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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page 5 作者:亦舒

  她一定刚起床,一脸倦慵,像头小猫,身穿宽大运动衣,脚上只一双旧羊毛袜,双手抱在胸前,十分警惕的样子。

  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见他笑,便问:“有事吗?”她总是突击检查。

  “你一直没有复我电话。”

  “我不再想上班。”

  “没有人叫你定时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时间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站在画室中一直没坐下来。

  勤勤觉得不好意思,拖张椅子给檀中恕。

  他脱下外套,轻轻坐下,勤勤掠掠头发,又咳嗽一声。

  他说:“这里约莫有百多幅画。”

  勤勤无奈地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有没有想过找人代理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脱口而出:“有人买才需要代理。”

  “让我们来做你的经理人如何?”檀中恕微笑着问。

  勤勤跳起来,“啊?这就是你指的工作。”

  他点点头。

  “什么条件?”

  “请你到画廊来共我与的法律顾问及营业主任商谈。”

  勤勤又一怔,在他们眼中,画同其他一切商品一视同仁。

  “也许,”檀中恕试探,“你会嫌我们过度商业化?”

  罢罢罢,谁叫艺术家也要吃饭穿衣。“没有问题,我愿意。”

  “明天请到我们处开会作初步商议。”檀中恕站起来。

  “嗯,我不画我不想画的画。”

  檀中恕笑,“什么样的画都有人肯画,我们何必勉强你。”

  勤勤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来,“那位女士,在车里等你?”

  檀中恕十分讶异,“你指的是谁?”脸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声,在他身后关上门,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只见司机替他开门,这次,车厢内没有人,她没有来。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进车子之前,抬起头来,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时三刻涨红了面孔,直接反应是回缩。

  檀中恕上车走了。

  勤勤吐吐舌头。

  她在客厅中转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这是每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机会,檀氏画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经理人。

  她要把这个喜讯告诉人,可惜母亲出去了,找谁?

  杨光,杨光会为她高兴,她立刻打到从前的出版社。

  “杨光,你在干什么?”

  杨光苦笑,“为一节漫画逐格上颜色。”

  可怜的杨光,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会不会成为讥笑他,有时我们忘记朋友也是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别把他们看作不会妒忌的圣人。

  勤勤一时没话可说。

  “我太不快乐了。”杨光说,“大才小用,还要听教训,漫画的发行商批评我的飞天侠衣服不够缤纷。”

  勤勤骇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赏,侮辱接踵而来。

  勤勤物伤其类,适才的高兴打了折扣,只想鼓励杨光。

  “要不要出来找机会?”

  “不行啊,家人等我补助,我比不得你那么幸运。”

  “那么,加把力道。”

  “勤勤,有时我想,如果我也有鹅蛋脸长鬈发,情形会不会好一些?”

  勤勤一听,质问他:“你这是在说谁,嘎,谁?”

  杨光咯咯咯地笑。

  “杨光,我祝你快乐。”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挠,千锤百炼。”

  勤勤服贴地说:“说真的,你不用磨练,才华也胜我多多。”

  “但是我没有象牙白皮肤。”

  “杨光,你卖的是力气,不是皮相。”

  “有很大的差别,一张美丽的脸,是全球通行证。”

  “怪得没得好怪了,怪得社会都哭了,怪起面孔来。”

  “陪我到沙滩去散散步,我会好过点。”

  “今天不行,明天我要去见工,后天或许可以。”

  “见工?”

  勤勤终于说溜了嘴。

  “一家画廊约见我。”她只得承认。

  “不行的,他们会与你订一张合同,一年叫你画三百张帆船,有些驶向夕阳,有些驶向月色,有些驶向荒岛,一直向前驶,勤勤,不到半年,你就会知道,你置身贼船,不得不往前驶,没有回头。”

  杨光说得这么可怕这么真实,勤勤害怕起来。

  “合同上每个小字你都要带回家用放大镜看清楚,可能有一款条约着你每晚去陪老板跳舞。”

  “杨光,别夸张。”

  “画廊叫什么名字?”

  “檀氏。”

  杨光忽然不响了,过很久很久,大约有分多钟的样子,他才说:“恭喜你。”

  “你也认为可以?”

  “那要看你的造化,对不起,勤勤,老板叫我过去。”

  “有空找我。”勤勤说。

  他已经挂断线。

  勤勤低下头。做朋友,共患难容易得多了,互相诉苦,时间一下子过去,友谊加深,因为大有共鸣了解。

  不应要求过高,不能逼杨光陪她雀跃,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勤勤觉得寂寞,瞧,连欢乐都无人共享。

  第二天,她约了时间,上檀氏画廊。

  勤勤特意洗过头,换上见客的服装,抹点口红。这次她发觉檀氏上下人等一见到她便点头招呼,神情恭敬,把她当作贵人。

  一定有人吩咐过他们这么做。

  檀中恕迎出来,“欢迎你,勤勤。”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勤勤点点头,有点紧张。

  “来,我介绍你认识檀氏的要员。”他推开会议室大门。

  勤勤放眼看去,不禁吃一惊,在座各位,她均已见过。

  不错,上次春茗,与她同桌的,便有这几位先生女士。

  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士笑问:“还记得我们吗?文小姐?”。

  一早,一早檀中恕便有所安排了。

  勤勤坐下来,檀中恕为她逐位介绍。“张小姐是我们的形象顾问。”

  勤勤大奇:“形象顾问?”

  张小姐又笑,“不能让我们的画家穿大红露胸裙子见客啊。”

  勤勤一听,简直无地自容,巴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她面孔热辣辣红起来,随后又讶异,怎么,他们捧画家如捧演员?

  檀中恕连忙解围,“李先生负责市场调查,他会让你知道,近年来什么画最受欢迎。”

  勤勤不敢相信双耳,竟有这种方法!做艺术,何必理及顾客口味,那是超级市场经理做的事。

  但是营业部的区先生笑笑,“每一项投资,都要有所报酬,我们不考虑低过百分之十的利润。”

  勤勤看着檀中恕,“我要替你们赚钱?”

  檀中恕没有正面回答:“看样子我们要为勤勤恶补《资本论》。”

  市场组李先生很温和地说:“读过韩臣写的《经济入门》已经足够。”

  “我是一件货品?”勤勤指着自己的胸膛问。

  几位专家面面相视,作声不得。这位文小姐聪明有余,精慧不足,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勤勤失望了,看样子合同签下去,纵然衣食不忧,她也不能再有自由画她要画的画,她甚至不能穿她要穿的衣服。

  勤勤脸上犹疑之色路人皆见。

  檀中恕叹口气,“你们暂且退下,把合同留桌子上。”

  他们离开会议室。

  檀中恕看着勤勤,待她镇静下来。

  过了几分钟,勤勤问:“你要找我画什么,帆船,裸女?”

  檀中恕既好气又好笑,“你仍然画你惯画的题材。”

  “但是李先生说——”

  “李先生只是提供市场消息给你知道,让你明白外头在发生什么事,你总不能闭关自守。”

  勤勤嘘出一口气,“那我仍然可以穿破衣服破裤子?”

  “私底下你爱怎么样都可以,代表画廊的场合你要听张怀德指示。”

  这是公平的,勤勤点点头。

  “小心仔细读这张合同,条件已经尽量做得优厚,我半小时后回来。”他开门出去。

  留下勤勤一个人坐在偌大会议室中发呆。

  一人做事一人当,勤勤打开合同,一句一句读出来,她已经成年,没有人可以代她作出任何决定。

  檀中恕走到自己房间坐下,神情十分疲倦,用手托着头。

  屏风后传出声音,“怎么,不顺利吗?”

  檀中恕摇摇头,“合同对她有益,不会有问题。”

  “那为何神情恍惚?”

  “你可记得我当初看到那张合同的反应?”

  “怎么不记得,手指指到我鼻梁上,告诉我,你不会出卖艺术良心。”

  檀中恕笑着摇头。

  “过了半年你才肯屈就,为什么?”

  檀中恕答:“实在民不聊生了,也只得前来投靠。”

  “胡说,那时你在教书,生活不是过不去的。”

  檀中恕很轻很轻地说:“你从来没有追究过这件事。”

  “现在再不问,只怕没有时间。”

  “那我坦坦白白告诉你,我贪慕虚荣。”

  “不见得,画廊并没有使你成为大画家。”

  檀中恕终于答:“我爱上了你,不能自己。”

  那女子笑了,笑声清脆玲珑,透着满足快乐,一如少女。

  然后她说:“你过去看看文小姐。”

  “我不会担心她,她们这一代,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你说得对。”

  檀中恕故意让勤勤多等十分钟。

  勤勤像读试卷似读完了合同,才知道疑心过重。

  看到檀中恕进来,便说:“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没关系,我不怪你,这里尚未习惯这种制度。”

  “我一直以为做艺术必须不食人间烟火,越单纯越好。”

  檀中恕笑笑不答。

  勤勤说:“我太天真了。”

  “年轻人过度老练就不可爱。”

  勤勤取出笔。

  “你注意到合同为期五年?”

  “我看到。”

  “这点最重要。”

  勤勤笑,“在这五年内,我能否结婚生子?”

  “假如你找得到时间的话,画廊绝对不敢干涉。”

  勤勤提起笔,签下名去。

  檀中恕唤来见证人与律师,一同签了名字。

  秘书捧入水晶杯子盛的香槟酒,大家与勤勤握手道贺。

  檀中恕一声不响,退了出去。

  张小姐笑着与勤勤说:“大家自己人了,别怪我直率。”

  勤勤的目光追着檀中恕的背影。

  终于成为檀氏画廊的一分子,这里像煞一个秘密会所。

  从此之后,苦乐自知。

  勤勤放下香槟。

  以后,画廊自会联络她。

  勤勤拿起外套离开画廊。

  刚才,她注意每一位女士的双足,都不是她所见过那双。

  有人躲在幕后,不肯露面。

  勤勤深觉自己傻气,人家为什么非出来见她不可。

  第二天,她一早便接到张怀德的电话,张小姐的开场白是:“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勤勤不明白,我们?

  “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慢着,”勤勤也不客气,“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稍后会告诉你。”对方依然和颜悦色。

  “此刻不能说吗?”

  “下个礼拜举行招待会,把你介绍出去,你说,是不是该置些衣服。”

  啊,好,“给我三十分钟。”

  一只棋子似,但,谁在下她,她又跟谁下,勤勤全然不知。

  衣服的式样早就挑好,勤勤不过去试一试身,是那种手工精美、料子讲究的便服,简单大方,一个色系,正是勤勤平日所喜爱的灰蓝。

  她没有异议,画廊的选择品味高超,勤勤自认不可能做得比专家更好。

  张怀德甚至替她挑了只新手表。

  勤勤问:“人们会注意这种细节吗?”

  “但你看上去会整齐划一得多。”

  第四章

  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着新衣回到家中,王妈几乎不认得她。

  “唷,谁把你改造过了,这么斯文标致。”她笑着迎上来。改造!文太太出来一看,“是该这样打扮,那双破胶鞋早已发臭,谢天谢地,扔掉没有?”

  改造,说得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他们在改造她。

  “这才似个大人,”王妈节节赞赏,“这样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变好,无所谓。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当制服穿也罢,便笑了起来。

  母亲问:“工作几时开始?”

  “他们说下星期举行记者招待会,让本市知道我。”

  母亲点点头,“本来你父亲也打算栽培艺术家,办一个沙龙,叫聚星堂。”

  勤勤的兴趣大增,“多么美丽的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

  “计划夭折,有什么好提,”母亲叹口气,“缺乏经费。”

  勤勤无言。

  “你别令檀氏失望。”母亲提醒她。

  “我会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张怀德又来召她。

  勤勤的强烈艺术家脾气,远远超过她的艺术修养,顿时觉得被骚扰,很有点不耐烦。

  她说:“张小姐,你个停找我,我如何可以专心工作。”

  张小姐在那边一怔,然后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应该做什么?”

  “我们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来看看,一定喜欢。”

  “房子?我同母亲住得好好的,我并不打算搬家。”

  张怀德很温和地说:“勤勤,你几时听过与母亲同住的画家。”

  “我就是。”

  张怀德也不客气了,“你还未是画家,勤勤。”

  勤勤泄气,“你们觉得我无形无格是不是?”

  “稍微改变一下琐碎的习惯就已经很好。”张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们恐怕要连我的脑袋也换过。”

  “绝不,”张怀德向她保证,“没有更美丽的头了。”

  每一次她都来接她,不用勤勤费吹灰之力,但勤勤总有种被摆布的感觉。

  像一切做文艺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极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够率意而为,不能逍遥恣意地过日子,即不是优质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楼去。

  张怀德一见她便摇头,“人们会以为你怀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么知道这是孕妇裙?最舒服了。”

  “快上楼去换过。”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讶异。

  “从签约开始,我不愿意任何一个人看到你不修边幅的样子。”

  她态度认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么做她决不罢休。

  于是只得上楼去换制服。

  勤勤让她在楼下多等了二十分钟。

  张小姐赏罚分明,“好,”她称赞她,“配凉皮鞋再正确没有。”

  勤勤忽然笑了,张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狗,听话有奖。

  “我们走吧。”

  车子驶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装修的老式别墅,三层楼不同人家,张小姐把勤勤带上顶楼,勤勤喜欢那个晒台,看下去,整个蔚蓝的海港就在眼前。

  “这是你第一个家:画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丽。”

  勤勤演的是画家成名史,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线条特别纯朴可爱。

  地方宽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欢,这里像足是艺术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会喜欢,心情开朗才可以安心作画。”

  “我不知如何偿还你们这些投资。”勤勤说的是真心话。

  张怀德凝视她,“别担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从来没错。”

  勤勤笑,“这一切,都转嫁在消费者身上吧?”

  张怀德没有回答她。

  勤勤已经发觉,对于不便作答的问题,张氏总是假装没听到。

  这当然是个极妙好法,稍后,勤勤活学活用,青出于蓝。

  “有人每天来替你收拾地方,要车的话,拨这个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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