摆摆手。
“石医生你怎么抽得出时间?”她捧着笔记过来。
仍然是一张干涸的脸,没有生气,连声线都是呆板的。
“来,带我参观你的闺房。”
“我就住在宿舍里,蜗居,简陋得很。”
“无独有偶,我也长居宿舍。”
他陪她走出校园。
“此刻又流行与父母同住。”
石丙杰答:“我并无父母。”
“对不起,为也一样,我是孤儿。”
“我有点不同,我是名弃婴。”
许弄潮大大讶异,抬起头来,真正替他难过,有好长一段日子,她只专心自怜,今天是个突破,原来还有付出感情的本能。”
“我在实验室孕育成为胎胚,尚未成形,父母已经停止探访,一直无影无踪,足月后由医院抚养成人。”三两句话交待了他的身世。
“姓名也由医院给你?”许弄潮太过意外。
“不,父母一早已交待下姓名。”石丙杰十分惆怅。
“这么说来,他们并不是轻率的一对,你可曾想过,其中或有逼不得己之处?”
“我怀疑有一宗意外,”石丙杰说:“令得他们不能前来。”
“我也这么想,他俩也许已遭遇到不幸。”
“他们没有亲友吗可以联络吗?”石丙杰说出他多年来疑实。
许弄潮笑了,“亲友这两种人,十分神化,来去自若,有需要的时候,没法找。”
石丙杰也笑。
许弄潮暂时忘记自身苦难,“石医生,别怪我多事,但,医院一定有他们详细记录。”
石丙杰摇摇头,“院方文明,记录简单扼要,同一般人的出生表一样,只具父母姓名、年岁,及身分证明文件号码。”
“可以藉此查到他们身分与地址。”
石丙杰不语。
许弄潮已猜到他的心意,好一个倔强的人,在这种要紧关头一他亦不想强人所难:他们找他容易,要见他,一定会找上医院来,如不,他不想登门乞求,他情愿让身世成谜。
太执着了,许弄潮看他一眼。
这一个眼神,不知传递多少同情、了解与怜悯。
石丙杰深深感动。
没想到是对方为他做了心理辅导。
只听得许弄潮说:“来,请到舍下来小坐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