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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page 2 作者:亦舒

  天啊!如果一辈子都这么摸来摸去,怎么办?

  我不知道有没有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别怕,我们就到医院了,你觉得怎么样?”那是纳梵先生的声音,他很焦急。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了他的手。

  “说给我听,你感觉如何?”

  我想要说话,但是太害怕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抓紧着他的手。

  护士说:“不是很厉害,她不想说话,就别跟她说。”

  纳梵先生两只手也紧紧地合着我的手,我发觉他的手在颤抖,我眼前刺痛之极,平时身体也不大好,又昏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仍然什么也看不见。

  我知道实在是完了。

  怎么办呢?我躺在床上,鼻子上嗅到那种医院特有的味道。怎么办呢?

  我慢慢支撑着起来,这一次眼前倒没有大痛,恐怕是下了止痛药。

  “好一点了?”

  还是纳梵先生的声音。

  我惊异地转身,他怎么在这里?

  他的脚步声,他走过来了,站在我身边,扶住我,让我慢慢地靠在床上。

  “我是医生,”另外一个声音说,“你觉得怎么样?”

  我马上吓得浑身冷了起来。医生要说什么?

  我呆呆地卧着。

  “唉,为什么不说话?替你洗过眼了,把煤屑、碎片都洗出来了,危险程度不大,但是要在医院里住上一阵子,你要听话,知不知道?左眼比右眼严重点,但绝对不至于失明,不要怕。”

  我点点头,吁出一口气,手心中都是汗。

  “运气很好,爆炸力道不强,强一点就危险了。”

  我还是点着头,可是一颗心却定了。眼前漆黑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我摸摸自己的头,一切都没有毛病,我笑了。

  “傻孩子。”医生说,“我明天早上再来看你。”

  我听他走开去的声音。

  纳梵先生问:“好一点了吧?”

  我连忙问:“几点钟了?你为什么不回去?”

  “晚上八点。”

  “我肚子饿得很呢。”我说。

  “我叫东西给你吃。”

  “不,纳梵先生,你回去,我有什么事,会叫护士来的。”

  “可是医生说——”

  “嗳。医生说没有关系,你请回去吧。”

  纳梵先生说:“真对不起,乔,这次意外,是我的错。”

  我一愕,怎么会是他的错呢?我想也没想到过。煤气管轻微爆炸,是我探头探脑不当心,关他什么事?难怪他陪我到现在,我连忙摇着手,说:“纳梵先生,请别误会,这与你完全没有关系,是我自己不好——”

  他苦笑一下,“我不该冒失去点——”

  我也打断他,“我不会有事的,这实在不是你的错,实验室总有意外的,我躺几天就好了,同学自然会把笔记借给我,你放心。”

  其实我也不知道要躺几天,恐怕至少得十天八天,但是为了安慰他,我也只好往好的方面说。

  他不响。

  他是个好人,一定为我担心死了。

  我正要说些什么,安慰他一下,想了半天,想不出话来,他比我大这么多,又是我教授。

  我只好说:“都是我不好,我真麻烦。”

  他又说:“我不小心,是我的错。”

  护士送食物进来,我摸索着。真饿了。

  纳梵先生把牛奶杯放在我手里,拿着三文治,递到我嘴前,我红了脸,接过来吃。

  他问我:“要不要通知家人?”

  我摇摇头:“别,他们会急坏的。”

  “此地有没有亲戚?”

  “没有,一个也没有。但是罗莲对我很好,有没有通知她?她不见我回去,要急的。”

  “啊,刚才她来过,我着她回去了,你还没醒。”

  “谢谢你。”我说。

  “乔,我真对不起你。”

  “纳梵先生,请不要这样说,与你有什么关系?千万别这么想。”我放下了食物。

  他叹了一口气。

  “请回去吧,你明天还有课呢。”

  “我明天再来看你。”

  “没有必要呢,我躺几天就没事了。”我说。

  “再见,好好地睡。”

  “再见,纳梵先生。”

  他走了。

  我吃完了食物,就把盘子推开,我躺在病床上,想了一想,只要不会瞎,其他就好商量。少了的课程迟早要补回来的,不过赶得紧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是这么静,一个人躺在医院里,又一个亲戚都没有。罗莲自顾不暇,外国同学又冒失得很。我想哭,就哭了。

  哭到一半,听见有叹息声,“谁?”我翻身问。

  没有回答。

  是我疑心了,反正有鬼也看不见。

  我向着天花板,一下一下地数着字母,好快点入睡。

  大概是真累了,最后还是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问护士,“几点钟了?”

  “九点。”她说,“早餐来了。”

  “我要去洗脸刷牙。”

  “别走动,用盐水漱漱口就好了,一会儿我来替你抹脸。”

  “我手脚没事啊!”

  护士说:“别动,听话。”她倒很温和。

  我问:“请问我要躺多久?”

  “不会很久的,只是要充分休息,现在解了纱布,你也看得见东西,不过以后的眼力成问题,所以休养久一点,明白吗?”

  我心头一块大石完全落地。我吃着早餐,觉得颇是休息的好机会。那心情与昨夜完全不同了。

  吃完,护士着我漱口,我做了。她替我抹脸。我笑说:“我想洗澡,怎么办?”她说:“我替你洗。”

  她告诉我病房有四张床,因为没人,所以只有我一个人躺着。

  “你怕不怕?”她问。

  “不怕。”

  “那么我走了,有事按铃叫我,铃在这里。”

  “谢谢。”

  我一个人靠在床上,哼着一支歌。唱完了一支又一支,有点累。眼前仍然什么也看不见。我用手缓缓地摸着纱布,我真想看一看亮光。运气真好,这么危险的事,却还保存了眼睛,只是有点痛。“不要动纱布。”我吓一跳。“纳梵先生!”我嚷,“你几时来的?”

  他温和地说:“听医生话,怎么这样顽皮?”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把手放了下来。

  他说:“对了,今天好多了?”

  “嗯。”

  医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阁阁阁”的。我在想,他长得什么样子?他叫护士拉好了窗帘,掀开我的纱布,我略略有点紧张,可是想到纳梵先生在这里,我如果紧张,恐怕要叫他担心,只好尽量轻松。

  掀开纱布,医生叫我不要睁开眼睛,却药水药膏注入一大堆东西,很刺痛,我强忍着,约莫眼皮之上有点红光,我知道没有瞎,但是左眼皮上很痛,我伸手一摸,医生马上喝:“手脏,拿开!”我惊问:“那是什么?”医生好言说:“缝了几针,没事的。”我失声:“唉呀!”

  我一点也不知道,既然缝了针,那么也流了血?一定很可怕哪!我连忙问:“会不会留下疤痕。”

  “不会的,女孩子真爱漂亮,先治好眼睛,再替你看疤痕,保你没事人似地出院,好不好?”医生很幽默。

  我心里忐忑不安。看来很严重,他们都安慰我,不叫我担忧。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再问:“我不会瞎吧?”

  “孩子,你不相信我?”医生问。

  “谢谢你。”我说,“我相信你,但是请你告诉我。”

  “不会瞎的,你要听话才行。”医生说。

  我不响。

  他走了。

  第二章

  纳梵先生问我,“害怕了?”

  “没什么?只是——希望早点出院。你今天忙吗,纳梵先生?”我改变话题。

  “我没有上课,高克先生替我,将来我回去,把他的课接过来上。”他说。

  “那你岂不是忙坏了?为了我一个人!你快去学校。”

  “等你纱布拆了再说。”他说。

  我问:“你是几时来的?我怎么没听见?”

  “我跟医生一道来的。”他说。

  我有点疑惑:怎么偏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

  我还是请他走,但是他一定要陪我,我在病床上,十分尴尬,只好说点轻松的话。

  他问:“课程怎么样?”

  我答:“很忙,但是还好,不大闷,今年要做的真多,比去年多了十倍,明年可还是这样?”

  他说:“不过看学生本人,好的学生什么都用功,做起来费劲,懒学生东抄西拼,又不上课,就省事。”

  我笑问:“纳梵先生是劝我懒一点?”

  “同学们都说你功课很紧张。”纳梵说。

  “不止我一人,同班的艾莲比我用功得多,不过我比较笨,问得特别多。”我说。

  “好学生多一点就好了。”他笑。

  “他们聪明,自然不肯循规蹈矩的。”

  他忽然站起来,“我太太来了。”

  “啊。”我只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纳梵先生说:“这是乔陈小姐,这是我太太。”

  我把手向空气一伸,说:“纳梵太太,你好。”

  她的手握住了我的手,很温暖,一边说:“你好,乔。”

  纳梵先生说他要走开一会儿,叫他太太陪我。我想这成了什么话了?还要他太太来轮班。我平时常常想见他的太太,现在她来了,我却看不见。只听说她有一个女儿,长得很文静,约十二三岁。

  我不好意思地说:“纳梵太太,你跟纳梵先生说,他不必来看我,我没有事的。”

  “我还没有向你道歉呢。”她说着一边在弄,不晓得弄什么。

  他们两夫妻一口咬定是他们的错,我也没有办法,只好笑着不出声。

  然后她说:“闻闻香不香?”

  我一嗅,“玫瑰!”

  “就放在你身边。”

  “谢谢。”

  “要吃苹果吗?”她问。

  我说:“不要,谢谢,为什么?好像是我的生日呢。”

  “比尔说你没有亲戚朋友,又说你才二十岁,我一看,你哪里有二十岁,只有十五岁。”她笑。

  “我半边脸被纱布缠着,你哪里看得见?”我笑。

  “比尔真是糊涂,做了实验这么多年……是那条煤气管出了毛病,后来召人来修,修理员说如果听到异声,马上关掉就好了。”

  “那声音很轻,总而言之,不关纳梵先生的事。”我说。

  “你倒是好学生,比尔很难过,我也很难过,如果你的眼睛有什么事——又是个女孩子,我们一辈子也不好过!”纳梵太太道。

  “如果是一个坏的男学生,就让他做瞎子好了。”我笑说。

  纳梵太太很健谈,很开朗,虽然看不到她的样子,也可以猜到七八分,反正不会是个绝色的金发美女,纳梵先生也不是个俊男,他们一定很相配。

  只是纳梵先生的风采是不可多得的,她——?不得而知。

  这几日来,为了我,他也很慌忙,恐怕那种翩然之态差点了。

  纳梵太太没走,一班同学就来了,吱吱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几个知道我心急,把笔记留下来,他们说:“叫护士读给你听,就不必赶了,下次来给你换新的。”我感激不己。

  护士进来赶人,叫我服安眠药,医生说的,我每天至少要睡十二个小时。

  纳梵太太一直没走,她笑说:“你同学对你好得很啊。”

  “是,他们一直没有把我当外国人。”

  “也许是你没有把他们当外国人。”她说。

  “或许是吧。”我笑笑,“我是不多心的,在外国如果要多心,样样可归入种族歧视,被人无意踏一脚都可以想:他们踏我,因为我是中国人。那么不如回家算了。”

  纳梵太太笑笑,“比尔说你很可爱,果然是哪。”

  我静了一会儿,说:“几时?纳梵先生几时说的?”

  “很久了,也许是去年,他说收了一个中国女学生,不出声,极可爱的,话不多,有一句必定是‘是老师’。”她笑着说。

  我脸红了,分辩道:“老师说的自然是对的。我很尊重老师。他们备课备了十多年,在课室里的话怎么错得了?”

  纳梵太太说:“难怪比尔说,只要一半学生像你,教大学就好教了,可惜一大半学生听课是为了找老师的碴。”

  我微笑,外国学生都这样,没完没了地跟老师争执,吵闹,我是不做这种事的。如果嫌哪个老师不好,索性不去上他的课好了。

  然后我的头就重了起来,昏昏欲睡,安眠药发作了,我奇怪他们怎么叫我吃药,大概是想我多睡一点。我不知道纳梵太太是几时走的。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冷,窗门开着,有风,但不知是日是夜,玫瑰花很香。因为寒意甚重,我想是夜里。我摸索到召人铃,刚想按,仿佛听见有人翻阅白纸张的声音。

  一定有人。

  “是谁?”我低声问。

  没有回答。

  “哪一个?你昨夜也在吗?”我把声音抬高一点。

  “你醒了!”护士笑说,“怎么把毯子踢在脚后?”

  “是吗?麻烦你替我捡一捡。”我笑。

  “睡得好吗?”她问。

  “什么都不知道——请问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

  “哦。”

  “你怎么了?”她问,“不舒服?”

  “出了一身大汗,现在有点冷,肚子饿。”

  “你应该睡到早上七点的,现在吃了东西,早餐就吃不下了。”

  “那么我不吃好了。”我说。

  “乖得很。”

  我笑说:“每个人都把我当孩子,受不了,怎么一回事?”

  “你几岁?”

  “二十岁!”

  “我的天!看上去像十二岁!”护士说。

  “又少了三年,昨天下午有一个太太来看我,还说我有十五岁,越来越往后缩了。”

  “你怎么了?”

  我有点头昏,累得很,只好往床上跌,护士趋向前来,摸我的头,不响,马上走开了,我自己去摸摸,怪烫的,噫,不是感冒了吧?我很有点懊恼:怎么搞的?

  护士没回来,另外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搭了上来,我惊叫:“谁?”

  “我。”

  “纳梵先生!”我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他不回答。

  护士回来了,把探热针塞在我嘴里。

  我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走,昨天是他,今天也是他,他根本没有走,三日三夜他都在这里。

  这是何苦呢,我就算死了,他也不过是少了一个学生,这样守着,叫我过意不去。前天晚上我还又哭又唱歌的,看样子都叫他看见了,多么不好意思!而护士们也帮他瞒我。

  护士把探热针拿回去,马上叫医生。值夜医生来了,不响,把我翻来覆去检查半晌,然后打了两针。

  我只觉得头重,而且冷。我问护士要毛毯,她替我盖得紧紧的,叫我好好躺着。我本来想问什么事,后来就懒得问,反正人在医院里,不会差。早餐送来了,我吃了很多。

  我不晓得跟纳梵先生说什么才好,我不能赶走他。

  我问:“纳梵先生,吃早餐吗?”

  他笑,“也是护士送来的。我正在吃,你没听见?”

  我好气又好笑,他真把我当孩子了。

  吃完之后,我照例漱口。(明天一定要让护士准我刷牙,脏死了。)

  我问:“我睡觉,有没有讲梦话?”

  他有点尴尬,他答:“没有,很乖。”

  “你一定很疲倦了,纳梵先生。”我歉意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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