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英杰又是你什么人?”
要过很久很久,石丙杰才能答:“他俩正是医院记录中,我父母双方的姓名。”
“你是石少雄的儿子?”原君比石丙杰更加讶异,“为何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石丙杰跳起来,声音拔尖,“他们在什么地方,速速告诉我。”
然后两个人在刹那间一起静下来。
原君吸进一口气,“我们慢慢说清楚,一步一步来,丙杰.你先把你的身世讲一讲。”
石丙杰到底年轻,他激动得一时无法开口。
“让我来说如何?”
他俩一转头,双方都松一口气,是孔令杰到了。
由他来讲最适当,他等于是石丙杰的教父。
“丙杰的一生,几句话可以交待:二七年前,他父母授权本院做体外受孕手术,自精卵结合到胎胚,一直到足月诞生,均在人造子宫内进行,丙杰与父母从来未见过面。”
石丙杰凄惶地说:“我一直想知道他们是谁。”
原氏沉默地看着两师徒。
孔令杰说下去:“石丙杰由社会栽培成人,以后的事,大家都很清楚,以前的事,老原,要你来补充。
石丙杰清清喉咙,说出他的心愿:“原医生,能否请你做个中间人,让父母子见一次面?”
“老原,应该没有困难吧。”
原君抬起头来,“丙杰,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来,父母是遗弃了你,那你就大错特错。”
石两杰一听到他这么说,心头一阵凉意,眼泪忍不住涌上来,他连忙别转了头。
“丙杰,石少雄与韦英杰两位,早已不在人间。”
室内一片静寂。
半晌,只听得孔令杰说:“丙杰心中有数,此间由老原你证实了,他从此可以安心。”
“但是我本料到我那石大哥意留下了后裔。”
石两杰清清喉咙,“我想进一步认识他们,可以吗?”
原君说:“曼勒医院存有两人资料。”
“我父亲是否一位优秀人物?”
“你父母二人均属最优秀的航天人员,人品纯良高贵,是大家的好朋友,我们均以他为荣,一次意外中,他且是我的救命恩人,少年的我是实验室学徒。”
原医生讲话,虽然简单扼要,却带着深厚感情,石丙杰一听便知道,世上除出他之外,尚有人同样深切地纪念石少雄夫妇,忽然之间,他做得自己与原君的距离忽然接近。
“丙杰,这些年来,我相信你并无刻意努力地寻找父母。”
孔令杰代答:“那是因为第六感告诉他,父母已遇不测的可能十分高”
“让我们找到适当的仪器工具,丙杰,我马上可以把曼勒的资料传过来给你看。”
孔令杰叹口气,“丙杰,你所等待一天终于来临。”
石丙杰轻轻说:“我想请一位客人旁听。”
原君双目炯炯,“我知道,许弄潮。”
是石丙杰想她也在场。
“当然,悉听尊便。”
他们约好当天晚上在石丙杰处会面。
石丙杰叮嘱爱玛:“今晚,无论听到什么,请勿插嘴。”
爱玛关心地问,“是什么大事,石医生,你双眼布满红丝,不会有什么吧。”如果它有脸,一定已经变色。
“你放心,我们只是需要一个宁静、不受打扰的环境。”
要玛从未见石丙杰如此紧张过,只得颔首,“我答应你自此刻起不发一言,直至你另行吩咐。”
好一个爱玛。
它帮石丙杰架起借来的大萤屏与专用电脑。
接着躲进储物室。
客人几乎在同时一刻抵达石宅,准时,是任何正经办事的人的第一守则。
三位医生不约而同要酒喝,弄潮则轻轻坐在一角。
原君坐在电脑面前,即时纯熟操作,几乎马上接通曼勒资料室电脑,命令它搜索石少雄档案。
档案太旧,号码不住更换,最终查到代号,石丙杰在萤屏上看到他所熟悉的M字。
接着,他第一次看到生父相貌,萤屏幕上映出一张近照:石少雄,男,华裔,年二六,出生地美利坚合众国加州,职位:航天人员……。
石丙杰视线已被泪水浸湖。
他擦去眼泪,萤屏上又出现他母亲的照片,大家噫地一声,石少雄粗眉大眼,一副须眉男子气概,韦英杰相貌却十分秀丽,石丙杰脸型颇似母亲。
这个时候,原医生利用电脑做了一点手脚,将两人的照片叠影在一起,加以修改,终于,他们看到了年轻的石丙杰。
原医生无限感慨:“我应当看出来,只是我从未想过石大哥有孩子。”
孔令杰说:“他们好像苍卒间决定这件大事,是以未曾知会任何人。”
石丙杰呜咽说:“父母去世时是那么年轻。”
许弄潮握住他的手。
“跟着一般纪录片,是他们最后一次航行传真,当时,他们正在赴火星卫星德莫斯途中。”原君的声音已经默然。
石丙杰震荡不已。
影片质素保存得极佳,清晰,色彩鲜艳。
“当时他们置身麦哲伦号航天器,往火卫德莫斯是与美利坚合众国基地人员会合救灾。”
孔令杰问:“灾,什么灾?”
第十一章
原君答:“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当时我们只知道有人违禁把病毒带入基地无菌环境,数百名工作人员生命受到威胁,石少雄夫妇志愿携带疫苗出发到德莫斯,同行者共三十五人。”
石丙杰紧紧闭着双目一会儿。
再睁开眼的时候,只看到影片中石少雄与夫人置身太空飞行舱中,神色凝重,操作仪器。
石丙杰一直盼望母亲是个美妇人,此刻看到她的映象,相貌果然秀丽,却年轻得出乎意料之外,他呆呆地看着她,邵陌生又亲切。
只见石少雄百忙中与妻子交换一个眼色,两人目光中露出深深关切之意。
毫无疑问,他们是相爱的。
影片很短,一分钟后中断,并无奇特之处。
“之后,我们就与麦哲伦号失去联络。”
“这件事不是一个秘密。”孔令杰说:“报章曾广泛报道,而德莫斯基地的工作人员亦全军神秘覆没,很明显,麦哲伦号根本没有抵达德莫斯。”
“正确来说,石少雄夫妇在档案中被列为行动中失踪个案,但是同事们都相信两人已经罗难。”
石丙杰无言.在出发之前,两人一定有预感,此行许有凶险吧,所以临时匆匆决定,留下一个孩子,给他命名丙杰。
“事后曼勒实验室航天部同事哀伤过度,决定解散组织,由美国太空署接收全部资料计划,那个M标志,亦随岁月淹没,而丙杰悄悄长大成人。”
原君整个报道告一段落。
石丙杰双目涩痛。
孔令杰站起来,“我想丙杰需要静一会儿。”
原医生说:“我们先告退。”
弄潮看着丙杰,“你要不要我留下?”
石丙杰摇摇头,“弄潮,你也一起走吧。”
孔令杰对原医生说:“老原,谢谢你。”
他们一起告辞。
石丙杰关上门,回到沙发上,再也没有顾忌,痛快地哭起来,眼泪自指缝间涌出,“丙杰,”他呜咽,“为什么不叫小宝,宝宝,而叫丙杰,母亲,我永远不会知道。”
早二十年就该痛哭,他错综缩在地上,哭到筋疲力尽,昏昏沉沉睡去。
父母并没有入梦来,他只看到自己在胚胎期的生命,小小一粒豆上布满血管,在实验室中人造子宫内寂寞地浮游。
第二天蒙蒙亮,他就醒了,全身的液体都似涌上头部,五官浮肿。
他挣扎起来,爱玛服待他用香草药热火敷脸。
“爱玛你可以说话了。”
爱玛却无话可说,昨晚的事,它听得一清二楚,使它十分震荡,更不知如何安慰主人。
“看我的眼睛,肿如鸽蛋。”石丙杰抱怨。
爱玛终于建议,“不如休息一日。”
“我早已不知休假为何物,像孔教授一样,叫我们退休。就等于叫我们放弃生活,惨不堪言。”
爱玛说:“我希望看到你结婚生子。”
“也许我下午就该出去找一个妻子。”
“不不,你必须先爱她,否则没有意义。”
“我父母是相爱的,爱玛,故此我算得是爱情结晶。”
“你比我幸运,石医生。”
“你也不赖,你是智慧结晶。”
一主一仆互相安慰着对方,石丙杰面孔渐渐消肿。
许弄潮一早就来看他。
见他情绪已经稳定,不禁暗暗佩服。
石丙杰已能在极端自我中抽身出来,关心别人。
他细细观察弄潮,只觉她气色日衰。
他不禁问:“没有运气?”
“不要为我担心,大不了上演变形记做外国女人去,”她停一停,“你怕不怕我变成一个陌生人?”
“开头的时候,你我本是陌路人。”
后因价值观念相同,志趣投合,渐成知己,只要这一点不变,许弄潮以什么身份出现,实在不是问题。
弄潮说:“原医生说,最晚到下个月初,我就得接受手术,迟者自误。”
“他的忠告,你非接受不要。”
弄潮笑笑:“我同你都应当感激化。”
“是,”石丙杰已把电脑印出来的父母的照片援在案头,“因他,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弄潮忽然说:“麦哲伦号遇险失踪,下落仍是个谜。”
“你是指我还有与父母重逢的机会?”丙杰苦笑。
是,不是没有可能的,也许他们在航道中迷途,多年来流落在宇宙某个角落一个无名星球上,成为异乡人。
也许时空差错,一时不能返回今日的地球上,待麦哲伦号终于脱险回家,石少雄夫妇会发觉他们比石丙杰更年轻。
弄潮说:“也许有一日,他们会回来,你们会一家团聚。”
石丙杰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弃婴,已经心满意足。”
弄潮沉默一会儿才问:“你读到有关新闻了吧。”
“你指哪一段新闻?”石丙杰并非明知故问,最近发生的事实在不少。
“游家的悲剧。”
“呵,那一段,是,我知道。”
“有些人真是传奇,生活奇情诡艳,”弄潮感喟,“一生胜过他人十世。”
石丙杰心中暗暗好笑,还有谁的一生比许弄潮更奇?她倒来讲别人。
“短短几天之内,她从新娘子变为寡妇,蜜月可能尚未结束,不知如何适应。”
“悲剧并非意外,玩火者终会自焚。”
“我有一种感觉,丙杰,她的故事尚未结束。”
“当然没有,但在她的生活剧本里,我已经离场。”
“不,丙杰,我有强烈的感觉,她在你的生命中,仍占很重要的地位。”
石丙杰苦笑,“你的第六感觉可不可靠?也许想得太多了。”
弄潮说:“不,丙杰,我们生命中的人,有些,去了又会回来,兜兜转转,非常奇妙。”
“我知道,可是更多的时候,他们去后从此消失,而且,我们也不希望与他重逢。”
“我明白,我生活中也有这样的人。”弄潮的目光看出去老远老远。
那些,泰半是伤过我们的心,事后眼前无路,又思回头的人。
下午,石丙杰与师傅谈到许弄潮。
孔令杰说:“本市几百万人口,竟找不到她需要的躯壳,看情形比徵婚更因难。
“我却在想另外一个问题。”
“说出来研究研究。”
“是否只要曼勒医院愿意,许弄潮可以像彭祖那样,生活八百年,甚至与天地同寿?”
“不。”孔令杰答。
石丙杰反而松一口气。
“我同老原谈过,人类记忆电波非常薄弱,在传送过程中不易保存,可一不可再,目前这项手术仍在实验阶段,可能永远不会普及,原君要求我们守秘。”
石丙杰说:“原医生手头上有合用的身体。”
“他好像什么都有,无所不能,”孔令杰说:“除出他向往憧憬的爱情。”
石丙杰莞尔。
“索性终身不来,也就算了,给他一个逍遥自在的藉口,喝喝老酒,浪荡不靶,不亦乐乎,千万别到我这种年纪才忙着恋爱,感觉猥琐。”
“我不觉得,”石丙杰连忙表示意见,“我相信我父母假如存活至今,一定相爱不渝,爱的表现分许多种,上了年纪,做任何事不知含蓄低调,均属肉麻,恋爱无罪。”
孔令杰摊摊手,“照你这么说,我难道还应勇往直前?”
石丙杰调皮地看着师傅,“没有目标,空谈无益。”
孔令杰不出声。
过半响,石丙杰问:“谁,是谁?”
孔令杰暴喝一声:“整担的工夫不去做,专门狗拿耗子。”
石丙杰笑着退出。
原医生这些日子一直住在孔老家中,照孔令杰的说法是,他快要喝光孔宅地库里所有的酒,一边喝,一边不留余地的批评。
两个老朋友似相处得极愉快。
石丙杰发觉原医生对许弄潮的态度显著改变,不,不是冷淡,而是故意把距离拉远。
言语间忽然会添增一些像“你们到了中年自然明白”,“上一辈的人想法不一样”,“人生路走了大半当明是非黑白”之类的评语,令石丙杰与许弄潮莫名其妙。
石丙杰暗暗觉察到他像是想退出事先约定的竞争。
弄潮也发觉了,她笑问:“原医生受了什么打击,为什么似忽然老了十年?”
不,不是老,而是别有用心。
他若是真的苍老憔悴,也不会应孔令杰邀请,劳心劳力在市立医院为医学院学生举行一连串讲座。
每逢星斯三下午,学生连实习医生把演讲所折个水泄不通。
石丙杰站在通道上听了好几节演讲,得益非浅。
他巡完病房,来不及换衣服,就到演讲庭占一席位。
原医生还没到。座位已客满,他见到看护匆匆推门而入,问学生可见过石医生。
石丙杰连忙举起手。
他挤到护士身边,“什么事?”
“游胤馨请你即刻到游宅去一趟。”
石丙杰不想动。
看护轻轻说:“即使再一次狼来了,也到底是从前未婚妻。”
石丙杰惭愧地点点头。
穿制服的救护人员比他先到。
白车的蓝顶灯刺目地旋转,石丙杰刚来得及看见他们自泳池捞起曼曼置担架上。
石丙杰蹲下欲吩咐他们急救,其中一位救生员轻轻说:“不中用了。”
石丙杰轻轻把曼曼的头发往后掠,露出她美丽精致面孔,她的眸子半开半合,瞳孔已经放大。
石丙杰惘然.他把曼曼的手放在胸前。
与他一起上救护车的还有游胤馨夫妇。
三个人都非常沉默,车子驶出很久,游太太忽然问丈夫,“我们坐在救护车中干什么?往何处去?”一片茫然。
游胤馨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哭了。
石丙杰看着车窗外往后飞驰的风景发呆。
游太太百上加斤,拉住他的手臂,“丙杰,你同曼曼过得好,为何分手?”
石丙杰像哑巴。
“既有今日,低必当初?”她不住饮泣。
到达医院,办过手续,游氏夫妇离去。
石丙杰竟日坐在曼曼身边,不曾动弹。
看护进来,给他一杯热饮,“医生,不是你的错,不要把整个世界压在你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