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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惑 page 8 作者:亦舒

  如瑛也笑,“明天下班,我到府上来听消息。”

  “多点休息,如瑛。”

  “再见。”

  睡眠不足是人类最最大敌,精神恍惚,不知会引来多少魑魅魍魉。

  第二天下午,振川做代罪羔羊,抵达容医生诊所。

  医生像是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

  “如瑛呢?”他问。

  “她不来了。”振川赔笑。

  “哼,这样逃避现实,有什么益处?”

  “愿闻其详。”

  “请坐。”

  “容医生认识如瑛很长的日子了吧?”

  “假使不是为着她母亲,我可没那样的耐心来哀求她接受诊治。”容医生面色铁青。

  振川赔笑,“如瑛身体很健康。”

  医生不语,自抽屉中取出一只文件夹子,打开,给振川看一张图表。

  “请问你可知这是什么?”他问振川。

  振川具相当的普通常识,答曰:“这是常人脑电图,波幅不大,图案平稳。”

  “这呢?”医生又递上另一张。

  振川一看,便动容说:“这人患癫痫症,脑电波具间歇性不正常活动,俗称发羊吊。”

  容医生拍一下桌子,“太好了,振川,根本不劳我解释,你又可知癫痫只是一种症状,很多疾病都可以引致它出现。”

  振川觉得大大不妥,霍地站起来,大声发问:“什么会引起癫痫?”

  “脑肿瘤,脑膜炎,酒精中毒,铅毒……”

  振川怪叫一声,“这是谁的脑电图?”

  容医生冷笑一声,“柏如瑛。”

  振川耳畔轰地响起来。

  “她迫切需要做电脑扫描及爱克斯光检查,迟者自误。”

  振川瞠目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振川,你手中图片是在如夜人院后做的,我怀疑车子失事对她脑部有所干扰。”

  神秘的车祸事件。

  “振川,现在只有你可以帮她。”

  振川忍不住问:“医生,肉体毫无伤痕,而脑部受损,是可能的吗?”

  容医生凝视振川,说出深奥的话:“宇宙不只比我们想象的奇怪,而且比我们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奇怪。”

  振川见医生的胸怀如此广阔,便大胆发问:“如果超常力量确实存在,它靠什么能源操作?”

  医生知道他们在讨论如成的特殊情况,但双方都没有提到她的名字。

  当下他答道:“有三种颇合理的说法:一,超常能力利用我们目前已知的某种能源操作。二,那种能源我们尚未知道。三,在宇宙中,虽然我们无法解释,但有可能所有心灵都能以某种形式沟通,加强脑波的话,说不定有一天可以增强人类的第六感。”

  振川小心翼翼地问:“柏如瑛的脑波是否特别强烈?”

  容医生不愿作答:“我需要更多证据,可惜她不肯合作。”

  振川说:“如瑛不是怪兽。”

  “我并没有说她是。”

  “她怕你把她拆开来逐公分研究。”

  “她应当信任我,假如只是世俗上普通的疾病,更应及早治疗。”

  “我负责与她详谈。”

  “她母亲祝她如命根,请劝她眷顾这方面。”

  “是。”

  “振川,我知你也为难,去,劝她入院治疗,把生意暂且放下。”

  振川点点头。

  容医生严肃的面孔上忽然露出一股和祥之味,他说:“然后,也应该办理婚事了。”

  振川不好意思,讪讪地告辞。

  心情本应沉重,但是回味容医生最后一句话,他嘴角有丝笑意。

  如瑛在家等他,趁着空档,为老区修理坏了的电器。振川看到他们聚精会神地蹲在工作间一本正经地操作,不禁大奇。

  老区见到振瑛,忙不迭宣布,“少爷,真是奇迹,这部洗碗机经柏小姐修理之后,已操作自如。”

  如瑛说:“电路板上若干线路松脱而已。”

  她拍拍手抬起头来,接触到振川双目,凝视片刻,像是看清他的心思,不悦,闷闷地走出工作间。

  振川紧随在后。

  如瑛说:“你不但没有说服他,还倒戈希望来劝服我。”

  “如瑛,那脑电图——”

  “不可以是假的?叫我放弃事业,岂非中了柏如珏圈套。”

  “如瑛,不要强词夺理。”

  “我没有不妥。”

  “是吗,从前你也懂得修理机器,有惊人预感,以及其他异能?”振川质问她。

  如瑛说:“这一切,不是容医生可以解决。”

  “或者你脑部真有事。”

  如瑛把头垂下,长发如瀑布般直泻,她捧着头说:“摘下来看看。”

  振川一颗心吓得似要自胸中跃出,蹬蹬蹬退后三步,撞在墙上,他怕如瑛真的可以将头颅取下搁在桌子上,于是张大眼睛,双手颤抖。

  如瑛斜眼看到振川这个模样,知道狡计得逞,捧腹大笑,嘻哈绝倒,直弯下腰来。

  振川惊魂甫定,恼羞成怒,“太过份了,”他说,“一个人的忍耐力是有限度的,吓死了我,只怕你会觉得寂寞。专会作弄我,有什么用,遇到厉害一点的人,还不是吃瘪。”不禁说出心中的牢骚来。

  如瑛知道过分,连连道歉、敬礼,才哄得振川回心转意。

  她说:“人类探索未知领域的事物,孜孜不息,然而大都不得要领,徒劳无功。但有时会得窥视到其中奥秘,有得来全不费功夫之感。”

  “如瑛,在你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怪事?”

  “我不知道。”

  “我们会不会有机会知道?”

  “或许。”

  振川推开长窗,看向天空。

  因住郊外,这一个角落没有霓虹灯污染,深湛碧蓝,繁星点点。

  如瑛抱着手站在他身边享受此良辰美景。

  如瑛说:“我们会有机缘得知这件事的奥秘,”她加一句,“我有预感。”

  振川在灌木丛堆中看到一点火星。

  有人。

  有人躲在树丛中吸烟。

  跟踪他的人。

  客厅与书房一列长窗根本没有安装窗帘,从外头看进来,灯火辉煌,一目了然。振川在这间屋子住了几十年,从来没有烦恼,门外那两个小贼实在激怒了他。

  他拉开大门,要出去教训他们。

  振川一手开着花园的照明灯,暴喝一声:“滚出来!”

  如瑛急忙追在他身后,“振川,你在做什么?”

  振川低吼一声,扑向树丛,说时迟那时快,躲在那里的两个人分头窜逃,振川手快,抓住一个。

  振川紧揪住不放,一边问:“说,谁支使你来的?不讲我就召警,届时只怕你有麻烦。”

  老区闻声也追出来看,手上还持着大菜刀一把。

  “一共几个小贼?”

  振川答:“抓到一个,走了一个。”

  老区过来扯住那人另一条手臂。

  振川到底心肠软,同那人说:“这是私家重地,你闯进来,形迹可疑,说,谁派你来,是不是柏如珏?”

  “不,不是柏如珏。”

  是如瑛的回答。

  振川看着她,只见如瑛面色煞白,嘴唇颤抖地问那人:“你是谁?”

  振川也想知道。

  他正是白天跟着他那两个西装青年其中之一。

  振川向老区说:“你速速拨三条九。”

  老区答应着奔进屋去。

  振川听见青年向如瑛说:“放我走。”

  如瑛抬起头,恳求振川,“放开他。”

  在蓝色的泛光灯下,振川再一次看得清楚,如瑛的瞳孔,变成两条黑色的直线。

  振川觉得她仿受催眠,不由得转过头去注意那年轻人。

  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那人圆睁着双眼看牢如瑛,眼核同她一模一样,扁为一线。

  同类!

  他们是同类。

  振川不禁手一软,真的放开了他。

  那人立刻轻盈地向矮围墙逸去,一下子失去影踪。

  他用精神控制了如瑛,接着如瑛又催眠振川,老区出来,只见他们两个呆呆站着。

  老区高声问:“人呢,那人呢?”

  振川这才醒过来,手足无措,狐疑地看着如瑛,充满困惑。

  刚才,他亲自放走了关键人物,是因为震惊过度,抑或遭如瑛蛊惑?

  如瑛似大梦初醒惊惶地说:“我真不知道他是谁。”

  警车呜呜号笛已经传到。

  振川长长叹息一声。

  “但我感觉得到,他不会伤害我们。”

  振川扶着如瑛进屋。

  警队来到,问了若干问题,然后离去。

  这次,连泰山崩于前都不动声色的振川都忍不住要喝一杯压惊茶。

  他们是谁?

  如瑛又是谁?

  “相信我,他们没有恶意,否则我们早已遭殃。”

  振川心头灵光一闪,“他们”,那两人就是他们。

  他们一定知道个中秘密,抓来一问就行,可惜滑不留手,又被走脱。

  振川问:“只有两个人,抑或更多?”

  如瑛痛苦地摇头,“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她蜷缩在沙发里,如一只小动物,疲倦得崩溃。

  振川不忍,过去握住她的手,“我不再问你,你休息吧。”

  再逼她也没有用,怪可怜的,无端多出一身与众不同的本事来,扔也扔不掉,多头痛。

  振川睡在另一张沙发上,陪她到天明。

  天亮了,振川睁开眼,看到盖在如瑛身上的毯子无风自动,缓缓升起,像魔术师玩大变活人戏法。

  振川咕咕地笑起来,如瑛也笑,索性令毯子在半空打一个转,自动折叠,落在椅背上。

  振川赞道:“体积这么大的东西都可以控制自如,了不起。”

  如瑛答:“熟能生巧。”

  振川又笑。

  如瑛感动,“你是唯一看到这种情形而不害怕的人。”

  振川不出声,过一会儿,他招供,“我也怕的。”

  昨夜他怕得冷汗直流,人类一向畏惧未知的黑暗。

  “是吗?我不觉得你怕。”

  忽听得一声咳嗽,老区站在书房门口说:“早餐准备好了。”声音里充满笑意。

  如瑛的精神似完全恢复,也像把昨夜之事全部搁到脚后。

  振川想,这也是办法,暂时不能解决的问题最好往后挪,不去理它,不然怎么应付日常琐事。

  他向如瑛要求晚上见面。

  如瑛要与王约瑟共见客户,“如果不是太晚,我再与你联络。”她说。

  振川看着她的背影。

  也许柏松坚是故意的。

  明知子女自小不和,怕他们越闹越僵,老死不相往来,特地把两家不可分割的公司分给如珏如瑛,故意造成矛盾,迫使他们联手。

  但是柏老低估了他一手做成的恩怨。

  家庭,越简单越好,那么成功的一个生意人,都不能顺利处理复杂场面,更何况是普通人。

  回到公司,球球替振川挂上外套,一边说:“王约瑟天天送花给柏小姐。”

  振川大奇,“你怎么知道?”

  球球提醒他,“王先生的秘书一直是翡冷翠,换了三个地方都带着她。”

  “对,你们几个一直玩在一起。”

  “所以,我什么都知道。”球球洋洋得意。

  “但你又知不知道,我只想柏小姐快乐?”

  球球问:“你让柏小姐接受他人给她的快乐?”

  “当然,”振川笑,“难道只有我给她的快乐才算快乐?”

  球球凝视振川,“那你太伟大了。”

  “不见得,也许占有欲没一些人强,不过想起他人亦能令她快乐,多多少少心酸酸。”

  振川与球球一起笑了。

  一整天振川都鬼鬼祟祟注意四周围,看看有什么可疑人物。没有,人海茫茫,不再有人注意他,繁忙的银行区路人如鲫,振川略为驻足,身边即有人不耐烦擦过,甚至轻轻推开他。

  振川很肯定,那两位猫眼年青人,已经放弃任务。

  他恍然若失。

  昨夜太过孟浪,应该把他俩好好请入屋内,虚心请教。

  但是,事先又怎么猜到他们也是猫儿眼?

  六点多,振川还留在公司,看着天色渐渐暗拢来,黄昏的恐惧也随着上升,他合上文件,索性站在窗前俯视马路上的车龙。

  振川想结婚。

  每天下班,小妻子开着小车子来接他,两人嘻嘻哈哈,齐心合力把黄昏的阴影驱走。

  吵架也好呀,时间过得更快,不晓得多少欢喜冤家,一拖十多二十年,尚未分手,乐在其中。

  他合上文件。

  电话响,球球已走,振川亲自接听。

  如瑛的声音急促,“振川,今晚有战事。”

  振川叹口气,听听,这样的女朋友,不是每个人有能力消受。

  他挺幽默地问:“械斗还是肉搏?”

  “振川,别开玩笑,我已取消约会,咱们回去准备?”

  “到什么地方去准备?”

  “府上。”

  “我的家?”振川一叠声叫苦,“为什么挑我的家做战场,太残忍了。”

  “振川,你听我说,没有更好的地方了。”

  “你的家呢?”

  “我要念及家母。”

  “啊,对。”

  “谢谢你,振川。”

  “是怎么样的战争,同谁打?”

  如瑛咬牙切齿道:“同我的死敌。”

  振川又叹口气。

  “我十分钟后过来接你。”

  “遵命。”

  第六章

  振川披上外套,电话铃又响,快七点了,还这么热闹,也难怪这个城市这么繁荣,不夜之天嘛。

  振川接听。

  那边开门见山,“老林,你确有一手。”

  “谁?”

  “你的情敌王约瑟。”

  “别开玩笑。”

  “如瑛取消同我的约会,匆匆赶来与你见面,”老王酸溜溜,“原来你叫我为柏氏工作,是使她空出身子来与你谈情说爱。”

  振川立刻说:“我认识她在先,你搞妥柏氏业务即可。”

  “你这个老实人不简单哇。”

  “当然,真人不露相。”

  老王哈哈干笑,挂上电话。

  振川熄灯,预备出去大堂见如瑛,电话铃又响起来。

  振川纳罕,怎么?所有的人都抢在这一个时刻来联络他。

  这一位更是稀客。

  振川几乎忘记他是谁,发生了太多的事,这人像是上一世纪走出来的旧友。

  “老孙,孙竟成!”

  “可不就是我。”老孙有点尴尬相。

  “蜜月回来了,”振川想不出话题,“开心吗?”

  “振川,谢谢你帮忙解围。”他总算讲出目的。

  “老孙,其实不关我事,就算没有我,柏如瑛也不致为难你,她不是那种人。”

  “你一直站在她那边。”

  “我谅解你的苦衷,但逐步了解如瑛之后,发觉她实在是位可爱的女郎。”

  “她好吗?”

  “很好。”振川不想讲那么多。

  “改天,呃,有空的时候,出来喝一杯如何?”

  “改天再说吧!老孙,对不起,我赶着出去赴约。”

  “好好好,我们再谈。”

  振川不耐烦地挂上电话,一转身,才发觉如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来,靠在他办公室门口,刚才振川与孙竟成的对话,她起码听到大半。

  振川涨红了面孔。

  背着人无论说好话坏话被人听见,都有点尴尬。

  如瑛背对着光,振川只看到她苗条的身形,不见表情。

  只听得她问:“是孙竟成?”

  振川点点头,心中暗喜,她连名带姓叫他孙竟成,以往,她亲昵地叫他竟成。

  淡了,可见时间冲淡任何事。

  “他还坚持一切不是他的错?”如瑛诧异地问。

  “如瑛,别去理他,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得办。”

  “振川,谢谢你。”

  “你又来了,就算真有理由要感激我,也请你藏在心底,当欠我一个人情。”

  如瑛微笑。

  “我们今夜要见谁?”

  “一位驱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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