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笑问:“人呢?”
“都是旧的好。”
“看样子你一辈子才嫁一个人。””
“希望有这种福气,否则实在太烦了。”
绮罗笑,“万中无一呢。”
“这些内衣太漂亮了,配T恤破裤好似过份。”
利佳上本想进房来,一眼看到行李上那么多亵衣,感觉非常震荡,连忙退出去,定定神,才说:“都起来了?”可是犹自像看到了不应看的东西似。
蔷色笑着垃上皮箱拉炼,“时间充裕,别担心。”
依依不舍之情,洋溢室内。
蔷色说:“不如转回来考试。”
“折腾什么?只得三个月时间罢了。”
“一百多个日子呢。”
绮罗说:“放心,我一定还在。”
蔷色生气,“这是什么话。”
蔷色帮她更衣。
绮罗说:“你看我肤色大不如前。”
“色相至靠不住。”
绮罗无奈地扣好纽扣。
蔷色帮她梳理那短短头发。
绮罗握住蔷色的手,“机能经过化学治疗破坏,我已不能怀孕生子。”
啊,蔷色蹲下来,感觉悲哀。
“我其实不一定决定生育,可是自愿不生孩子是一回事,由医生告诉你不能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
蔷色表面上若无其事,“你不是已经领养了我。”
“其实你比任何人都像我。”
“品德像你,是我的愿望。”
绮罗说:“哪有你讲得那样好。”
蔷色答:“我丝毫没有夸张。”
“但是倒底,孕育一个由本身细胞繁衍的小生命……是一种享受吧。”
蔷色劝道:“我从没听任何女性那样形容过怀孕过程。”
绮罗嗒然:“我永远不会知道其中感受。”
蔷色无言。
“也许,你将来可以把经验告诉我。”
“不不不,”蔷色厉声拒绝:“我已决定永不生育。”
绮罗骇笑,“这是怎么一回事?”
蔷色厌恶地说:“生命是至大一种浪费,我再多七倍时间,也决不将之用在抚养一团肉上!”
“奇怪,”绮罗笑,“我小时候也那样想,这与我们童年时不愉快生活有很大的关系吧。”
“抚育幼儿何等费时失事,结果又有几人能够不负父母期望。”
“那看你期望什么,要求不宜太高。”
“单是健康快乐,做得到吗?”
蔷色声音中充满悲忿。
利佳上进来说:“蔷色你怎么天天吵架似。”
“对不起。”
利佳上已看不到那堆粉红色的亵衣,他松了一口气。
“该去飞机场了。”
绮罗道:“我还有话要说。”
利佳上温柔的说:“女人的话永远说不完。”
那一天早上,蔷色发觉继母的神色有点呆滞,眼珠大而无神,如蒙着一层灰朴朴的薄膜。
她需要很坚强才能头也不回的走上飞机。
到了学校放下行李立刻去找耳朵。
她到医学院门口去等,自知成数渺茫,因完全不知耳朵什么时候有课,可是蔷色觉得有运气。
果然,等不多久,演讲厅门一开,头一个出来的便是耳朵。
蔷色笑嘻嘻迎上去。
耳朵呆住,他的同学也愕住,什么地方跑来这样标致的女生,他们狗一般苦学生涯里眼睛最渴望吃冰淇淋。
他高兴过度,鼻子发酸,一时说不出话来,用手搭住蔷色肩膀,一路走出去。
蔷色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
他半晌才轻轻说:“破帽遮颜过闹市。”
蔷色哪里听得懂,“嘎?”
他凝视她,“你这笨女孩。”
蔷色很愉快地答:“是,我是笨得不得了?”
他用手臂勒着蔷色脖子,蔷色呛咳起来。
“回来了。”
“可不是。”
“妈妈还好吗?”
“大家都知道那颗定时炸弹尚未熄灭。”
“且苦中作乐吧。”
“也只得如此。”
“我苦涩地思念你。”
蔷色只是笑,他说话一向传神。
“最低限度,你可以说“我也是”。”
蔷色仍然不语。
耳朵生气,“你来干什么?”
“你的真名叫什么?”
“不告诉你。”
蔷色仍然笑。
他渐渐被那笑容融化,五脏六俯都黏贴在一起,腻嗒嗒,讨厌得不得了,一点气概都没有,他无比讶异,这,以后还怎么做人?
他的头垂得低低,已知道受到灾劫。
“请到我陋室来坐一下。”
真是陋室,总共得一床一几一桌一椅,还有只书架子。
就那样,寒窗数载。
你说惨不惨,若不愿咬紧牙关熬过此劫,余生以后日子更加不好过。
蔷色笑,“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有一位同学十分存疑,他问:“什么叫做人上人,是骑在人家肩膊上吗,人家一动,我是否要摔下来,然则,做人上人是否更加辛苦?”
是的,做了人上人,成为众目睽睽之人物,也十分吃苦。
站在窗前,蔷色说:“你有空也这样站着看窗外的足球场?”
“我很少抬起头来,我需伏着身子做功课。”
蔷色看到笔记本子面上写着盖伯利尔张。
“你叫盖伯利尔?”
“不,那是我师兄,他把笔记借我用。”
“耳朵,全间宿舍都不见你的名字。”
“你渴知我姓甚名谁?”
蔷色答:“不至于想得睡不着。”
耳朵凝视她。
今日她穿着一件深蓝色大衣,懒佬鞋上沾满泥浆,脸色有点苍白,看上去特别稚嫩可爱。
“你神情忧郁之极,有什么问题吗?”
蔷色的面孔转向窗外,“耳朵,我继母不行了。”
他吓一跳,“胡说,不是已经治愈了吗?”
“她有事瞒着我,我知道。”
她垂着头抽噎。
耳朵将她的脸拨过来,只见蔷色泪流满面,他将她轻轻拥在怀中。
蔷色呜咽,“那么多年,她都没有让我觉得我是负累,到了今日,还坚持叫我回来完成学业。”
耳朵一字不漏地聆听,可是心中想的却完全是另外一些事。
蔷色有用香水吗,彷佛是玫瑰花香,闻仔细一点,又不是了,会不会是天然体嗅,真令人意乱神迷,伤心的她楚楚可怜,必需让她尽情倾诉,他是耳朵,耳朵不听主人申诉,还要来何用。
她双臂搂住他的腰身,他受宠若惊。
运气真好,遇上她家有突变,她情绪不安,他才有机可乘,不不不,心肠太坏了,不该这样想,该死,幸灾乐祸是会有报应的。
正胡思乱想,听得蔷色又说:“我真彷徨。”
接着,她痛哭起来。
她伏在他结实的胸膛之前,好好哭了一场,眼泪把恐惧、哀伤,以及其它毒素一起冲走。
耳朵一直搂着她,替她拭去眼泪。
然后她说:“让我们去大吃一顿,我饿极了。”
耳朵抚着她头发,“那说什么就什么。”
“谢谢你,耳朵,我需要听这种捧场话。”
在走廊里,同学向他打招呼,“你好,耳朵。”
蔷色讶异,“你真的叫耳朵?”
耳朵狰狞地说:“你这轻挑的女子,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就跟他上楼。”
蔷色咭咭咭地笑。
他们到西菜馆去饱餐一顿,由蔷色付账。
耳朵看着她,“这样漂亮又愿意出钱,我真正幸运。”
他送她返宿舍。
舍监一见蔷色便说:“你母亲来看你,在会客室等了好久了。”
着色征住。
她的母亲?
她何来母亲。
蔷色轻经推开会客室门。
一位华裔女士坐在沙发上读泰晤士日报。
抬起头,看到她,像是老朋友一般说:“中午抵达的飞机,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蔷色目定口呆,口角真像一位母亲,她也的确是她的生母方国宝女士。
不知多久没见,可是方女士佯装当中那些日子不存在,她像老朋友般,再度出现在蔷色面前。
“坐下来。”
蔷色脱下外套,坐在她对面。
“坐过来。”
这次蔷色并没有照做。
“我有话要说。”
“请讲。”
“我最近才知道陈绮罗病重。”
蔷色看着她。
“我去打听过,她将不久于人世。”
蔷色的目光变得凌厉,可是方女士没有察觉。
她自管自说下去:“你是她的合法养女,你可别那么笨,你得设法取得遗产承继权。”
蔷色一动不动地坐着。
方女士并没有老,她仍然秀丽苗条,衣着时髦,事实上,任何外人一进会客室来,看到她们,就自然会知道她们是母女,因二人长得十分相像。
可是,蔷色钦佩生母那副独特的心肠,连寒暄都没有,你快要毕业了吧、生活还过得去吗、一个人可觉寂寞……全部与她无关。
她只一心一意关心蔷色的遗产承继权。
方女士压低声线说下去,“你还做梦呢,那些钱本来就是你的,她由你父处夺得,现在她一撒手,眼看一切就自白流到陌生人名下,你甘心吗?”
方女士咬牙切齿,她不甘心。
“将来你住何处吃什么?噫,你还吊儿郎当就来不及了。”
蔷色缓缓站起来,“你说完没有?”
“那利佳上是什么东西,她的钱到了他手里,还会有剩?你别胡涂。”
蔷色长长吁出一口气,拉开会客室门,“出去。”
“什么,你说什么?”
“滚出去。”
“你这样同母亲说话?”
“我没有母亲。”
方女士不愿走,她提高声线,“我好心来提醒你,你倒恩将仇报?”
蔷色没料到自己如此孔武有力,可叫把方女士推着塞出门去。
她哇哇大叫,一失足,跌在地上。
蔷色犹自不放过她,把她自地上拉起,拖着她走过走廊,再大力推她出宿舍大门。
方女士继续尖叫,这时,已有好奇的同学前来围观,也有人去通知舍监。
可是蔷色已将生母推出大门。
回到楼上,她双臂酸輀无力,颓然倒在床上。
第二天,受到舍监严厉责备,蔷色自知理亏,只是低头不语。
她一向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偶一犯错,也可过关。
每晚,半明半灭,即将入睡之际,蔷色都会听见一把女声对她说:“你将来吃什么穿什么?”
醒来,一身冷汗。
那样,也终于捱到毕业。
利佳上特地来接她回家。
这真是他最最胖硕的时刻,外型似足北极熊。
简色很怀疑他以后是否还会瘦回去。
他说:“我来给你一个心理准备。”
“我明白。”
“绮罗的痛是不会好的了。”
其实蔷色早已猜到,可是真确地听见利佳上这样说出真相,也彷佛鼻子上中了一拳。
“她精神尚可,你回到家,请隐藏伤心之态。”
“是,我省得。”
“她心愿是一起坐船到地中海,请你押后升大学。”
“一定,不成问题。”
“你需要与同学话别吗?”
“已经说过。”
“那么,我们走吧。”
第五章
蔷色只得随身两件行李,跟着利佳上到飞机场。
她忘记告诉耳朵几时走。
朵来找她之际,只看到人去楼空。
告诉他:“蔷色今早已经走了。”
空房间还未有人来收拾,角落有她丢弃的玩具熊及上课时间表。
耳朵珍重地拾起,藏到怀中。
他忽然哭了。
这真真确确,是他的初恋。
可是她只把他当作一双耳朵。
幸亏没把真姓名告诉她,那样,反而可以使她对他留有印象。
那读医科的男孩是谁?他叫耳朵,真姓名是什么?不知道。
毕竟已经超过廿一岁,知道世上还有许多其它重要之事,稍后,耳朵没精打彩的走了。
他还是低估了蔷色。
她几乎一离开就忘记当地所有事情,包括耳朵与眼睛在内。
利佳上在飞机上不停喝酒,并且咕噜:“人类花的飞行时间实在太长。”
蔷色想一想,“应当说,人类该庆幸终于可以飞行。”
“可见你还是乐观。”
蔷色温柔地看着他:“你何尝不是。”
甚至绮罗也一丝不见颓废。
他们略为收拾行李便上船去。
在游轮上,蔷色遇见几个年纪相若的年轻人,成天来找她一起玩。
绮罗说:“蔷色人缘好。”
蔷色笑说:“在船上打困笼,没有选择。”
她总是匍伏在继母身边,侍候她。
绮罗反而胖了,面孔有点虚肿,双目畏光,通常坐在阴凉之处。
一日,船经过爱琴海,众皆为那蔚蓝惊艳,绮罗忽然轻轻对蔷色道:“我梦见死亡。”
蔷色一惊,可是不动声色,“是否似传说中身披长袍手执镰刀的骷髅?”
“不,是一个好看的小女孩,与我讨价还价。”
蔷色纳罕,“有这种事?”
“是,我同她说,我有一事不放心。”
“何事?”
“我担心你的归宿。”
“我会得照顾自己。”
“你父亲将你托付给我,蔷色。”
“没有人做得比你更好。”
“我同死亡说:要我跟你走亦可,但是你要让我暝目。”
蔷色企图顾左右而言他,“一般是一片海水,为何爱琴海特别蔚蓝?真无道理。”
绮罗不为所动,自顾自说下去:“她道:“你不必担心,我同你说两句话: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蔷色鼻子都酸了,无暇细听,她自问自答:“传说这蓝是因为伊卡勒斯掉到爱琴海里溺毙的缘故,他穿上蜡与羽毛制成的翅膀,飞上天空,可是太过接近太阳神阿波罗,翅膀融掉了,这个故事告诉我们——”
这时利佳上走过来,“两位女士,甲板这个角落风大,请移玉步。”
她们跟他进舱。
“两位谈些什么?”
绮罗说:“死亡。”
蔷色答:“爱琴海。”
利君接上去:“这真是个优美的译名。”
蔷色用手托着腮,“不知是谁的杰作。”
“其实甚至太平洋、大西洋、北冰洋,又何尝不好听。”
绮罗说:“似乎无人愿意拾起我的话题。”
利佳上看着妻子,“你能够怪我们吗?”
绮罗索性说:“地中海一名才最美。”
蔷色笑:“波罗的海最奇怪,可惜没有香蕉的海或是橘子的海。”
可是说到这里,蔷色不由得紧紧搂住继母。
这时幸亏那班年轻人来找蔷色。
“咦,蔷色,你怎么哭了?”
蔷色霍一声站起来大声喝骂:“谁哭了?你才哭!”
他们见她心情不好,一哄而散。
其中一名留了下来。
他叫钟藉良,一看便知是个混血儿,高大英俊,年轻稚气面孔充满对蔷色的仰慕。
当下蔷色对他说:“你也是,去去去。”
他笑着说:“我去看看网球场有无空。”
他走了,利佳上说:“蔷色,这男孩不错。”
蔷色是由衷纳罕,“同别人没有什么不同呀。”
利佳上倒抽一口冷气,由此可知,她身边不知几许裙下之臣。
绮罗喃喃说:“奇怪,不知什么样女子嫁外国人。”
蔷色完全同意:“与他们越熟,越觉得是完全另外一种人,喝杯茶跳只舞不要紧,可是天长地久那样生活,还要养孩子,如何适应?”
“而且,有无必要作出那样大的牺牲?”
利佳上见她们公然谈外国男人,也就放下心来,总比讨论死亡的好。
蔷色说:“不过,他们的身段真正好。”
利佳上竖起耳朵。
绮罗微笑,“是,那是不同的。”
蔷色赞道:“那真胳臂是胳臂,腰是腰,高大壮健,无论多粗线条的女子站在他们身边,都变成依人小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