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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惑 page 5 作者:亦舒

  吓得振川整个人弹跳起来,跑出去看个究竟。

  门外站着孙竟成,这个混球,他似乎不知道作为一个访客,最方便及适当的行为是伸手按门铃,他这个讨厌鬼,每次非得手脚并用不可。

  振川打开了门,瞪他一眼,“什么事?”

  “要紧事。”竟成用手帕擦着汗。

  “你有什么要紧事。”

  “真有的,不骗你。”

  振川比什么时候都讨厌这位老同学,不用问,都知道,完全是因为柏如瑛的缘故。

  振川略党内疚。

  认识柏小姐才十来天,与孙竟成是大半生的老友,厚此薄彼,实在说不过去,算了,听听这人有什么话要说也好。

  “什么事?说吧。”

  孙竟成斟出老酒,边喝边喘息,像是有一只吊睛白额虎在门外等他。

  “振川,我要结婚了。”

  振川“哎呀”一声。

  “结婚,”他拉住孙竟成,“同谁?”

  这样的人居然也有点忸怩,“同一位你不认识的小姐。”

  “不是柏如瑛?”

  “当然不是她。”

  振川松一口气,这就好了,他俩关系正式告一段落。

  “可是,振川,我怕。”

  振川没好气,“怕新娘子吃了你可是?”

  孙竟成鬼鬼祟祟地说:“怕柏如瑛难为我,妒忌的女人往往迷失本性,状若癫痫,她会不会对我不利?”

  振川受不了他,答道:“会,你还记得霍小玉的故事吗?在你洞房花烛夜,她会取你的狗命。”

  孙某脸色大变,“振川,别开玩笑。”

  “竟成,你同人家分手有多久,这么快就宣布结婚,叫人家颜面何存?”

  “这我也知道。”

  “明知故犯。”

  “所以来求你,振川。”

  “这与我何关?”

  “你好人做到底,振川,你替我把帖子交给她。”

  孙竟成自怀中取出两张喜帖,放在书桌上。

  振川不出声,如瑛要是知道了,不知伤心到什么地步。

  竟成委屈地说:“我总不能为柏如瑛做和尚呀。”

  振川心一动,问他:“你认识这位小姐多久?”

  竟成一时没有防范,脱口而出,“也有三个月了。”

  被振川猜中,“你故意找借口撤掉柏如瑛。”

  “借口,”竟成反问,“难道我所说的,不是真的?”

  振川讽刺他:“真,当然真,在一百年前,你的举证足以使她被判活活烧死。”

  孙竟成沉默很久很久,“柏如瑛性格太过刚强,不适合我。”他终于说出老实话,“人是有权变心的。你不原谅我?振川。”

  “你何须人原宥,竟成。”

  “我的新娘像只依人小鸟,你会喜欢她的。”

  不会,振川想,永远不会,因为她令如瑛伤心。

  “你可相信缘分?我与柏如瑛,到此为止,请你劝她不要为难我。”

  “我不认为她会。”

  “振川……”竟成嚅嚅,“也许,她会下蛊?”

  振川一口茶直喷出来,咳嗽不已。

  竟成在一旁:“你不要以为这是没有可能的事。”

  振川拼命摇头,“她即使懂得这门深奥的学问,也不会花时间精力拿你作试验。”

  竟成一呆,“你保证?”

  “我代表柏如瑛保证。”

  竟成不是笨人,静下来,看到一向明哲保身的振川如此慷慨激昂,便下棋将军:“你喜欢她,是不是?”

  振川答:“是。”

  “那多好,”竟成也不是省油灯,“骂完我,你可以谢我成全你。”

  “我与如瑛之间的友谊,不是你这颗肮脏的脑袋可以了解的。”

  “啊,圣洁而没有私心的振川,我就把柏如瑛交给你了。”

  孙竟成戏剧化地,再三向振川鞠躬而去。

  自然,那天晚上,振川并没有吃三碗饭,他一碗也吃不下。

  第二天一早他打电话给柏如瑛,叫她等他,他去接她。

  如瑛双目红肿。

  她已经知道了。

  振川轻轻把帖子交在她手中。

  她没有将之扔在一角,相反地,掀开来,仔仔细细地读,就像手上拿着一本畅销书。

  十五分钟后,振川觉得她应当背熟每一个细节。

  如瑛抬起头来说:“我打算去教堂观礼,但喜酒那晚,我们家有事。”

  “我陪你去。”

  “不用,我可以处理。”

  “我也收到帖子。”

  如瑛低下头。

  振川说:“应该有一种药吃,服了之后三天内感情的创伤自动愈合,忘记一切。”

  如瑛苦苦地微笑,不发一言。

  振川温柔地问:“这一次,又是你的第六感?”

  如瑛点点头,“新娘子小巧玲珑,将穿象牙白丝礼服,有两个伴娘,她们一个穿紫衣,一个穿珠灰。”

  振川见她预言得那么确凿,问道:“你做了梦?”

  “不,我清楚地看见。”

  振川没有怀疑如瑛的感应能力。

  如瑛低落地说下去:“新娘子还戴着三串御木本珍珠,是孙家家长送的。”

  振川沉默。

  何等痛苦,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谁要这样的超人能力。

  振川异想天开地说:“如瑛,尝试把电路关闭。”

  如瑛别转了头,没有回答。

  振川又说:“如瑛,你我的生命是极短的一段日子,一定要快快活活尽情享受,别辜负了它。”

  如瑛转过头来,“谢谢你,振川。”

  “我今晚见你。”

  如瑛脱口而来,“今晚你没有空。”

  振川一怔,“今晚我并无约会。”

  “有人会来约你。”

  振川微笑,“我想不出有谁比你更为重要。”

  如瑛有点不好意思,再转过头去看窗外风景。

  振川把如瑛送到公司分手。

  回到办公室,精灵的球球趁老板未到,正在与淘伴说私人电话。

  振川只听到最后一句:“……要是我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就好了。”球球的声音相当的幽怨。

  振川有感而发冲口而出,“千万别知道,一点儿好处都没有,千万别去理会别人心底想什么。”

  球球吓一跳,连忙挂上电话。

  振川意犹未足,补上一句:“徒然增加痛苦。”

  球球替他挂好外套,悄悄同他说:“王先生找你找得十分火急。”

  振川也不由得降低声音:“王约瑟?”

  球球点点头,“叫你打到亚细亚去。”

  “太是非了,他再找我,你说我不在。”

  球球面有难色。

  振川问:“怎么了?”

  “老板,我的想法不知道对不对,王先生在位的时候,对我们不错。”

  一言提醒振川。

  真的,行事别太绝了才好。

  没想到要劳驾球球来提醒他。

  电话又来了。

  振川立刻说:“今晚七点,我到王宅去拜访他,现在我出去了。”

  球球点点头,把讯息传给老王。

  老王很明白振川的处境,爽快地答允。

  振川却很内疚。青年人涉世未深,最爱说“只要把事情做好,问心无愧,什么都不用怕”这类话,忠于自己谈何容易,很多时候形势比人强,不由你不藏头露尾。

  又给如瑛猜中了。

  他今晚确实有约。

  振川不禁略为同情孙竟成,真的,对花样那么多的人来说,娶如瑛为妻,好比小学生同校长生活,那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一举一动,对方都了如指掌,时不时来几句预测,却又不幸言中,确使竟成既惧又怕,聪明的女子已是不受欢迎的女人,更何况是有爱克斯光视线的女子。

  振川深深叹息。

  中午,如瑛带了三文治过来同他分享。

  振川注意到她吃得很少。

  如瑛说:“自从那次车子失事之后,很少觉得肚子饿,有时候一整天,吃一个苹果已经足够。”

  振川吓一跳,谁娶这种老婆敢情好,马儿不用吃草,马儿又会跑。

  “那岂不是成了神话中的神仙了。”

  如瑛笑,“大概是心情不好影响,哪里这么容易得道。”

  “如瑛,假使你不介意,我真想听听你那次车祸的真相。”

  “很简单,就是车子失去控制撞向山边。”

  “撞山?”振川存疑,“但是车辆残骸并不是在山脚发现。”

  “改天再说这个,振川,今晚你见了王约瑟,同他说,柏氏欢迎他,要是他愿意,请他与我谈谈。”

  振川笑,“你连他要说什么都知道?”

  “不难猜。”

  “好,我替你做这个中间人。”

  如瑛由衷地感谢振川,在这种克难时期,振川像是上帝派下来打救她的天使。

  振川虽无超人能力,但自如瑛温柔的眼神也读到讯息。

  “告诉我,”振川说,“用你的水晶球,小姐,告诉我老王会不会进柏氏?”

  “当然会,”如瑛很肯定,“而且他会效忠于我,协助我打垮柏如珏。”

  振川叹口气,“但柏如珏是你的兄弟。”

  “我没有那样的兄弟,我妈只生我一个。”

  “如瑛——”

  “我要回公司去了。”如瑛狡黠地笑。

  在振川面前,她如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任性地拒绝讨论她没有兴趣的问题。

  那天晚上,振川几乎没白了少年头。

  王约瑟,他的旧上司,一边喝路易十三白兰地,一边大发牢骚,痛骂社会男盗女娼,不仁不义,要把振川拉出来组公司大展鸿图。

  振川花九牛二虎之力说服他时机尚未成熟。

  他拍着桌子同振川说:“人面兽心,说的是一样,做的是另一样,我老王英雄末路。”

  振川很难再发表意见,因不知在老王眼中,他是人是畜,隔很久很久,振川才提到柏氏建筑公司。老王说:“柏松坚在世的时候,倒是一条好汉子。”

  “老王,”振川劝他,“不要用《水浒传》术语,我们的生活其实很简单,做得下去就做,做不下去便走。”

  “振川,外头传柏氏关门在即。”

  “可是亚细亚已经定下关门日期,老大说明要取你首级,不如到柏氏一避。”

  老王不响了,喝闷酒。

  “如何?”

  “我要考虑,”随后又问,“振川,为什么你不过去?”

  明人眼前,不打暗话,振川答:“我没有你那么大刀阔斧,心狠手辣,闯不出局面来。”

  老王听了,十分满意。

  振川看他喝得差不多,便起立告辞。“你考虑定当,只要你说一个‘好’字,我立刻替你约柏小姐。”

  老王笑说:“振川,你一向不管闲事,这柏小姐与你,关系非比寻常吧?”

  振川惆怅地说:“言之过早。”

  没有认识如瑛之前,他的生活可没有这样的姿彩。

  孙竟成的婚礼,在德肋撒教堂举行。

  第四章

  星期六,上午十时半。

  毛毛雨,微寒。

  振川一早去接如瑛。

  柏伯母来开门,见到是振川,松一口气,看情形她已担足心事。

  如瑛还赖在床上。

  振川也索性以熟朋友姿态出现,走上楼去,直闯闺房。

  他敲两下门。

  如瑛已醒,用浓浊的声音问是谁。

  振川报上姓名,便把门推开。

  房里窗帘拉得密密,没露出一丝光。

  如瑛拥着被子,只露出半张脸。

  振川自作主张,把帘子拉开一点点,首先看到床头几上水晶杯子还剩下的一口酒,再看到到如瑛苍白的俏脸。振川蹲在床前,趋向前去,说:“不想去,就不要去。”

  如瑛抬起眼来,振川与她面孔的距离大约只有一个手掌,他清楚地看到她的瞳孔收缩,成为一条直线,如一只猫。

  振川吓一大跳,喉头干枯,连忙别转头去,心大力跳弹。

  只听得如瑛说:“我要去,我这就准备。”

  振川再留意她的双眼,却已与常人无异。

  他定下神来,便轻松地说:“睡房并没有什么特别嘛,也没收着扫帚与乌鸦。”

  如瑛不得不笑。

  振川逗她欢喜:“你知道吗?甘美洛主人亚瑟王的妹妹摩根勒菲是个女巫,她跟随亚瑟王宫廷巫师梅林学技。”

  “你真相信我是同道中人?”

  振川谨慎地答:“说你不是,你又与常人有异。”

  如瑛叹口气,掀开被子,“振川,我十分钟就好。”

  “我下楼去喝咖啡。”

  “若家母缠住你,唯唯诺诺就可以。”

  振川笑一笑。

  柏太太果然迎上来问振川,“她一定要去?”

  振川点点头,“没关系,我陪着她。”

  柏太太放下心来,使振川更觉得责任深重。

  她递烟给振川,振川不抽烟,她又递上茶。

  柏太太容貌娟秀,年纪也不大,作风却有点老派,总希望服侍人,从中也得到点乐趣。

  柏先生去世后,她必然很寂寞,振川爱屋及乌,非常同情她,柏太太也感觉得到。

  她悄悄问振川:“你同如瑛,可有谈到终身大事?”

  振川略为腼腆,“还没有呢。”

  “可是为着经济问题?”

  “不不不不,”振川笑道,“只是时机未到。”

  “振川,答应我——”

  “妈,你在胡说什么?”

  如瑛下来了。

  柏太太讪讪道:“都自己人了,有什么关系?”

  如瑛同振川说:“我们走吧。”

  振川与柏太太打一个眼色,陪如瑛出门。

  在街上,如瑛问振川:“你同我母亲倒是眉来眼去,有说有笑的。”

  “暧,伯母政策十分成功。”

  这样直认不讳,也是一个绝招,如瑛作不了声。

  他们抵达德肋撒教堂的时候,不过迟了十五分钟,不知恁地,婚礼已经举行过了,一双新人,在亲友簇拥之下,刚刚拉着手出来,站在巨型花钟下拍照。

  振川与如瑛站在对街,刚想过马路。

  振川有感而发:“哎呀,错过了热闹。”

  如瑛说:“就站在这里观礼吧。”

  振川同意。

  他定睛一看,什么都被如瑛猜中,新娘子小巧玲珑,有一张不显眼温柔可人的瓜子脸,穿象牙白的礼服,天色阴霾密布,更衬得她洁白如花。她与如瑛完全不同类型,但看得出也是极可爱出色的一个女孩子,孙竟成有他一手。

  两个伴娘活泼地为新娘整理衣裾,一个穿淡紫,一个穿珠灰。

  振川问如瑛:“此情此景,你已经知悉?”

  如瑛点点头,“似看旧报纸。”

  话是这么说,她脸上黯然神情,却十分鲜明。

  振川自言自语:“奇怪,刚才天气还是好好的,一下子乌云聚集。”

  话还没说完,新娘子一声惊呼,头纱连花冠被一阵无名风掀起,按都按不住,直吹上半空,伴娘与伴郎奔去追,哪里追得着。

  只见白色轻纱如一只大纸鹞似的,的溜溜翻过教堂尖,坠向那一边去了。

  众人不由得一阵骚动。

  振川也忍不住啧啧称奇,一转头,却看见如瑛嘴角挂着一丝笑意。

  “你!”

  如瑛却说:“好大的风。”

  振川拉起她的手,“快走,你再不走,新郎新娘怕还要出洋相。”

  如瑛挣脱振川的手。

  如瑛抬起头,神情楚楚可怜。

  振川拖她匆匆离开教堂范围。终于还是下雨了,振川嘀咕:“叫它停一停吧。”

  如瑛没好气地问:“你以为我是龙宫三公主?”

  “我不相信这不关你事。”

  “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以后孙竟成阖家大小有什么伤风鼻塞,都是我害的,全是我恶作剧。”

  振川看她一眼,暗暗好笑,女人就是女人,不堪一击。

  “你一直鬼鬼祟祟笑什么?”

  “你不知道?”振川反问,“掐指算一算不就行了。”

  如瑛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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