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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淡如菊 page 11 作者:亦舒

  电话铃一下下地把我叫醒,我拿起听筒,几秒钟才清醒过来,先看钟,下午一点半,再猛地想起比尔在这里,从床上跳起来,我闻到他烟丝的香味,才放下心。

  电话里“喂”了好几声。我说:“哪一位?”“张家明。喂,乔,你好本事,做主人,怎么开溜?害我忙了一夜,招呼你的朋友,你真好意思!罚你请吃饭。”他一口气说下去,我笑了。他其实并不想罚我。他不过想找个借口要我见见他,可是,可是我只爱一个人。

  我说:“好,我请你吃饭,你今天晚上来我这里,我亲自下厨房做给你吃。不过另外还有一个朋友。”

  “我下午七点准时到,你别把我毒死就行了。啊,对了,你的洋男朋友——他叫彼得是不是?他说你是出名的情绪主义,叫我当心。”

  “他不是我的男朋友。”

  “今天晚上见。”

  “再见。”我说着放下话筒。

  我奔出房间:“比尔,比尔?”

  他转出来,咬着烟斗,微笑,“在这里。”

  我松一口气,“我以为你走到哪里去了?”

  “从此之后,长伴妆台,你就是赶我,我也没地方可走。”

  我笑了。

  “一起床就跟男朋友通电话,而且还说中文。”他说。

  我只好笑,“我男朋友今天晚上来吃饭,我介绍给你认识。”

  他扬一扬眉,“他真的来?”

  “自然,”我说,“我不怕,你怕吗?”

  “他会怎么想?乔,不一会儿,全世界的人会知道你与我在一起了。”他说。

  “这是我的烦恼,与你无关。”我吻了纳梵一下。

  “你真是倔强啊,何必呢?”他把手搁在我肩上。

  “你不要管,现在你是我情人,不再是我老师。”我笑。

  “他几时来?”他问。

  “七点。”我说。

  他说:“我两点半有课,一直到五点多,我尽量赶回来!”他微笑,“我当然要赶回来,我怎么放心你跟其他的男人在一起,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

  我笑说:“这不是真的!谁还敢碰我这种人?除了你,你胆子真是大。”

  他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他去了之后,我到附近的市场去买了不少食物水果回来,我不大会做菜,但是做出来的食物还可以入口就是了,不管是什么菜,那味道总是淡淡的,永远放不够盐,可是这次做牛肉清汤,拼命地下劲调味,又太咸了。

  手忙脚乱地弄了三个钟头,总算做了三菜一汤,中西合璧,刚坐下来冲杯咖啡松口气,张家明倒先来了,他按铃,我替他开门,他买了好些鲜花来。

  “你早了。”我说。

  “不早,六点三刻,因为交通不挤,所以早了一点点。”

  第八章

  我猛然才想起,比尔迟到了,他说好五点半下课的,怎么拖到现在!然而他是个忙人,以前我有功课不明,放学也一直拖住他问长问短,三两个学生一搞,就迟了。

  张家明走进屋子来,“唷!我没看错吧,这么干净!几时收拾的?真不容易,我还准备今天来帮你忙呢。没想到你还顶会做家事,出乎意料。晤,这香香的是什么?牛肉汤?我最爱肉汤了,乔,其实你妈妈根本不必替你担心,你好能干。”他说了两车话。

  他是一个活泼的青年人。

  我被他说得笑出来,跟他在一起,颇有点如沐春风的感觉。

  他和气地看着我,“要当心身体,别老生病就好。”

  “以后也不会了。”

  “我肚子好饿。”

  “我们再等一个人,他来了就马上开饭。”我说。

  “谁?”张家明问。

  我说:“不是跟你讲了,今天还有另外一个朋友,家明,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受人之托,可是我无法对你坦白一点。这个人是我的教授,比我大十多二十岁——”

  “请教授吃饭?”他扬扬眉毛,“你不是早毕业了?”

  “可是现在他——”我刚想解释。

  “门铃,你先去开门。”家明说。

  比尔回来了,他一脸的歉意站在那里,我先笑,“对了,一大堆漂亮的女孩子围住你,你简直无法脱身,是不是?我当然原谅你。”

  他吻了我一下,抬头看见了张家明,他笑说:“我们有朋友?”

  “是,这是纳梵先生,这是张家明先生。”我介绍着。

  比尔说:“我马上下来,肚子饿得不得了,是肉汤?香极了,真了不起,乔。”

  我摇头笑,煮这顿饭总算值得,没吃就被人称赞得这样。

  家明是聪明人,他脸上微微变了色。他明白了。他有点失望,但是风度还是好的。

  他一边帮我开饭一边说:“乔,我还以为我有机会的。”

  “什么机会,你们好好的男孩子,哪愁找不到朋友。”我笑。

  “我喜欢你,”家明也低着头笑,“世界上的事情是很难讲的。”

  “可是我不久就要结婚了。”我说。

  “他是一个很动人的男人,气宇不凡,真是你的教授?”他问。

  “是真的,我爱他。”

  “看得出来,他比你大很多,一直没结婚?”家明问。

  “不,他刚离婚,”我坦白地说,“现在我们住在一起。”

  他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问:“你想清楚了?”

  我点头。

  “我不太赞成。你总要回家的,他未必肯跟你回香港。当然如果肯的话,不愁没工作,但是——这当中自然很有点困难。你又是家中唯一的女儿。”

  “我都想了,但是你听过这话: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我的天,乔,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家明不服气,“哪里就这样了?”

  “这话对。”我说,“但是你不明白。”

  “不明白爱?”家明问。

  比尔下来了,拿着他的烟斗。

  我把饭菜都摆好,他们坐了该坐的位置。家明很礼貌,他说他是我家的朋友,有事来看我。比尔听了很释然。他总算相信家明不是我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了。

  饭后我做了咖啡,洗碗。这样子的功夫偶然做一次倒还可以,当过年过节的大事件,做多了就实在不妙,为了一顿饭花几乎五六个钟头,开玩笑。

  比尔大概晓得我无意做煮饭婆。我尊重会做家务的女人,但是我自己不高兴做,我有文凭,我能出去做工赚钱就是了,我又不花别人的。

  家明很快告辞了,今夜不是他想象中的一夜。

  在门口我说:“家明,你没生气吧?”“生气?不会,你放心,我也不会跟你家里说,这是你的自由,或是这句话已经说俗了。”

  “谢谢你,家明。”我说。

  “你可嫌我婆婆妈妈,”他酸酸地说,“我是为你好,我并不相信外国人,他们与我们不同,他们有点畜牲味道。”

  我微笑,“可是中国男人的所作所为,有时候绝了的。”

  “说的是,然而我们是读书的人,再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他辩白。

  “读书的人有时候是酸的。”我说,“想不通,不好玩。”

  “乔,我相信你爱他。”

  “嗯。”我说。

  他走了。

  我关上了门。

  比尔说:“你那小朋友好像不大放心。”

  “是的。”我说,“可是我认识你,似乎已经有半辈子了,比尔,他不明白,我相信你,你是可靠的,没有你,我好像没有附属感。我知道你是外国人,可是我一直在外国受教育——或者我们会有困难,那是将来的事。”

  比尔喝着咖啡,他说:“我可没想到国籍问题。”

  他想到的只是家庭纠纷,可怜的比尔。

  他把行李搬了来,我帮他整了一个晚上,昨夜与今夜一般地累。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跟比尔说:“比尔,你知道我还是得工作的,我们晚上怎么吃饭?”

  他一怔,仿佛不大明白的样子,然后他微笑,“我很喜欢你煮的菜。”他说。

  他误会了,我倒抽一口冷气。老天,他以为每天我下了班还得煮那些菜?我连忙说:“比尔,我不想天天煮,我不大喜欢这种工作,我们……买饭回来吃好不好?”

  他还是一呆,说道:“这是很复杂的现实问题。”

  “没有什么复杂的,”我笑,“要不就吃罐头,天天吃,十年八年之后,你就烦了,就把我从窗扔出去了。”

  他拍拍我的手臂,“在家,你不帮你母亲?”

  “我母亲才不煮饭!发穷恶的中国男人才到处向人诉苦,说老婆不会煮饭,我爸爸请了两个佣人,专门服侍我妈妈,我妈妈才不用动手,这就是东西方之别。”我说。

  比尔怔住了,“我的天,才说国籍不是问题哩。”

  “妻子是伴侣,又不是老妈子,我们这一边的女人,嫁了人之后,衣食住行零用,甚至是她的家庭开销,都是男人包办,你听过没有?”我笑问。

  “那不是成了寄生虫?”比尔笑问。

  “寄生虫有什么不好?”我说,“有人给我做这样的寄生虫,你看我做不做?可惜这年头,男女太平等了,所以女人不但要上班赚钱,回来还得煮饭,是不是?”

  他不响,他说:“你还小。”

  “我不小,比尔,我再隔二十年,也还是不愿意煮饭,我对这种工作没兴趣,你要是光为了炸鱼薯条跟我在一起,那你随便找哪个女人去,是不是?”我撒赖似地靠在他身上。

  “你还小。”他坚持着。

  一切都很好。我们买了许多罐装、纸包、方便的食物回来。他没有抱怨。然而除了这个,我们也有很多小地方合不来。他坚持到处开着窗,我怕风怕冷,来不及地关窗,他认为不合卫生。我喜欢靠在床上看书写信,老半天不起来,他觉得床只是睡觉的地方,我爱喝点酒,抽烟,我的生活是不羁的,他每天固定一早七点半要起床,有时候他出门了我还在看小说。

  他很不习惯我的生活方式。

  他们英国人看不惯我这种闲逸放荡的日子。

  房子现在由他付着租,我找到了另一份半天工,每日只做四小时,赚得很少,却也够应付,下班回来,反而要比尔替我做茶冲咖啡。

  我不晓得他有没有抱怨,大概是没有,因为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深夜里也许会想他那典型的家庭温暖。然而十七年的家庭生活一定使他觉得乏味。

  跟我在一起,他有他的快乐,不然他怎会选我,他又不是傻子。

  我们有时候开车到南部海滩去散步,租了旅馆住,傍晚在大风中走一晚,第二天早上回家。有时候去看黄色电影,有时候吃意大利馆子。甚至可以想到的都值得试一试。

  他也说很开心。仿佛从牢笼里放出来了,轻松得什么似的,三文治当饭也不错,省时省钱省力,反正英国人的家常菜那味道更可怕。

  有时候看报纸喝着茶,他会跟我说:“没有孩子真静。”

  我开头以为他想要孩子,正在犹疑,不晓得如何答他,猛地想起,他原来是怀念自己的孩子了。

  他跟妻子约好,一星期看孩子一次。

  我没有陪他出去,我觉得我的出现是尴尬的,一向我应付这种场面都不是能手,他做什么,我都随他去,再也不干涉他的。

  他每次星期五夜里去,孩子们星期六不上课,可以晚点上床,其实他的孩子也不太小了。

  我从来不问他的孩子们好吗?妻子好吗?家好吗?何必这么虚伪,我如果真关心他们,也不会破坏他们的家庭,不如索性装小,好歹不理。

  我不问,他也不提。

  我发现凡是男人,不分国籍,几乎都是一样的,我是应该说:看穿了都一样。他这样的学问智慧,还是一个凡人,他的沉默,使我觉得他并不十分满意。

  我不多心,我喜欢跟他在一起。

  一个星期五傍晚,他还没回来,我一个人在家,有人上门来,是他的妻子。

  我很客气地说:“你好,”我没有告诉她,“比尔不在家。”

  她这样忽然之间上门来是极端不礼貌的,我又没有心理准备,她大概是看我惊惶吧?上了年纪的女人总有一手,我倒为了这个镇静下来。

  我请她进了屋子,弄饮料。

  她说:“你好,乔。我刚刚走过这里,想跟比尔说一声,女儿有点不舒服。”

  “他不在。”我说,微笑说。

  “请你代我转告一声。”她说。

  “转告不清楚,请你隔一会儿打电话给他好了,他恐怕是在大学里。”我婉拒。关我什么事,要我转告。孩子要真有事,她还这么空,坐在这里穷聊。

  女人就是这样,本来做得大大方方的事,一定要加条尾巴,弄得婆婆妈妈,她这样来一次,算是什么意思?

  她缓缓地问:“比尔好吗?”

  “你每星期见到他,你说呢?”

  “他瘦了,吃得不好。”她看着我。

  我答:“中年人瘦点好,胖了血压高。”

  “听说你从来不做饭?”她问。

  “做饭,在我们的家,是女佣人的工作。”

  我乱扯着,不过想压她的气焰。“比尔并不介意,他要是介意,早已留在你那里吃炸薯仔,煎肉饼了,你不见得天天以鱼子酱生蚝伺候他。”我一点余地也不留,留了余地,她就再不会饶我。

  她不响。

  我一直没有喜欢过她,因为比尔的关系。虽然她很爽直,但是开头我怕她,后来我就厌恶她。

  过了一会儿,她说:“比尔的经济情形很坏,你知道吗?你既然与他住在一起,就该明白他的处境,他要负责孩子们,又要负担你,现在弄得很不舒坦。”

  “你为什么不对他说说?我觉得这些话我听了也没有用——啊,他回来了。”

  比尔开门进来,见到他妻子,就呆住了。

  我连忙说:“比尔,你太太刚刚说你经济情形很坏,既要养孩子又要养我,你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吧。”

  纳梵太太忽然就站起来骂我,“你这母狗!”

  我老实不客气一巴掌掴过去,她脸上结结实实地着了一下。

  我铁青着脸奔上楼上,关上了房门。

  人总是人,全世界的人都是一样的,外国女人出名的大方,不过大方成这样,中国女人温柔,不过温柔成我这样。她不该骂我,她根本不该上门来的。

  过了一小时比尔才上楼来,我后悔得很,无论怎样,我已经得到了他,我该让让她。

  可是我并没有勉强比尔,她凭什么活了几十年,一点道理也不懂,跑来给大家没脸,我让了她,她就会带孩子来哭闹,更不得了。

  比尔上来,我躺在床上,他坐在我旁边问:“你为什么打她?”

  “是,我打了她,我要赔命不成?”我反问。

  “她不该骂你,全是我不好,可是乔,你一向文文雅雅,天真娇怯,怎么今儿这样?”

  “问你自己。”我说。

  “全是我不好,我负责任,全是我不好。”他深责自己。

  “你女儿病了,她说的。”我提醒他。

  比尔不出声。

  他坐在我床沿,只是不出声。忽然之间我疲倦了,我说:“比尔,我们要如此度过一生么?如果你要离开他们,索性离开他们,我们到香港,寄钱回来,叫孩子也到香港玩,可是让我们远远离开这里,到香港,到香港一样可以做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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