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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page 9 作者:亦舒

  檀中恕也留神,“这一张是新作品。”

  “是张自画像。”廖怡说。

  檀中恕退后两步看,“太自恋了。”

  廖怡说:“也是情有可原的事。只有这一张略过得去。”

  “年纪轻,会进步的。”

  “进步的只是技巧,不是天分。”

  廖怡有点乏力,檀中恕连忙轻轻扶住,两人往大门走去。

  他让她上车,刚刚关上车门,听见身后一声咳嗽。

  他一转身,发觉勤勤这只淘气鬼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她穿着套奶白色香奈儿,却把上衣糟塌得一败涂地:袖子高卷,翻领竖起,但你别说,衬着一头蓬松的鬈发,别有一股味道。

  她很少这样高兴,正向车厢努嘴,一边挤眉弄眼。

  檀中恕啼笑皆非,连忙令车子开走。

  “你看到什么?”他问勤勤。

  “我只看到一双黑皮鞋,但相信对方已把我看得一清二楚。”

  檀中恕说:“你太顽皮了。”

  “那位女士是什么人?”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又不听话。”

  勤勤追上去,“是你妻子?”

  檀中恕停下脚步,她真的什么都敢问出。

  “不。”他说。

  “你的朋友?”

  檀中恕转过头来,“勤勤,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勤勤一怔。

  “你说呀?”

  “老板。”

  “我并不觉得你尊重我。”

  “朋友。”

  “你又并不友善。”

  “给我一个机会,给我多一点自由,我可以从头开始。”

  “这不是我们的规则,我们不是在玩一场游戏。”

  勤勤说:“但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这么严肃地来做。”

  檀中恕看着她半晌,“你果真是文少辛的女儿。”

  “我父亲一直是对的。”

  “勤勤让我们坐下谈谈。”

  “你先要答应不教训我。”

  他还是教训她了。

  她发觉在本市,他极少在公众场所出现,画廊大厦中有一切设备,他根本不必在街外露面,他们习以为常,是以每当勤勤跑出去做一些平常人会做的很自然的事情,他们上上下下便大为震惊。

  不见得所有在事业上有成就的大亨会有这种怪习惯。

  他整天整夜做些什么?业务早已上了轨道,助手们都这么能干。

  勤勤吸着冰淇淋梳打。

  “如意斋剪彩事我们会同你推掉,另外替他找位嘉宾。”

  “但我想为他尽一点点力。”

  “没有必要,他不会计较。”

  “我计较,我们家不济的时候他曾经雪中送炭。”

  “这固然对,但是檀氏画廊为你所做岂非更多。”

  勤勤怔住。

  “为何厚彼薄此?”

  半晌勤勤说:“檀氏不同。”

  “为何不同?”

  “如意斋那边,还清了人情债,也算了一件心事。”

  檀中恕看着她。

  “檀氏画廊嘛,反正一辈子还不清,欠着就欠着吧。”

  檀中恕一震,手中正持着茶杯,泼出一点点茶来。

  勤勤接着说:“我认为我应该去替瞿德霖剪彩。”

  “无论如何不让你去,我们不晓得他会把你的消息图片发放到什么地方,我们必须要替你维持一个固定的形象,一点都错不得。”

  “看,我只是一个文艺工作者,你们想怎样,培训我做一国储君?”勤勤摊摊手。

  “勤勤,你为何如此不羁?”

  “或许这正是檀氏选中我的理由。”

  檀中恕忍不住说:“终有一日,有人会驯服你。”

  勤勤在心中问:“谁?”

  她也在等这一天,心甘情愿的,跟一个人回家,以他的心为心,以他的意为意。

  谁不在等,勤勤笑了,嘴角有点暖昧,双目带着憧憬。

  少女这种神情最最可爱,檀中恕默默欣赏。

  真是公平,每个人都年轻过,真是不公平,每个人都会老。

  “勤勤,有一个人想见你。”

  “谁?”

  “我事业上的伙伴,姓廖。”

  “咦,我以为你是檀氏唯一的老板。”勤勤意外。

  檀中恕微笑,“我另外有一位沉默的伙伴,股份比我多。”

  “原来他才是大老板。”

  “地位的确比我高,幸亏他非常尊重我信任我。”

  而且肯把画廊以他的姓氏命名,勤勤想。

  勤勤说:“家父有个理想,他一直想办间沙龙。”

  “我知道,我听过聚星堂这个计划。”

  “你呢,你肯不肯办这样的画廊?”

  “暂时不考虑。”

  勤勤惋惜地说:“还是家父至爱艺术,无人能及。”

  檀中恕说:“文先生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人物。”

  “你拍档是精明的商人,抑或是位纯艺术家?”

  “两者都是。”

  勤勤吃一惊,“很少有人可以兼顾到双方面。”

  “人才是有的。”

  “难怪你们业务做得这么大。”勤勤表示佩服,“合作了多少年?”

  “他接受我入伙时,我约比你大几岁。”檀中恕陷入沉思中,长长吁出一口气。

  勤勤有点诧异,这样的规模,这样的关系,不是十多年可以建立起来,是以她说:“我相信这是廖先生的家族生意,由你们二人发展。”

  檀中恕仰起头,想了一想,“可以这样说,你猜对了。”

  “我很希望见到他。”

  “你可得斯文一点。”

  “廖先生什么年纪?”

  “比我大十多年。”

  勤勤的心一动,这么说来,年纪不小了,勤勤注意到檀中恕的口气,说到廖先生,恭敬得像提到恩师似的,也许他们二人的确是这样的关系。

  勤勤的幻想力飞出去:他恩师有个女儿,比他小几岁,两个人恋爱,但是没有成功,他仍然独身……

  她问:“我什么时候见廖先生?”

  “当你不再把袖子卷起扮打手的时候。”

  勤勤瞪他一眼,一口吸光冰淇淋梳打便告辞回家。

  她不愿再用画廊的车子,杨光说得对,没有那么大的头,毋需戴那么大的帽子。

  走过去一点点就是如意斋,勤勤想去看看瞿伯母,在途中买了一大篮水果,在今日,这份心意的分量比往日又重许多。

  瞿太太迎出来,“勤勤,真谢谢你。”

  店铺正在装修,她把勤勤接到个较为清静的角落。

  “勤勤,真亏得你为我们设想,老瞿高兴得不得了。”

  “小事情耳。”

  “哎呀,天大面子才请到两位大明星来剪彩。”

  大明星,两位?勤勤不明白瞿太太说些什么,她以为画坛只有文勤勤一颗大明星。

  “喏:檀氏画廊交待过了,说是你推介的,让两位最当红的电影明星来剪彩。”她说了两个名字。

  勤勤明白了,檀中恕吩咐下去,没有什么办不妥的事。

  这也好,老瞿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宣传,目的达到,谁都一样。

  “令堂大人可好?”

  勤勤点点头。

  “勤勤,你真能干,”瞿太太握住她的手,“我们为你高兴。”

  “才刚刚有机会起步罢了,事业路途要走一生。”

  “多少人连出身都挣扎不到。”

  “我只是幸运罢了。”勤勤想到杨光,还没有找到帮他的机会。

  “几时开画展,好让我送几只大花篮去。”

  “瞿怕母,我问你要一样东西,不知方不方便。”

  “尽管说好了,一切不是问题。”她像是巴不得勤勤欠她人情似的。

  “我想要檀中恕的旧照片,复印后即把原照还你。”

  “没问题,但不要给老瞿知道,他嘱我扔掉照片,所以勤勤,你也别还我了。”

  “好的。”

  瞿伯母把照片套入纸袋交予她,勤勤觉得收获至大。

  她忙去配了只银相架,把照片放在案头。

  听到张怀德的声音,勤勤迎出去。

  她一进门便笑说:“勤勤,你倒是不食人间烟火。”

  “怎么个说法。”

  “你看,上个月你全然没有开销,一毛钱也没有用过。”

  “是吗,”勤勤趋向前去看银行帐单,“太对不起自己了。”

  但是每一件衣服每一双鞋的单子都已经付清,还有,房租不用她负责,司机女佣一应都是公司派来,勤勤连上街的时间都没有。

  她叹口气,“看我多惨,没有花钱的自由。记得有一次花絮报导,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步进杂货店买了一些糖果,但身边没有零钱,只得赊帐。”

  张怀德笑,“那多好,一下子就晋身贵族。”

  勤勤身边买水果买银相框的现银,还是卖石榴图的款子。

  “你的薪水,都依你嘱咐拨给文太太了。”

  “很好,家母现在的生活很舒适,算是一点弥补。”

  想起该张石榴图,仿佛是大半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展览会就在后天,你的头发要去修一修,还有……”

  如今世道已惯,就差一颗心尚不能悠然,还需假以时日。

  勤勤说:“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她到房内取出照相架子。

  张怀德大吃一惊,“你从哪里得来这张照片?”

  “檀先生的旧友一直保存着它,现转送给我。”

  “所以勤勤,我们不放你出去乱亮相,照片满天飞,一点矜贵的意思都没有。”

  “为何要故意制造神秘?我最喜欢看旧照片。”

  “当你发觉他人利用你旧照片生财的时候,你想法便不同。”

  “不会这样严重吧?”

  “把照片给我。”

  “不行”

  “勤勤——”

  “没商量。”

  “那么好好保存它,千万不要流失。”

  檀中恕在本市并不是个名人,勤勤不明张怀德何以紧张,生活低调并非不好,但也不必步步为营,把每个陌生人当作敌人。

  勤勤认为张怀德神经过敏。

  张怀德瞪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要命,腹诽也不行。

  “勤勤,下午别出去,美容院的人来与你装扮。”

  渐渐,她也会变得似檀中恕一样,足不出户,永不露面,靠张怀德做眼睛、耳朵、手足。

  在修头发的时候,文太太找上门来。

  还好,勤勤庆幸,还好他们还给她见母亲的自由。

  母亲带着她的珉表姐以及霞表妹,两女明显地不请自来。

  勤勤希望她有勇气站起来指着她俩的鼻子说:“出去。”

  但是她没有,她既不敢怒,亦不敢言,她站起来客气地招呼她们:“请坐请坐。”这样的涵养的代价肯定是减寿。

  表姐妹穿着最最时髦的短裙子,宽上衣,头发剪得短短的,配大耳环,走在时代尖端,但看到勤勤的排场,也不禁露出艳羡之色。

  勤勤却觉得汗颜,一边招呼客人一边美容实非她的习惯。

  文太太说:“珉珉一定要来看你。”

  她们俩一左一右坐好,从头到脚,检验勤勤,存心找碴似的。

  理发师工作完毕,“后天早上我们再来。”

  勤勤吁出一口气。

  “一下子都不知道怎么把头发拉长,一下这个一下那个,简直开玩笑。”

  “勤勤的头发好像从来没有剪过,不变应变,反而合时。”

  勤勤无言。

  “我们都知道最近你很忙,马不停蹄地开展览。”

  语气这样熟络,完全不像多年没见过面,勤勤糊涂了。

  莫非是她多心,她清楚记得,先几年上门去拜年,只得一个老仆人招呼文家母女,勤勤明明清晰听见书房传出她们姐妹的嬉笑声,但,不出来见客,就是不屑出来。

  大方的人应当把这一切统统忘记,从头开始,但是勤勤就是做不到,她自觉这是她性格上最大的弱点,把琐事耿耿于怀的人,决不是潇洒的人。

  珉珉一眼看到那张旧照片,她说:“铁芬尼的架子。”

  文太太呷一口茶,“谁的照片,都发了黄了。”

  珉珉把照片递过去。

  文太太一看是张集体照,“噫,有好几张熟面孔呢。”

  她一把名字读出:“有好几位是我们家常客,勤勤那时你小,怕不记得了。”

  “妈妈,这一位可是熟人?”

  文太太取出远视眼镜,细细查看照片上那指甲大的面孔。

  勤勤有点紧张。

  “好脸熟啊。”

  “只是脸熟?”勤勤笑,“这人是我的老板檀中恕。”

  “就是他?”文太太讶异,“我肯定见过这位檀先生。”

  “是不是在我们家,妈妈,想一想。”

  两位表姐妹见文家母女絮絮话着家常,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有点不耐烦,咳嗽一声。

  文太太歉意地放下照片,“勤勤,陪我们去喝茶吧。”

  “我走不开,有许多准备工夫要做,记者在画廊等我。”

  “那我们去吧。”

  勤勤的表姐妹好不失望。

  勤勤把她们送到门口,一边说“有空来坐”的时候一边在心中骂自己虚伪。

  那天晚上,勤勤接到母亲的电话,“勤勤,我想起来了。”

  “想起什么?”

  “那张旧照片从何而来?”

  “瞿伯母给我的。”

  “她没有同你说过来龙去脉?”

  “瞿伯伯说他们也只不过是点头之交。”

  “我想不止这样,那是他们不肯在背后说人是非。”

  “啊,有故事可听吗,妈妈,我马上过来。”

  “勤勤,他同你只不过是宾主关系,你不用知道太多。”

  “妈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文太太沉吟片刻,“纯粹是他的私事,与你工作无关。”

  “知多一点,我可以有防范之心,不致吃亏。”

  “他不是那样的人,不过也罢,你过来好了。”

  勤勤飞快地抓了外衣回家,迫不及待,心里一边惭愧,檀中恕待她不薄,她却这样努力想知道他的绯闻。

  人心险恶,可见一斑。

  到了家,她母亲正在整理旧资料。

  父亲一直把这个圈子的大事剪存,每年一本,井井有条。

  勤勤看到母亲手中拿着的一本封面上写着一九六七。

  同勤勤年纪差不多。

  文太太翻到一页,“勤勤,你来看。”

  勤勤趋过去把头条读出来:“画坛宿将齐颖勇去世。”

  文太太问她:“你有没有印象?”

  “这位齐先生是国际闻名的画家,我知道他。”

  文太太点点头,“这些年来在巴黎真正成名的也只有他一人。”

  “他去世的时候已经六十出头了。”

  文太太把记事簿合拢。

  “奇怪,这同檀中恕有什么关系?”

  “勤勤,齐颖勇的寡妇到今天仍然健康。”

  “哗。”那岂非活了近一个世纪。

  “她比齐先生年轻许多。”

  文太太又找出一九六五年的剪贴簿,翻到六月份。

  勤勤看到一张小照,彼时报章尚未采用柯式印刷,模糊不清,看得出是张男女合照,说明是“齐颖勇伉丽。”

  “第二位夫人?”勤勤问。

  “肯定是。”

  勤勤想一想,“六五年迄今……妈妈,这位齐夫人应当同你差不多年纪。”

  “哎。”

  “说下去呀,还有呢?”

  文太太沉吟一会儿,“其实都是些咸丰年的事了。”

  “妈妈,你别卖关子好不好,快快把底牌掀开来。”

  “后来,齐夫人与檀先生做了朋友。”文太太说得十分含蓄。

  勤勤跌坐,“怎么可能,她比他大那么多。”

  文太太把事实说出后,不再置评。

  “有没有剪报?”

  “咄,你父亲岂是剪存绯闻的人。”文太太停一停,“但是当年我的确看过报上的照片,所以觉得面熟。”

  难怪,难怪檀中恕不肯拍照,绝少露面,也希望手下的人都躲起来。

  勤勤恍然大悟。

  “你真肯定是他?”嘴巴仍然追问母亲。

  “老一脱的人都知道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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