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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page 6 作者:亦舒

  “我几时搬进来?”

  “今天。”

  “你只给我三分钟考虑时间。”

  “我知道你会喜欢。”

  勤勤吁出一口气,“记者招待会呢,要不要预备?”

  “专人明天会来替你排演。”

  “排演?”

  张怀德若无其事地说:“剧本早准备妥当,你放心。”

  勤勤又一次意外。

  “真人真事太过反复无常,公众不易接受,编定一套标准答案,贯彻始终,对你有益。”

  “假话?”

  张怀德笑了很久才停下来,“让我们说,是经过修饰的话。”

  勤勤惘然,“你一定笑我天真。”

  “不,你将来会明白我们的制度。”

  文太太并不反对勤勤搬出去,女儿已经成年,今年不飞,明年还是要走。

  王妈倒是非常扰攘,这也是意料中事,日长夜短,白天也不过只有勤勤同她说说笑笑,勤勤一走,她岂非寂寞不堪,每一个人都只为自身着想,求自己方便。

  新旧两个家相距不过十分钟车程,檀氏不见得不让她回家,勤勤觉得并无大碍。

  再客观地看看祖屋,勤勤发觉光线的确不足,近厨房一带,颇为油腻,王妈年老力衰,对卫生情况不甚注意。

  窗帘沙发套子都旧得很了,手头方便的话都应该换一换,不论是人或屋,非得不住维修改良更新,否则一下子便破破烂烂旧旧,要饭似的。

  勤勤忽然觉得,即使在记者招待会上说说假话,也不是不可行的事,真正在生活的大前提下,倘若不肯受一点点委屈,那么,更大的委屈会跟着而来。

  勤勤默然屈服。

  这心理转折的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人可以明白。

  那个下午,勤勤略为收拾一下,就搬进新居。

  王妈指出,以后文太太可以在空画室内找搭子搓牌。

  这倒是真的,但腾出杂物之后,勤勤只看见一搭一搭黑印,龊龊相。

  她不忘拨一个电话给杨光:我将搬到玫瑰径住,她想告诉他。

  但是出版社回答她:“杨光不在这里做了。”

  “什么,几时走的,发生什么事,他现在何处?”

  那边答:“不知道。”

  勤勤惘然放下电话。

  也不同她商量一下,也许他只愿意躲起独自疗伤。

  那份卑微的工作……幸亏杨光没有家累。

  其实勤勤有他家里号码,不过,他要是想找她,他会自动现身,此刻不方便揪他出来。

  她叮嘱王妈:“有人找我,叫他打到新家,切记切记。”

  剧本送到新宿舍时,勤勤马上翻阅。

  英文。竟是英语本子。

  全用英文书写,读了一遍,她放下心来,并非大话西游,也不具怪诞成分,张怀德说得对,只不过略作修饰,模拟百来题问话,又详列出答案,因为届时记者问的不外是这些问题。

  张怀德嘱她背熟答案。

  她看着勤勤,“你总是不肯完全信任我们,为什么?”

  勤勤没料到那么老练的人会问得这么坦率,十分尴尬。

  “你疑心太重了。”

  “告诉我,张小姐,你们那里,可有一位黑衣女士。”

  张怀德一怔,“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是因为这个人,一直令勤勤觉得背后还有重重故事。

  勤勤猜到她不会透露什么,但是肯定她知道黑衣女是谁。

  勤勤问:“为何是英文本子?”

  张怀德讶异地答:“因为在纽约,他们讲的是英文。”

  勤勤发誓以后她不再问任何问题,她怀疑张怀德会在檀中恕跟前诉苦。

  勤勤猜对了。

  张怀德向檀氏述职,脸色很坏。

  她说:“……脾气很坏,疑心又大,资质并不见得高超。”

  檀中恕不响。

  “她完全不明白整个计划。”

  檀中恕用手抵着下巴,听手下诉苦。

  过了很久很久,他说:“她还年轻,青嫩,会开窍的。”

  张怀德问:“你真的这么想?”

  檀中恕看她一眼,目光尖锐,张怀德十分后悔多言。

  檀中恕轻轻答:“我正这么想。”

  张怀德欲语还休。

  “你有话尽管说。”

  “她还差很远,根本没有准备好。”

  “在你协助之下,应该没有问题。”

  张怀德想一想,退出门外。

  檀中恕站在窗口,很久很久,没有改变姿势。

  室内静寂一片。

  忽然之间,檀中恕笑了。

  屏风后面的人也响应他,跟着笑起来。

  檀中恕问:“她像你,还是像我?”

  “当然像你,记得吗,当年与你去纽约,还是第一次乘飞机。”

  檀中恕自嘲:“但是,已经以画家自居了。”他停一停,“翻翻画册,便以为精通西洋画史。”

  “什么事都得有个开始,我喜欢文勤勤,她是个真人。”

  檀中恕说:“我相信是,我全无见过她装腔作势。”

  “做一个艺术家,先决条件是要做个真人。”

  “那么我们找对了人,来,喝一杯庆祝。”

  “医生说——”

  “别理那些讨厌鬼说些什么。”

  勤勤却不得不理会她指导的话,他们让她坐在台上长桌首席,台下坐着十来位记者,有的代表电视台手持摄影机,有些用强力闪光灯拍照,争相发问,场面模拟似真的一样。

  勤勤手心冒汗,英语并非她母语,虽然发音准确,语调似模似样,到底有点紧张。

  她早已把所有问答背熟,上来的时候,深觉这个假招待会荒谬,坐下来看到这个场面,心怯了,才知道练习是必需的。

  一位记者问:“文小姐,东方的艺术家飘洋过海到西方来,失却民族的根,会有理想的发展吗?”

  勤勤呆住,本子里没有这个问题,要命,这分明是考她来的,她要凭机智应付。

  可恨镁光灯不停闪烁,她眼睛都花了。勤勤说:“哪里的土壤适合艺术,根部就可在该处生长,艺术家祖籍何处并不重要。”

  勤勤看到身在后座的张怀德点点头表示赞许。

  “文小姐,你觉得奥姬芙的风格如何?”

  “所有成名前辈的作品都值得尊重。”

  “没有成名的呢,哈哈哈哈。”

  “既然没有成名,我们之间没有接触,甚难置评。”

  “文小姐——”

  张怀德站起来,“今天到此为止,大家散了吧,去把照片冲出来,呆会儿我们看录像带。”

  勤勤怔怔的,下台来站着不动。

  “你做得很好,”连张怀德都有点意外,“反应很快。”

  勤勤抬起头来,“我觉得自己呆若木鸡,还需好好操练。”

  张怀德大感快慰,“你愿意学习练习就好。”

  “我太幼稚,我以为画画只要把画画好。”勤勤低下头。

  “时代不一样了,什么都需要包装,从前的画家可以住深山中,待后世花一千年去发掘他们的才华,现代人可负担不起如此奢侈。”

  勤勤问:“下星期就去纽约?”

  “对。”

  “为什么赶得这么急?”

  “是檀先生安排的时间,对了,你有没有出过门?”

  “家父曾携我们母女环游过世界,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浮光掠影,不记得那许多,但是对几个美术博物馆的印象,是相当深刻的。”

  张怀德忽然掩嘴笑。

  勤勤莫名其妙,“我讲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你的口气似答记者,勤勤,招待会已经散了,松弛吧。”

  勤勤这才尴尬起来,需要学的太多太多,不止学做画家,也学做人。

  照片洗出来,张怀德同美容师商量:“头发还是放下来好,衬得脸容秀丽些,面颊上胭脂要换一种颜色,有一种金橘色试一试……勤勤,你有没有发觉你太爱皱眉头,切戒。”

  勤勤偷偷叹一口气。

  比做戏还累。

  “没有那么坏吧?”

  勤勤一转头,“檀先生。”

  他来了,朝她会心微笑,勤勤心一动,莫非他是过来人?

  “你也试过这个滋味?”勤勤冲口而出。

  檀中恕笑,“来,我们抽空去喝杯咖啡,别去理他们。”

  “张小姐会骂的。”勤勤吐吐舌头。

  张怀德过来,“檀先生,请过来看录像带。”

  勤勤不敢睁大眼睛,只自指缝间看自己:她有点呆,眉头皱得太频,时常伸手去摸耳朵,唯一的优点是英语说得不错。

  唉,断不是明星料子。

  张怀德看着勤勤,“没有时间喝咖啡了,是不是?”

  勤勤巴不得有个地洞好钻进去。

  第二三四天,勤勤不住在会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阴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很肯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床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交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辜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立刻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避开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辜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辜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辜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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