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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page 3 作者:亦舒

  “医生说后天你可以拆纱布,不过还有两天而已。”

  “真的?”我惊喜。

  “但是你不能出院,还要住几天。”

  “只要拆了绷带就好。”我笑。

  “可是怎么又发了烧?”他问。

  “不知道。”我说。

  才说不知道,我心头一阵恶心,忍也忍不住,把刚才的早餐一股脑儿呕了出来,护士连忙走进来收拾,我道歉,但是很支持不住,只好躺下来,这一躺就没起来过,体温越来越高,烧得有点糊涂。

  我只记得不停地呕吐,吐完便昏昏地睡,没有什么清醒的时候,手臂上吊着盐水葡萄糖。我略为镇静的时候总是想:完了,这一下子是完了。倒并不怕,只觉得没有意思,这样糊里糊涂的一场病,就做完了一世人,父母知晓,不知道伤心得怎样,赶来的时候,我早躺在冰箱多日了。

  我只觉得辛苦,昏昏迷迷地过了不知道多少日子,但是我知道纳梵先生在我身边。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我连说话道歉的机会都没有。

  热度退后,我知道我是害了肺炎,足足烧了十日,脸都肿了,没烧成白痴还真运气好。眼上还蒙着纱布,真见鬼,糊里糊涂地在医院住了半个月有余。

  我虚弱之至,医生来解了纱布,我睁开眼睛,病房是暗的,只有我一个人,他们怕我传染,隔开了我,我睁开眼睛,第一个意识要找妈妈,后来就降低了要求,只要了一面镜子。我朝镜子里一瞧,吓一大跳,心不住地跳,才两三个星期,我瘦了三四磅还不止,左眼上一条浅红色的疤,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丝,颊上被纱布勒起了瘀青,头发乱得打结,脸色青白。

  我向医生护士道谢——我要出院。

  他们不准,要我再养养。

  我拒绝。

  去年一个同学丧父,也不过只缺课两星期,我要回去了。

  我可以走,只是脚步浮一点,且又出冷汗,喘气。

  医生说:“太危险了,有几个夜里烧得一百零三,但是眼睛倒养好了。”

  我不响,有几个夜里,我睁眼看不到东西,只好乱拍乱打,幸亏也没有力气,总是被纳梵先生拉住,(我想是他,他的手很强壮很温暖,给我安全感,在那十天里,他的手是我唯一的希望)。

  下午他来了。

  我看见他,怔了一怔。

  他瘦了,而且脸上的歉意是那么浓,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神情。

  他趋向前来,说:“眼睛好了?”

  我点点头,轻轻地摸摸那条疤。

  他连忙说:“医生讲会消失的。”

  “我不介意。”我靠在床上,“纳梵先生,我想回家了。”

  “我明白,可是谁照顾你?”

  “我自己。”

  “乔,到我们家来住好不好?”

  我笑了,“纳梵先生,学校里一千多个学生,人人到你家去住,那还得了?你对我这么好,我真是感恩不尽,你再这么样,我简直不敢见你了,你看我,我什么事也没有,就可以回去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的眼光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是大的,指甲修得很整齐,手腕上有很浓的汗毛,无名指上一只金子的婚戒。我有点尴尬,糊涂的时候,抓着他的手不要紧,现在我可是清醒的呢,他的手有千斤那么重,我缩不是,不动又不是。

  我的脸又涨红了。

  他却不觉得。

  他静静地说:“你复元,我是最高兴的人了,我差点害死了一个学生,这么多教授做实验,我是最蹩脚的了。”他笑了,用手摸了摸胡髭。

  我笑笑,他始终把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明白。

  罗莲来了,看见我很高兴。

  她没有说我难看,我安慰了不少。

  纳梵先生送我们回去的,刚好是星期五下午,他叮嘱我有事就给他电话,星期六如果不舒服千万别去上课,我都答应着。

  罗莲说:“你看他瘦得那样子,平时多么镇静淡定的一个人,这两个星期真是有点慌,笑容都勉强的。”

  我不响。

  过了一会儿,我问:“罗莲,我是否很难看呢?”

  罗莲说:“天啊,你居然活下来了,大家不知道多意外。”她口无遮拦,“你还嫌自己难看呢!我去瞧你,叫你,你都不会应了,手臂上吊着几十个瓶于,流来流去,只见纳梵先生面如土色地坐在那里,我连大气都不敢透,小姐,我以为你这条小命这下子可完了,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信通知你家里,还头痛呢,没想到你又活了,哈哈哈!”

  “真的这么险吗?”我呆呆地问。

  “由此可知傻蛋有傻福,居然好了,老天,你得了个急性肺炎,两班医生来看你,一队看眼睛,一队看身体,嘿!你这人真厉害,在学校抢镜头,在医院也一样,只要说:‘那个中国女孩……’就知道你病房号码了。”

  我侧侧头,耸耸肩。

  “你瘦了多少?”罗莲问。

  我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

  “星期一不能去别处,当心把命拖走了!”

  我小心翼翼地点点头。

  周末,纳梵先生又来了。

  他精神比昨天好。他买了水果来,把过去的笔记、功课交给我。他看着罗莲在煮粥给我吃,就放心了。

  我结果再休息了一星期才上课的。

  看见一大堆功课,心急如焚,拼死命地赶,天天熬得老夜,罗莲一直骂,我陪着笑,实在撑不住了,捧着簿子就睡了也有的,衣服都没换,罗莲帮我洗衣服,熨衣服,收拾房间,又替我预备功课,追了一个月,做着双倍的工作,仿佛才赶上了,教授都劝我不要太紧张。

  纳梵先生特地关照我,叫我身体第一,功课第二。

  一个星期三,他在饭堂见到我,问:“好吗?”他买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旁边。

  这是我出院后第一次在学校里与他说话。

  我说:“再过一个月就考试了。”

  他笑,“你心里没有第二件事?”

  我也笑,“我身体很好,大家伤风,我没份,我只担心考试。”

  “当心一点了——吃得好吗?很瘦呢。”纳梵说。

  “中国女孩都瘦瘦的。”我说,“不要替我担心。”

  他点点头。

  我微笑地看着他,不出声,我用手摸着眼上的疤,那医生说了谎,我的疤痕并没有消失,不过也算了,看上去还有性格一点,一切事情过去了,回头看,就不算一回事,这也算是一场劫难,如果今年功课不好,就赖这场无妄之灾。

  纳梵先生问:“你功课不成问题吧?”

  我说:“大致上不成问题,我不会做会计,分数拿不高,很可惜,平均分就低了。”

  他喝完了咖啡,坐着不走。

  他不走,我也不好意思动。

  他是一个动人的男人,有着成熟的美态,那些小子们再漂亮也还比不上。

  我看着他,一直微笑着。

  终于他看了看手表,他说:“我要去上课了,祝你成绩美满。”

  我连忙说:“谢谢。”

  他走了以后,我老是有种感觉,仿佛他的手在我的手上,重叠叠的,有安全感的。我呼出一口气。想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生病时候,人总是原形毕露的。他看见了多少?

  考了试,成绩中等。我有点不大高兴,然而也没有办法,于是升了班。第一年成绩好,第二年中等,第三年不要变下三滥才好,我的天。

  暑假是长长的。我没有回家,回了家这层小屋子保存不了,开学也是糟的,住得远,天天走半小时,我吃不消。我到意大利去了一次。在南部大晒太阳,脸上变了金棕色,搽一层油,倒还好看,眼皮上的疤也就看不见了。

  隔了这么久,想起来犹有余怖——当时要真的炸瞎了眼睛,找谁算账,想起来也难怪纳梵先生吃惊,的确是险之又险,至于并发了肺炎,那更不用说了。

  罗莲回了家,她毕业了。

  从意大利回来,日子过得很寂寞。我看了一点书,闲时到公园去走一走。

  日子真难过,在意大利买了七八个皮包,天天拿出来看,不过如此,过了这一年,人又长大了不少。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人是这样训练出来的,可惜将近炉火纯青的时候,西天也近矣。

  妈妈照例说我不肯写信。

  将近开学的时候,我零零碎碎地买了一点衣服,换换新鲜。读到第三年,新鲜感早已消失,有人居然放弃不读,当伞兵去了,那小子说:“烦死了,索性到爱尔兰去,也有点刺激。”但是我还得读下去,如果当初选了科自己喜欢的,或许好一点,现在硬记硬记,就不行了。

  开学第一件事是选科。

  我犹疑了一刻,选了会计与纳梵先生那一科。会计容易拿分数,比商业管理、经济好多了。然后胡乱挑了三科,一共五科,我只想读完了回去,没有第二件事。

  纳梵先生见到我,并没有太大的惊奇,我读他那科读得有味道,他是知道的。

  我们穿着白色的实验外套,他问我要做什么功课,我说:“研究红外线对食物的影响。”开玩笑的成分很大。

  他笑了。

  会计老师见了我倒吓一跳。

  正式开课的时候,纳梵先生替我计划了一个很好的功课,我听着他,自然而然不住口地答:“是,老师……是,老师……是,老师。”

  然后他笑了。

  我喜欢他,他也很喜欢我,只是他对每个学生都那么好,我有什么特别?我只不过在他一次实验中差点炸瞎了眼睛,如此而已。

  他有时候说:“我妻子问候你,她说欢迎你来我们家过节。”他说话的时候很随和。

  我只说:“啊。”

  我没有意思去别人家过节,即是纳梵先生家,也不去。我想只要过了这一年就好了,实际上也没有一年了,才九个月罢了。我想,既然过得了去年,就可以再挨一年。

  上着课下着课,日子过得说快不炔,说慢不慢,一下子就冬天了。

  我做纳梵先生的功课,见他比较多。同学们笑:“当心,他是有妻子的。”开头我不觉得,只以为是玩笑,后来就认为他们说得太多,就特别小心不与纳梵先生太亲近。

  罗莲写信来问:“纳梵先生好吗?”

  威廉纳梵。比尔纳梵。

  我说他很好。我与罗莲通着信,她是一个有趣的女孩子。

  一直说要嫁外国人,结果还是回去了,我写信告诉她,别人误会我与纳梵先生有点奇怪的事,她回信来了,写得很好:“现在年纪大了,想想也无所谓,爱上老师也很普通,到底是天天见面的人,可惜他有妻子,女儿只比你小一点……不然你就不必这么寂寞了,去巴黎都一个人。”

  我笑笑,连她都误会了。

  有时候做完实验,我与纳梵先生一路走到停车场去,还讨论着刚才的功课,在玻璃门上看见两个人的影子,他是这么高大,我才到他耳根,他又不怕冷,仍然是西装加一件羊毛背心,我却帽子围巾大衣缠得小皮球一样,站在他旁边,越发显得他临风般的潇洒,他跟我说话,侧着头,微微弯着身子。

  我叹一口气。

  纳梵先生常常要送我回家,我总是婉拒,推说交通挤,不同方向,走路还快一点。

  我不高兴人家说闲话。

  他喜欢我,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生,不是为了其他。

  当然我们也闲聊,我们大部分时间坐在实验室里,我与他说话的机会很多。

  他常常迟到,我抄笔记等他。纳梵先生越来越忙,他最近要升副校长。

  赶到的时候他总是连连地道歉。这么一个大忙人,连教课都迟到,那一阵子,天天在医院守着我,那时间不知道是如何抽出来的。

  他有时候问我:“意大利好玩吗?”

  “没有法国好,”我回答。

  “每个地方是不一样的。”他说,“我只在美国住过一阵子,其他地方没到过。”

  “是吗?”我好奇,“英国人多数看不起美国。”

  “你到过?”纳梵说。

  “到过。”我说。

  “我认为美国很好,我们现在要向他们学习了。”

  我笑,到底是科学家,民族意识不十分大,肯说这种话的英国人,恐怕只有他一个人。

  “在美国干什么?”我问他。

  “读书。”他说。

  纳梵先生很奇怪,听说他没有博士学位,专门读各式各样的硕士,听说有三四个硕士学位。他说念博士太专了,学的范围很窄,他不喜欢。

  这个人的见解很特别,但是我不能想象他上课的情形。他?学生?我想到了常常微笑。

  他可能并不知道同学制造的笑话,有一次我为这个生气了。我们一大堆人坐在饭堂里,我在看功课,头也没抬。忽然他们推我,“喂!纳梵先生找你,在叫你呢!”我连忙把笔记本子放下,站起来,“哪里?”我问。纳梵先生已经走在我面前了,我追上去问他:“找我?”他一怔。我马上知道他不过是来买咖啡,根本没有找我。

  我的脸慢慢红了,连耳朵脖子都涨得热热的。我向他说:“对不起,我弄错了。”

  结果我一星期没同那几个同学说话。

  罗莲说过我,“你这人,人家说什么你相信什么。”

  结果在大庭广众之间,截住了教授,又说不出话,多少人看着?

  纳梵先生知道了,笑说:“这也很平常。他们看你傻傻的,就作弄你。”

  我忽然跟他吵起来,“我不傻!谁说我傻?”

  他一怔,看着我,有点诧异。

  我胜利了,我说:“我有时候也说,‘不,老师’的。”

  他笑了,摇着头。

  有时候我看着他,也根本说不出他吸引在什么地方,他穿的衣服是最老式的,最灰暗的,头发与眼睛的颜色都不突出,棕色而已。

  纳梵身材也不美,且微微弯身,耳朵又聋,但是一看见他的样子,就把这些都忘了,男人真正值钱的,还是风度与学问。

  到后来,我只要在人群中看见他,就发怔地微笑,我倾慕他。在实验中,我无论遇到什么难题,他一来,只要三分钟就解答出来,而且还是谨慎温柔地向我解释。

  我决定将来要嫁他那样一个人。年纪大的,像一座山似地给我安全感。

  我毕业了。

  妈妈叫我立刻回家。

  我去道谢,逐个老师说几句话,最主要是“再见”,轮到纳梵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我笑着。

  他本来坐在沙发上,见到我站起来,让我坐。

  我请他坐,自己拉了一张椅子来。

  他说:“你不等文凭出来了?我们会寄给你的。”

  我说:“谢谢。”

  他说:“你顺利毕业,我很高兴,成绩一定很好。”

  “不敢当。”我还是笑着,不知道怎么,笑容有点僵。

  “打算工作?”他关心地问。

  “嗯。”我说,“先休息几个月再说。”

  他侧侧头,看我,笑了,“那条疤痕还在。你男朋友一定很生气。”

  我说:“我没有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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