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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惑 page 4 作者:亦舒

  大老板在电话里赞扬振川一番,着他明早八点半到公司开会。

  振川走回书房,甫到门口,看到奇景。

  如瑛面前,一直放着杯红茶,没有想到喝,这个时候,振川看见她取起杯子,呷了一口。

  她背着他,放下杯子,接着的景象使振川合不拢嘴巴。

  他看到一粒方糖缓缓自糖罐中飞起,落在杯中,接着又是一颗,不偏不倚,进入如瑛的茶杯。

  方糖会飞!

  振川觉得心里毛毛的,瞪大眼睛,果然,更精彩的还在后头。

  第三粒方糖自罐中跳出来,竟悬在半空不动了。

  这是什么戏法?

  只见它前后左右地移动了两下,像是柏如瑛在考虑:三粒糖还是两粒糖?她显然怕胖。

  惊人的异能!

  虽然在书本上读过,但亲眼目击又是另外一件事,振川受了震荡,瞠目结舌,站着不动。

  这时如瑛转过头来,那第三粒糖“啪”的一声落在桌子上。

  难怪孙竟成吓得死去活来,是有点儿使人头皮发麻。

  好一个林振川,定下神来,咳嗽一声,若无其事地说:“标准身材,何必节糖。”

  如瑛本来紧张得绷紧,一听这话,马上笑出来。

  振川索性问:“你还会什么?魂离肉身、梦传心曲、驱魔、招魂?”

  如瑛摇摇头,“只有这个。”

  她当场实验,“啪”一声,书房灯火熄灭,“啪”一声,灯又开亮。

  振川呆了一会儿,然后他问这个淘气女:“这一切力量都来自汽车失事之后?”

  如瑛点点头,“我动念想拿一样东西,它已朝我飞来,我觉得挺省事,我懒得伸手,母亲硬说我撞邪,而孙——”她不想说下去。

  “心灵致动现象并不罕见,六十年代,苏联有一名主妇,可使物体离远及移近,甚至成环形移动,物体包括塑胶、金属及纺织品,也能使盐水中的蛋白与蛋黄分离,门与灯都自动开关。看,你并不寂寞。”

  如瑛感激地看着他。

  “你放心,我们慢慢研究这件事。”

  振川虽然这样安慰如瑛,心中却茫无头绪,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

  第三章

  可怜的柏如瑛。

  他不由得紧紧握住她的手,天晓得与众不同并不是好事。

  如瑛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孙竟成就是这样离开我。”

  “他并非坏人,只是一时接受不了。”

  “他怕我对他不利。”

  “他是牙科医生,自小与科学为伍,没有想象力。”

  振川努力为他老朋友开脱,渐渐词穷。

  如瑛缓缓低下头来,低声说:“或许。”

  振川内心无限好奇,本想追问详情,但发觉如瑛已无精神,只得识趣。

  “如瑛,要不要送你回去?”

  如瑛背着他,伏在沙发背上,鼻音浓重地“唔”一声。

  振川忽然省悟,她是哭了。

  沉默一会儿,他取过一方手帕,递给她。

  如瑛用手帕捂着脸,一声不发,似乎连吸呼都没有,但振川知道她还在流泪,因为她双肩轻轻耸动。

  他低声问:“你仍爱他,是不是?”

  柏如瑛点点头。

  孙竟成的感情太不可靠,因环境一点点变迁就垮下来。

  柏如瑛的遭遇确实太奇怪,但意志坚定的感情经得起战火、贫穷、疾病……无数忧患的考验。

  振川为如瑛不值。

  她终于抬起头来,眼睛有点肿,相当镇静地说:“对不起。”

  “没关系。”

  如瑛吸一吸鼻子,“我肚子饿了,不是说有烧牛肉吗?”

  振川放下心来,知道她没事。

  如瑛饱餐一顿,精神略佳,由振川送她回家。

  途中振川问她:“全地球每个角落的人在想些什么,你都知道?”

  “不,”如瑛说,“那还了得。”

  “我知道了,像磁石只对铁有感应,金银铜锡无效。”

  如瑛点点头。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好朋友。”

  “那已经足够。”

  “谢你一千次,振川。”

  “睡好一点儿,明天见。”

  如瑛朝他挥挥手。

  振川在门外等了十分钟,肯定无事发生,才打道回府。

  老区正在收拾。

  见到振川,他说:“柏小姐才懂得欣赏好食物呢!”

  振川不出声。

  他说下去:“成家立室,也是时候了。”

  振川觉得一日间发生的事太多,倒一杯威士忌,慢慢喝起来。

  “漂亮大方,是不是?”

  老区今夜所说的话,比以往一个星期还多。

  振川不由得看他一眼,老区却以为这是振川表示赞同,高兴地走出去。

  老区忘记关灯。

  振川全神贯注看着电灯开关掣,心中命令:灯灯灯,快点熄灭。

  当然无效,他惆怅地用手做了这件事,上楼回房间去。

  稍后,也许柏如瑛会习惯这项特殊技能,多好,琐事不必亲力亲为,对家庭主妇尤其有帮助:打扫、清洁、收拾,都可以用脑子办妥,如瑛应当设班授徒。

  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振川苦笑。

  他睡得不大好,又得早起与大老板开会,第二天早上太阳穴隐隐作痛,看上去有点憔悴。

  大老板却误会了,分外欣赏振川。

  他说:“我知道你重感情,但当初聘请你的是我,不是王约瑟。”

  振川不方便置评。

  “你留下来,公司不会亏待你。”他停一停,咬牙切齿地说,“至于老王,我会要他好看。”他是认真的。

  公司有三分之一职员被拉过去亚细亚,场面乱得一塌糊涂,新人没来报到之前,人人超时工作,度过克难时期。

  纵然如此,饭还是要吃的。

  振川步行到柏氏公司,需时十分钟。

  他又遇见柏如珏。

  振川打一个突,担心会像上次般咆哮。

  但没有,他静静坐在如瑛对面,盯着她。

  兄妹俩清秀轮廓其实很相像,但如瑛纯得多,他太厉害。

  柏如珏见到外人上来,便住了嘴,听如瑛的反应。

  如瑛说:“父亲留给我的生意,我不会出让。”

  “它会蚀下去,蚀光为止,你忍心看着父亲的事业在你手中结束?”

  “我有信心,总而言之,绝不出让。”

  兄妹俩各用他们炯炯目光过招。

  过半晌,柏如珏说:“你再想清楚,随时同我联络。”

  如瑛冷冷说:“不送。”

  他走了,如瑛叹口气。

  振川对他们的家事并没有兴趣,他只是怕她吃亏。

  “父亲遗嘱把柏氏建筑留给他,材料公司交予我,此人根本不尊重先父意愿,意图霸占。”

  如瑛愤愤不平。

  “公司赔本?”

  “这根本不是问题,我有把握把它做起来。”

  振川点点头。

  “坏是坏在连母亲都听他的鬼话。他对我妈妈说,柏氏事业在我婚后迟早流入外姓人手,不如转让给他是上策。”

  振川笑,没想到他们家重男轻女。

  “他的建筑公司可有盈余?”

  “才怪,一上场就把老臣子轰走,人家把客户也带着跑,现在民不聊生。”

  振川想,兄妹俩都不会做生意。

  谁知如瑛抬起头,“你在想什么?”

  振川脸一红,“没什么。”

  “你对,我们俩的确不是人才。”

  振川说:“建筑与材料两间公司合并的话,做起生意来比较方便。”

  如瑛冷笑一声,“等我入了黄泉再说。”

  振川劝,“话别说得那么僵。”

  “我恨死他。”

  振川只得微笑。

  如瑛叹口气,“可惜我们俩人都不争气,现在等着看谁把父亲的根基先败掉。”

  振川不出声。

  “你是管理科的硕士,能不能帮个忙,担任顾问,替我看看公司到底有何不妥。”

  振川心动,“我知道一个起死回生的人才。”

  如瑛问:“谁?”

  “我以前的顶头上司王约瑟。”

  “啊,我听说过他。”

  “有机会的话,把他拉过来倒是美事。”

  如瑛到这个时候才展开一个笑脸,“对,三个月后他要失业,届时也许肯屈就我们小公司。”

  振川只要她开心。

  两人吃了一顿简便的午餐。

  付账时振川失手把皮夹子掉在地下,刚想拾,它已徐徐自地上扬起,落在他手中。

  坐在他们对桌的一位老先生恰巧看到,不幸的他当然以为自己是眼花,用手背把双目揉了又揉,惊骇莫名。

  振川拉着如瑛马上走,两人躲在街角笑弯了腰。

  他责备如瑛:“下次别帮我忙。”

  “我只是想而已,一想已经带动了皮夹子。”

  “想也不要想。”

  如瑛不响,他俩互相凝视。

  过一会儿她问:“喜欢吃什么菜?”

  振川扬起一条眉毛。

  “今天请到舍下吃饭。”

  振川大悦,原来她也重视他,要正式把他带回家中。

  能够见到伯母是感情大跃进。

  他急急问:“柏太太爱吃什么?”

  “你不必客气了,我要酬劳你才真。”

  “我不明白。”

  “我希望让她知道,女儿精神健全,并有新男朋友,故此借你一用。”

  振川苦笑。

  你这个女巫,他想,空有一身本领,一点儿也不知道身边那人的心意。

  难怪先知在本家不吃香,万丈远的事她都晓得,眼前人她却疏忽。

  或者她心中尚无虚位,她还在等他。

  振川的心牵动一下,很感慨,人家都不再爱她,她还白白伤怀,但随即豁达的他就更加敬重如瑛:她同他一般重感情。

  “七点,我上你家来。”

  如瑛点点头。

  中午她没吃多少,振川肯定她瘦了不少,经过摊子,他买了一只苹果,滑进她外套袋里。

  如瑛低着头,柔软的发脚黏在颈后,振川很受引诱,想伸手去拨它,但不敢造次。

  从前他会动手,女孩子多数不介意,振川并不是个猥琐的人。

  但这一次他可不敢冒险。

  林振川,你对柏如瑛,可真的与众不同啊。回到写字楼,从办公桌百忙中抬头,他对自己那么说。

  一整个下午都忘不了白皙后颈上那缕秀发。

  奇怪,他完全接受她,那些古怪的异能,也仿佛合情合理,不以为奇。

  振川记得有一位朋友,认识性情刚烈的女孩,她脾气异常急躁,旁人颇为侧目,但朋友却认为她有真性情,难能可贵,非常爱她。

  倘若觉得伴侣有什么不妥,那即是爱得不够,否则定能连缺憾一齐包涵,化腐朽为神奇。

  振川要迟到了。

  他收拾东西刚要离开办公室,大哥进来,大吐苦水,董事怪下罪来,责他领导无方。

  振川只得给他十五分钟。

  然后勇敢而镇定地说:“我约了女朋友。”不卑不亢,何用说对不起,他又没错。

  反而是大哥向他致歉。上司也是人,不是独角兽,合作办事,毋须屈膝。

  振川立刻致电柏宅解释。

  到街上,他原想买些水果,店门已关,不想迟上加迟,只得空手。

  礼物也落伍了,这本是追女孩仪式中不可缺少的道具,但现今都无所谓追求不追求,志同道合便可走在一起,配合社会节奏,省时省力。

  再说下去,连罗曼史都已经死亡。

  前些日子,振川在晚宴中听到一些痴迷缠绵拖了十五年的爱情故事,他丝毫没有感动,且认为非常老土,肉麻无比,当时马上想:“太过浪费,何不下定决心,排除患难?”

  过时了,彼时令你落泪的事,如今不屑一顾。

  根本没有人注意他没带礼物。

  除了如瑛母女,振川还看到上次见过的那位医生。

  由柏太太介绍,“这位是容医生,我们家老朋友。”

  振川瞪大眼,医生姓容,很难说是喜剧抑或悲剧,他努力控制面部表情。

  如瑛向他挤挤眼。

  虽是便饭,小菜精美,招呼周到。

  柏太太非常尊重振川,且很讨好他。

  喝咖啡时,如瑛低声同振川说:“我妈现在当我是有残疾的人,希望你接受我,她感恩不尽。”

  振川白她一眼,怪她太过自嘲。

  但柏伯母确有那种意思。

  容医生走近,咳嗽一声,他说:“振川,我们见过。”

  “是,在门口那次。”

  柏太太叫女儿,“瑛儿,我一个胸针掉了,帮忙找一找。”

  很明显地调走如瑛。

  振川马上知道容医生有话同他说。

  果然,他坐到振川身边,“如瑛说认识你有一段日子了。”

  三天算不算?一日如三秋,振川微笑,“颇长一段日子。”

  “如瑛的事,你全知道?”

  “知道,每一个细节。”

  容医生放心,沉吟一下,又说:“车子失事之后,她心神有点恍惚。”

  “有吗?我不觉得。”

  容医生看他一眼,“她母亲劝她进疗养院,她不肯,那天晚上你也在,她大发脾气,拿东西摔我,停电时起码有两只杯子飞到我额角上。”他下意识伸手揉一揉。

  振川几经艰苦才忍得住不把咖啡喷出来。

  容医生喃喃说:“她告诉柏太太,她有超人能力,她可以预知未来,我认为只有劝她进医院休养治疗,你说是不是?”

  振川忍得几乎内伤,无暇作答。

  “柏太大伤心极了,可怜的如瑛,想得太多,太过聪明。”

  振川吁出一口气。

  “你会照顾她吗?柏太太想知道。”

  振川毫不犹疑回答:“我会。”

  “你肯定?这是需要一点耐心的。”

  振川简单地又说一遍,“我会。”

  容医生真正松弛下来,拍拍振川肩膀,表示激赏。

  他走开,如瑛过来,“他同你说些什么?”

  “猜。”

  “我同他沟通很有困难。”

  “他是个老好人。”

  “追求我母亲,却想把我送进精神病院去,还说是好人?”

  振川微笑,“他不会再提这件事。”

  如瑛怀疑,“你们达成协议?”

  “是,他做中间人,伯母已将你卖给我。”

  如瑛腼腆地笑,振川终于忍不住,右手不听控制,拨了拨她的秀发。做成这件事,他心安了。

  如瑛没有闪避。

  她说:“靠你,我摆脱母亲,也摆脱医生。”

  他俩笑起来。

  稍后如瑛送振川出门口。

  振川抬头,看到长明灯,问:“灯泡如何破灭?”

  “我尖叫,到某一个音符,震裂玻璃。”

  振川看看调皮的她,摇头,“我不相信。”

  如瑛双臂抱在胸前,笑吟吟。

  “明天你做什么?”

  “还不是同今天一样。”

  振川注意到柏太太与容医生自楼上的窗户偷窥他俩的动静。

  他微笑,告诉如瑛:“不要回头,有人密切注意我们行踪。”

  如瑛也笑,“我知道,躲在右边纱帘后面,是不是?”

  振川温和地说:“原来你脑后长着眼睛,一只还是两只?”

  “你好像一点儿都不怕。”

  “怕?”振川想到《圣经》里说的,上帝是爱,爱没有惧怕。“三只眼不错哇,用只帐篷遮住你,一块钱看一看。”

  如瑛知道他留恋着胡扯不肯分手,于是转身进屋,“再见。”她说。

  “明天见,”振川想想又补一句,“天天见。”

  星期天,振川整天在家,好好松弛,坐在他最喜欢的角落,欣赏长窗外的风景。

  太阳钻出来,不知名的小鸟为了表示欣赏,唱亮了整个黄昏。

  振川吩咐老区为他做了小棠菜焖狮子头,预备吃三碗蓬莱白米饭。

  刚搁着双腿在欣赏敏纽轩演奏拉维尔的吉卜赛狂想曲,大门轰轰轰地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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