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中恕忽然忍不住笑了。
勤勤见他笑,便问:“有事吗?”她总是突击检查。
“你一直没有复我电话。”
“我不再想上班。”
“没有人叫你定时上班。”
“半天也不行,抽不出时间来。”
“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个人站在画室中一直没坐下来。
勤勤觉得不好意思,拖张椅子给檀中恕。
他脱下外套,轻轻坐下,勤勤掠掠头发,又咳嗽一声。
他说:“这里约莫有百多幅画。”
勤勤无奈地摊摊手,尽在不言中。
“有没有想过找人代理这些作品?”
勤勤一怔,代理?她脱口而出:“有人买才需要代理。”
“让我们来做你的经理人如何?”檀中恕微笑着问。
勤勤跳起来,“啊?这就是你指的工作。”
他点点头。
“什么条件?”
“请你到画廊来共我与的法律顾问及营业主任商谈。”
勤勤又一怔,在他们眼中,画同其他一切商品一视同仁。
“也许,”檀中恕试探,“你会嫌我们过度商业化?”
罢罢罢,谁叫艺术家也要吃饭穿衣。“没有问题,我愿意。”
“明天请到我们处开会作初步商议。”檀中恕站起来。
“嗯,我不画我不想画的画。”
檀中恕笑,“什么样的画都有人肯画,我们何必勉强你。”
勤勤送他到门口,忽然想起来,“那位女士,在车里等你?”
檀中恕十分讶异,“你指的是谁?”脸上一点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勤勤不出声,在他身后关上门,立刻走到露台上去。
只见司机替他开门,这次,车厢内没有人,她没有来。
檀中恕像是知道勤勤在看他,进车子之前,抬起头来,朝她笑一笑。
勤勤立时三刻涨红了面孔,直接反应是回缩。
檀中恕上车走了。
勤勤吐吐舌头。
她在客厅中转圈子,啊,找到最理想的工作了,这是每个艺术家梦寐以求的机会,檀氏画廊全力支持她,代表她,做她的经理人。
她要把这个喜讯告诉人,可惜母亲出去了,找谁?
杨光,杨光会为她高兴,她立刻打到从前的出版社。
“杨光,你在干什么?”
杨光苦笑,“为一节漫画逐格上颜色。”
可怜的杨光,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他,会不会成为讥笑他,有时我们忘记朋友也是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别把他们看作不会妒忌的圣人。
勤勤一时没话可说。
“我太不快乐了。”杨光说,“大才小用,还要听教训,漫画的发行商批评我的飞天侠衣服不够缤纷。”
勤勤骇笑。
唉,你肯屈就,人家不一定欣赏,侮辱接踵而来。
勤勤物伤其类,适才的高兴打了折扣,只想鼓励杨光。
“要不要出来找机会?”
“不行啊,家人等我补助,我比不得你那么幸运。”
“那么,加把力道。”
“勤勤,有时我想,如果我也有鹅蛋脸长鬈发,情形会不会好一些?”
勤勤一听,质问他:“你这是在说谁,嘎,谁?”
杨光咯咯咯地笑。
“杨光,我祝你快乐。”
“你不如祝我百折不挠,千锤百炼。”
勤勤服贴地说:“说真的,你不用磨练,才华也胜我多多。”
“但是我没有象牙白皮肤。”
“杨光,你卖的是力气,不是皮相。”
“有很大的差别,一张美丽的脸,是全球通行证。”
“怪得没得好怪了,怪得社会都哭了,怪起面孔来。”
“陪我到沙滩去散散步,我会好过点。”
“今天不行,明天我要去见工,后天或许可以。”
“见工?”
勤勤终于说溜了嘴。
“一家画廊约见我。”她只得承认。
“不行的,他们会与你订一张合同,一年叫你画三百张帆船,有些驶向夕阳,有些驶向月色,有些驶向荒岛,一直向前驶,勤勤,不到半年,你就会知道,你置身贼船,不得不往前驶,没有回头。”
杨光说得这么可怕这么真实,勤勤害怕起来。
“合同上每个小字你都要带回家用放大镜看清楚,可能有一款条约着你每晚去陪老板跳舞。”
“杨光,别夸张。”
“画廊叫什么名字?”
“檀氏。”
杨光忽然不响了,过很久很久,大约有分多钟的样子,他才说:“恭喜你。”
“你也认为可以?”
“那要看你的造化,对不起,勤勤,老板叫我过去。”
“有空找我。”勤勤说。
他已经挂断线。
勤勤低下头。做朋友,共患难容易得多了,互相诉苦,时间一下子过去,友谊加深,因为大有共鸣了解。
不应要求过高,不能逼杨光陪她雀跃,各人有各人的位置。
勤勤觉得寂寞,瞧,连欢乐都无人共享。
第二天,她约了时间,上檀氏画廊。
勤勤特意洗过头,换上见客的服装,抹点口红。这次她发觉檀氏上下人等一见到她便点头招呼,神情恭敬,把她当作贵人。
一定有人吩咐过他们这么做。
檀中恕迎出来,“欢迎你,勤勤。”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
勤勤点点头,有点紧张。
“来,我介绍你认识檀氏的要员。”他推开会议室大门。
勤勤放眼看去,不禁吃一惊,在座各位,她均已见过。
不错,上次春茗,与她同桌的,便有这几位先生女士。
一位漂亮的中年女士笑问:“还记得我们吗?文小姐?”。
一早,一早檀中恕便有所安排了。
勤勤坐下来,檀中恕为她逐位介绍。“张小姐是我们的形象顾问。”
勤勤大奇:“形象顾问?”
张小姐又笑,“不能让我们的画家穿大红露胸裙子见客啊。”
勤勤一听,简直无地自容,巴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她面孔热辣辣红起来,随后又讶异,怎么,他们捧画家如捧演员?
檀中恕连忙解围,“李先生负责市场调查,他会让你知道,近年来什么画最受欢迎。”
勤勤不敢相信双耳,竟有这种方法!做艺术,何必理及顾客口味,那是超级市场经理做的事。
但是营业部的区先生笑笑,“每一项投资,都要有所报酬,我们不考虑低过百分之十的利润。”
勤勤看着檀中恕,“我要替你们赚钱?”
檀中恕没有正面回答:“看样子我们要为勤勤恶补《资本论》。”
市场组李先生很温和地说:“读过韩臣写的《经济入门》已经足够。”
“我是一件货品?”勤勤指着自己的胸膛问。
几位专家面面相视,作声不得。这位文小姐聪明有余,精慧不足,不知如何向她解释。
勤勤失望了,看样子合同签下去,纵然衣食不忧,她也不能再有自由画她要画的画,她甚至不能穿她要穿的衣服。
勤勤脸上犹疑之色路人皆见。
檀中恕叹口气,“你们暂且退下,把合同留桌子上。”
他们离开会议室。
檀中恕看着勤勤,待她镇静下来。
过了几分钟,勤勤问:“你要找我画什么,帆船,裸女?”
檀中恕既好气又好笑,“你仍然画你惯画的题材。”
“但是李先生说——”
“李先生只是提供市场消息给你知道,让你明白外头在发生什么事,你总不能闭关自守。”
勤勤嘘出一口气,“那我仍然可以穿破衣服破裤子?”
“私底下你爱怎么样都可以,代表画廊的场合你要听张怀德指示。”
这是公平的,勤勤点点头。
“小心仔细读这张合同,条件已经尽量做得优厚,我半小时后回来。”他开门出去。
留下勤勤一个人坐在偌大会议室中发呆。
一人做事一人当,勤勤打开合同,一句一句读出来,她已经成年,没有人可以代她作出任何决定。
檀中恕走到自己房间坐下,神情十分疲倦,用手托着头。
屏风后传出声音,“怎么,不顺利吗?”
檀中恕摇摇头,“合同对她有益,不会有问题。”
“那为何神情恍惚?”
“你可记得我当初看到那张合同的反应?”
“怎么不记得,手指指到我鼻梁上,告诉我,你不会出卖艺术良心。”
檀中恕笑着摇头。
“过了半年你才肯屈就,为什么?”
檀中恕答:“实在民不聊生了,也只得前来投靠。”
“胡说,那时你在教书,生活不是过不去的。”
檀中恕很轻很轻地说:“你从来没有追究过这件事。”
“现在再不问,只怕没有时间。”
“那我坦坦白白告诉你,我贪慕虚荣。”
“不见得,画廊并没有使你成为大画家。”
檀中恕终于答:“我爱上了你,不能自己。”
那女子笑了,笑声清脆玲珑,透着满足快乐,一如少女。
然后她说:“你过去看看文小姐。”
“我不会担心她,她们这一代,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你说得对。”
檀中恕故意让勤勤多等十分钟。
勤勤像读试卷似读完了合同,才知道疑心过重。
看到檀中恕进来,便说:“对不起我反应过激。”
“没关系,我不怪你,这里尚未习惯这种制度。”
“我一直以为做艺术必须不食人间烟火,越单纯越好。”
檀中恕笑笑不答。
勤勤说:“我太天真了。”
“年轻人过度老练就不可爱。”
勤勤取出笔。
“你注意到合同为期五年?”
“我看到。”
“这点最重要。”
勤勤笑,“在这五年内,我能否结婚生子?”
“假如你找得到时间的话,画廊绝对不敢干涉。”
勤勤提起笔,签下名去。
檀中恕唤来见证人与律师,一同签了名字。
秘书捧入水晶杯子盛的香槟酒,大家与勤勤握手道贺。
檀中恕一声不响,退了出去。
张小姐笑着与勤勤说:“大家自己人了,别怪我直率。”
勤勤的目光追着檀中恕的背影。
终于成为檀氏画廊的一分子,这里像煞一个秘密会所。
从此之后,苦乐自知。
勤勤放下香槟。
以后,画廊自会联络她。
勤勤拿起外套离开画廊。
刚才,她注意每一位女士的双足,都不是她所见过那双。
有人躲在幕后,不肯露面。
勤勤深觉自己傻气,人家为什么非出来见她不可。
第二天,她一早便接到张怀德的电话,张小姐的开场白是:“我们要开始工作了。”
勤勤不明白,我们?
“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慢着,”勤勤也不客气,“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我稍后会告诉你。”对方依然和颜悦色。
“此刻不能说吗?”
“下个礼拜举行招待会,把你介绍出去,你说,是不是该置些衣服。”
啊,好,“给我三十分钟。”
一只棋子似,但,谁在下她,她又跟谁下,勤勤全然不知。
衣服的式样早就挑好,勤勤不过去试一试身,是那种手工精美、料子讲究的便服,简单大方,一个色系,正是勤勤平日所喜爱的灰蓝。
她没有异议,画廊的选择品味高超,勤勤自认不可能做得比专家更好。
张怀德甚至替她挑了只新手表。
勤勤问:“人们会注意这种细节吗?”
“但你看上去会整齐划一得多。”
第四章
勤勤依依不舍地收起原有的米奇老鼠表。
穿着新衣回到家中,王妈几乎不认得她。
“唷,谁把你改造过了,这么斯文标致。”她笑着迎上来。改造!文太太出来一看,“是该这样打扮,那双破胶鞋早已发臭,谢天谢地,扔掉没有?”
改造,说得对,这两个字用得很好,他们在改造她。
“这才似个大人,”王妈节节赞赏,“这样才有人追求。”
算了,反正是变好,无所谓。
勤勤看看身上的衣服,当制服穿也罢,便笑了起来。
母亲问:“工作几时开始?”
“他们说下星期举行记者招待会,让本市知道我。”
母亲点点头,“本来你父亲也打算栽培艺术家,办一个沙龙,叫聚星堂。”
勤勤的兴趣大增,“多么美丽的名字,我怎么没听说过。”
“计划夭折,有什么好提,”母亲叹口气,“缺乏经费。”
勤勤无言。
“你别令檀氏失望。”母亲提醒她。
“我会好好工作。”
第二天早上,张怀德又来召她。
勤勤的强烈艺术家脾气,远远超过她的艺术修养,顿时觉得被骚扰,很有点不耐烦。
她说:“张小姐,你个停找我,我如何可以专心工作。”
张小姐在那边一怔,然后答:“勤勤,你且不忙工作。”
勤勤倒是笑了,“我应该做什么?”
“我们替你找了一所房子,你出来看看,一定喜欢。”
“房子?我同母亲住得好好的,我并不打算搬家。”
张怀德很温和地说:“勤勤,你几时听过与母亲同住的画家。”
“我就是。”
张怀德也不客气了,“你还未是画家,勤勤。”
勤勤泄气,“你们觉得我无形无格是不是?”
“稍微改变一下琐碎的习惯就已经很好。”张安慰她。
勤勤抱怨,“下一次你们恐怕要连我的脑袋也换过。”
“绝不,”张怀德向她保证,“没有更美丽的头了。”
每一次她都来接她,不用勤勤费吹灰之力,但勤勤总有种被摆布的感觉。
像一切做文艺工作的人,勤勤崇尚极度的自由,生活中最重要的元素是能够率意而为,不能逍遥恣意地过日子,即不是优质生活。
她套上松身裙子便下楼去。
张怀德一见她便摇头,“人们会以为你怀孕五月。”
勤勤笑,“你怎么知道这是孕妇裙?最舒服了。”
“快上楼去换过。”
“去看房子而已。”勤勤讶异。
“从签约开始,我不愿意任何一个人看到你不修边幅的样子。”
她态度认真,勤勤知道不照她那么做她决不罢休。
于是只得上楼去换制服。
勤勤让她在楼下多等了二十分钟。
张小姐赏罚分明,“好,”她称赞她,“配凉皮鞋再正确没有。”
勤勤忽然笑了,张小姐待她如一只小狗,听话有奖。
“我们走吧。”
车子驶上山去,是一幢新近装修的老式别墅,三层楼不同人家,张小姐把勤勤带上顶楼,勤勤喜欢那个晒台,看下去,整个蔚蓝的海港就在眼前。
“这是你第一个家:画家未成名之前,不必太奢丽。”
勤勤演的是画家成名史,这是第一幕。
家具是桃本的,真正五十年代的制成品,线条特别纯朴可爱。
地方宽敞,勤勤伸伸腿,很是喜欢,这里像足是艺术家的家居。
“我知道你会喜欢,心情开朗才可以安心作画。”
“我不知如何偿还你们这些投资。”勤勤说的是真心话。
张怀德凝视她,“别担心,檀先生的生意眼光从来没错。”
勤勤笑,“这一切,都转嫁在消费者身上吧?”
张怀德没有回答她。
勤勤已经发觉,对于不便作答的问题,张氏总是假装没听到。
这当然是个极妙好法,稍后,勤勤活学活用,青出于蓝。
“有人每天来替你收拾地方,要车的话,拨这个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