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需要考虑。”
“六十万,加全权操作,两年合同。”
振川想:那是一倍现时的酬劳了,他立刻想象自己衣履光鲜,威风八面在亚细亚进出的模样,再老实十倍,他还是觉得老王这建议诱惑无比。
为什么如瑛说“不要去”?
“振川,你信不信我?”
“信。”这是真心话。
“三年来我待你如何?”
“好。”
“午餐后我来拿你的答复。”
“我的合同——”
“下个月满,你还未动手签,因为我迟迟未同你谈,是不是?”老王微笑。
“这件事,外头有没有人晓得?”
“里头也没有人晓得,下午三点会议中我会揭晓。”
振川没料到老谋深算的王约瑟还打算上演一出拍台子拉队离场的好戏。
这又何苦呢?为工作结下血海深仇。
“振川,我知道你的为人,你最大的优点,也是缺点,是太讲感情。”
振川知道自己太过天真,仍忍不住问:“不可以静静走?”
老王笑,“那就不值六十万了。”
振川低着头。
老王拍他肩膀,“酬劳不是问题,振川,你家里颇有节蓄,但能在事业上大施拳脚……你想一想。”
像老王这样的人,自然懂得攻心。他简直会得催眠术,振川郑重思考他的建议,坐立不安。
中午见到如瑛,她一身乳白,灰沉沉天气中如一朵解语桅子花。
振川不由自主把一切丢在脑后。
他看看如瑛微笑,感觉上已认识她大半生。
以前他约会女孩子,往往十次八次之后还如陌路人,话不投机,被迫放弃。
他急于会晤孙竟成,好把这件事告诉他,但老孙与他的毫毛究竟躲在哪里?
振川替如瑛拉椅子。
他开门见山说:“若不是你,我已答应他。”
“你不能去。”
振川微笑,“是女性那著名的第六感吗?”
柏如瑛摇头,轻轻地说:“因为三个星期后,亚细亚即将宣布破产,猜猜由谁收购接管亚细亚?”
振川吃惊。
过半晌,他定下神来,试探地、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问:“本公司?”
如瑛点点头。
“哎呀。”
“老王将全军覆没。”
“见死不救,未免太不讲义气。”
如瑛“嗤”一声笑出来,十分俏皮。
振川解嘲地说:“是,不是我的忧虑,我不过是一只小卒子。”
如瑛还是微笑。
“谢谢你关怀。”
“来而不往非礼也。”
“但是,这些内幕秘闻,你从何得来?”
如瑛一怔,脸上露出难言之隐。
振川即时后悔令如瑛难做,刚想顾左右,如瑛轻轻说:“我的水晶球告诉我。”
振川笑,“它有没有告诉你,下期彩票号码是什么?”
如瑛只是微笑。
两人傻气地笑了一会儿,振川说:“孙竟成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如瑛不语。
“你会原谅他,是不是?”
如瑛仍然维持缄默。
“我若找到他纽约的地址,告诉他,你已原谅他,好不好?”
如瑛抬起头来,“你真相信他已赴纽约?”
振川扬起一条眉毛。
“他躲在本市。”
振川大奇,“为什么?”
“怕我取他的狗命。”
“躲在何处?”
一个意外接另外一个意外,振川觉得何其刺激。
“他叔父家。”
“你一直知道?”
“自然。”
“水晶球?”
如瑛别转面孔,过一会儿,叹一口气。
振川放下心来,她把自己控制得那么好,真是难得。
如瑛没有去找孙竟成,缠他、吵他、吓他、逼他,真是自爱自重。
振川说:“我去见他。”
“不必了。”
“我有话同他说。”
“请勿提及我的名字。”
振川有点讪讪,如瑛仿佛读出他的心意。
如瑛说:“留在本公司,稍后你会获得晋升。”
那自然,一大帮人跟老王离去,为了安抚民心,非升忠臣不可,这是必然的连锁反应。
“明天怎么样?”振川轻轻问。
如瑛诧异,“明天?”
“我们照样吃中饭如何,你还没告诉我令兄有否继续为难你。”
如瑛微笑,“明天联络。”
下午。
可怕的时刻终于来临。
振川略觉自己渺小懦弱,为安全计而决定留在老公司,但他又想,在整件事里,他唯一的作用便是协助二哥叫大哥好看。
二哥要是真瞧得起他,一早就应该对他发动拉角战,怎么会到今天。
这样一想,振川心安。
老王推门进来,一而再,再而三的礼贤下士。
振川不知怎样说不。
以不变应万变的他决定讲老实话,硬着头皮说恕不从命,不能奉陪。
二哥的面色越来越难看,不识抬举四字呼之欲出。
他没料到振川会拒绝他,这个小子,他想,一向傻乎乎,只会得出死力,今天是怎么了。
于是老谋深算的他再付予振川更好的条件。
到这个时候,振川的牛劲发生,一味红着脸跳着心耍手拧头。
振川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非常私人及愚蠢的理由:他不想逆如瑛的意思。
小小要求而已,她叫他不要走,既然做得到,就让她高兴一下,振川并不稀罕升官发财。
王约瑟舌灿莲花地直说了三十分钟,并不见效,怒火中烧,却不禁暗暗佩服林振川,岂有此理,还没见过如此百毒不侵的精忠分子,可惜不能把他收在麾下。
老王败兴拂袖而去,叫振川不必入会议室。
振川松一口气,觉得身上每一个细胞都似被炸弹炸过,浑身累得散开来,连喝三杯咖啡。
三点半,战事爆发。
连公司里的小女孩子都纷纷交头接耳:“什么事?什么事?”
球球推门进来,“林先生,我安不安全,可需要寻新工?”
振川叹口气,“小角色随便往哪个小角落躲一躲,总能保得性命。”
“别打哑谜,”球球发急,“到底如何?”
“我们没事。”
球球松口气,立即挂上笑脸,高跟鞋咯咯咯奔到别个部门去打探消息。
振川趁大地震当儿腾出时间做私人事。
他打开地址簿,追查孙竟成下落。老孙有什么事一向不瞒他,振川有他三个电话号码。
在这一刻,对振川来说,如瑛的事最要紧。
若说她会妖术,他也相信,振川叹口气,对他自己说:“我已入迷。”
第一个电话属老孙公寓,女佣人说他在纽约。
第二个电话是他父母家,孙老太太认识振川有二十年,君子可以欺其方,振川施诡计:“伯母,竟成叫我替他买特种烟丝,已经办妥,你让他到我处拿还是我同他送去?”
老太太不防振川,立即说:“我叫他来拿好了。”
“一小时后到我公司来,没问题?”
“我马上打电话给他。”
果然没离开本市!
真给如瑛猜中。
这小子鬼鬼祟祟,不知搞什么。
振川再拨第三个号码,那边答:“柏府。”原来是如瑛家,当然,他们曾是未婚夫妇。
“小姐在吗?”
“小姐在公司。”
振川放下电话,处理一些要紧文件,抬头看到下班时间已到,准时离去。天天如此倒也好,他想,省多少麻烦。
晚上,老孙现身。
振川打趣他:“从北美回来才三小时,莫非你也学会飞天遁地之功夫?”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满头大汗。
“有一位朋友告诉我。”
“她是——”
振川打断他,“她不希望我们提她的名字。”
“我就知道是她!”孙竟成喘息,“怎么办呢?她不肯放过我。”
振川冷冷地说:“你别臭美了,我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人家根本已经大方冷静了断此事,你不必藏头露尾,装神弄鬼。”
“什么?”孙竟成呆住。
振川瞪着他,“你聋了?”
孙竟成缓缓坐下来,呆呆地侧起头,出了一会儿神。
“她肯放过我?”他问。
振川不去理睬他。
“她曾经那么爱我,什么,就这样无声无息放走我?”
孙竟成自尊大受打击,突然之间少却许多存在价值。
振川老实不客气地说:“老孙,你如愿以偿,希望以后别去骚扰她。”
“你说什么?你黑白讲,”孙竟成提高声线,“我这么斯文畏羞内向的人,从不主动,一向守礼,人来惹我,我只有躲起来的份,我会去骚扰她?”
振川笑,“那最好了,像你这样可爱纯洁的人,现今世上已不多见了,除出母亲怀抱的婴儿,没有人比你更天真无知。孙竟成,你太令我感动,以后我真要好好保护你,免你受到社会的污染。”
孙竟成恼羞成怒,“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发觉振川既不老又不实,手段高明,言语咄咄逼人,下不了台之余,他心痛地说:“我看错你了。”
振川又笑,“彼此、彼此。”
孙竟成追问:“她真的不再要我?”
振川点点头。
“以后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说得好。”
“振川,你要当心她。”
“当心什么?”
“我所说的,都是真的。”
振川看他一眼。
“不然你想想,我怎么会放弃如此可人儿?”
“竟成,你眼中的可人儿是很多的。”
“这般出色的可难找。”孙竟成无限惋惜。
他取过烟丝,离开林宅。
振川注意到,说起如瑛,老孙一副犹有余怖的样子。
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我不怕。”
振川埋头书本钻研。
“预言”这个词,英文原文来自希腊文,曾有人在一八九八年预言皇家邮轮铁达尼沉没,十四年后的一九一二年四月十四日,惨剧果然发生。
振川合上书。
三个礼拜之后,他便可以知道亚细亚的命运。
柏如瑛无异比一般女子聪明,商场中一直有秘密流来流去,也许机缘巧合之下,她听到这个消息,马上通知朋友……这个说法比水晶球较易接受。
至于孙竟成的下落,自然更在她意料之中。
振川愿意以科学眼光解释一切。
人类的科学,振川苦笑。
他进睡房看电视。十五分钟后,他那只西德制高度敏感的电视机画面忽然不住跳动,自动转台。
振川知道这是有车子经过的必然现象,他走到露台观察。
一辆小小轿车驶近。
这条私家路上只有林宅一间屋子,车子一定是来找他的,况且它又是一辆灰紫色的车。
它停下来。
振川连忙迎下楼去。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在梯间,他觉得电灯先暗了一暗,又再亮起。
在那一瞬间,他听见老区说:“少爷,有位柏小姐找你。”
振川便暂时把其他放下,满心喜悦奔下来,“如瑛,你怎么来了?”
如瑛穿便服,梳马尾巴,蓝色粗布裤,更加潇洒清丽。
振川留意她的神色,生怕她有什么不开心。
幸亏没有,如瑛笑道:“我好像只有你一个朋友似的。”
振川听了很高兴。
“请到偏厅坐。”
“你这所房子可爱极了。”如瑛赞道。
振川大喜过望,他早知与如瑛投机,现在证实两个人品味也相仿。
振川问:“用过饭没有?老区的烧牛肉做得不错。”
“不客气了,给我一杯红茶即可。”
老区一向扑克面孔,不知恁地,对如瑛也有好感,笑嘻嘻去倒茶。
振川已经很满足,他只会得坐在沙发里看着如瑛微笑,如瑛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
振川连忙侧过头,轻轻咳嗽一声。
如瑛说:“家里请了一大堆客人,母亲叫我帮手招呼,我却开罪了人,不得不逃出来。”
振川笑,“有些人是很容易被得罪的。”
“可是也见得我没有修养涵养。”
“发生的事,你愿意说吗?”
如瑛点点头,很自然地倾诉起来。
“客人是母亲的手帕帮,其中一位徐太太最夸张,一坐下就展示身上一套绿钻饰物,大家赞不绝口,她开始吹嘘如何自苏富比拍买得来,我忍不住,说了她几句,母亲便把我赶出来。”
振川笑,“你说什么?”
如瑛低头沉吟。
老区捧来红茶,她说:“谢谢你,老区。”
振川还没有醒觉,老区已奇道:“柏小姐,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区?”
如瑛说:“啊,振川告诉我。”
但是振川并没有告诉她。
老区对柏小姐非常满意,愉快地离去。
如瑛对振川说:“没有人告诉我他是老区,但我偏偏晓得他叫老区。”
振川面色郑重,侧耳细听。
“当时我看了看徐太太的钻饰,便脱口说:‘这是东亚银行欧阳家的东西,因为他们等现款周转,所以你只花十分之一价钱,便买了回来,怎么忘了?’”
振川“哎呀”一声。
如瑛苦笑。
振川轻轻说:“就算知道,也不能说出来。”
如瑛低着头,“可不是。”
“你替欧阳家不值?”
“不,我不认识他们,我也不认识老区,我更不认识亚细亚公司上下人等。”
振川震惊地小心翼翼地问:“那么,你从什么地方得来如此准确的消息?”
“我不知道。”
振川瞪着如瑛,“我糊涂了。”
“我比你更糊涂。”
如瑛苦笑,“上次我说给孙竟成听,他冷汗直流,把我当怪物看待。”
振川握住如瑛的手,“你慢慢讲。”
“刚才我一按铃,老区就来开门,我立刻知道:这是老区,振川的管家。这项资料像是早已种入脑袋,到了应用时间,便取出来用。”
如瑛形容得很传神。
振川全神贯注。
“但,”他问,“是谁把这些资料储藏在你记忆中?”
“就是呀,谁?”
“资料一定有来源。”
“来自何方?”如瑛问。
“想一想。”振川说。
“不,振川,我早已想破了脑袋,都不明我何以会知道那么多我不应知道、无可能知道的事。”
振川真的迷惑了,没想到如瑛会得将事情和盘托出,可是,知道真相之后,事情更显诡秘。
“这现象从几时开始?”
“问得好。”
“自——交通意外开始?”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如瑛奇问。
振川自觉失言,由此可知,控制嘴巴是多么困难。
“啊,是孙竟成告诉你的。”
振川没有回答。
“从医院出来,我忽然有了所谓第六感,很多怪事纷沓而至,我深觉无法应付。”
“慢着,那宗汽车失事,你可否详细说一说?”振川太想帮她分析这件事。
如瑛看着他,“你不怕?”
振川笑,“世界上不知道有几许暂时无法以人类科学解释的奇事,何足惧哉?”
如瑛放下心来,至此她知道完全找对了人。
她眼眶发红,“这一段日子,我实有说不出的苦,谁要未卜先知,谁要超人力量。”
“啊,雷震子之苦。”
“谁?”
“封神榜里的雷震子,上山作业,采了一种红色果子吃下肚里,忽而痛昏,醒来的时候,发现肋下长出肉翅,他却不觉开心,抱头大哭。”
如瑛委屈地说:“可是我什么果子都没有吃过。”
这时老区走过来,“少爷,电话。”
振川心一动,问如瑛,“是谁找我?”
如瑛随口回答:“你们公司的大老板。”
振川站起来,“我一会儿就回来。”
如瑛猜得没有错,抑或她根本不用猜,她干脆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