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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page 3 作者:亦舒

  吃甜品的时候,有人建议送勤勤回家,她推搪:“有车来接我。”其实没有,但一程便车并不算很大的诱惑,她应付得来,她不想借此结识朋友。

  散席后坐计程车回家,勤勤又感喟:竟没有人问她拿电话号码。

  回到家用钥匙开了门,一径走进书房,也不开灯,脱了鞋子,坐下发呆。

  “还没到十二点就打回原形了?”

  勤勤笑,这是她母亲打趣她。

  “玩得开心吗?”

  “非常好,酒与食物都精彩,但是,母亲,我发觉我完全不需要男伴也能快活地吃喝玩乐,多么可悲。”

  文太太一怔,笑出来。

  “有没有碰见活泼的男孩子?”

  “有,但也许他们都不喜欢红衣女郎。”勤勤叹口气。

  “不要紧,慢慢来。”文太太拍拍女儿膝头,“上帝一早就准备好了,他把所有适龄女孩排成一行,每人配给一只盒子,盒内装满喜怒哀乐,名利得失,婚姻恋情,分量各有不同,但式式具备,每个女孩子都得到一盒,那就是她的一生际遇。”

  “什么,”勤勤正在脱衣裳,“没有商量余地?”她大吃一惊。

  文太太微笑,“恐怕没有。”

  “我的盒内有什么,他怎么知道我最需要什么?”

  文太太微笑,“据经验所得,盒内通常没有你最想要的东西。”

  勤勤把纱裙挂好,“可不可以换,也许可以同其他女孩交换。”

  文太太大笑,“你们这一代门槛比我们要精得多。”

  勤勤坐下来,“我要成为一个名画家。”

  “即使要你拿其他一切来换?”

  勤勤不服气,“男孩子呢,他们又要不要轮候盒子?”

  “他们是盒中内容一部分。”

  “咄,多轻松。”

  “睡吧。”

  勤勤说:“从今天起,我简直不敢开启任何盒子。”

  她洗把脸,即上床睡觉,她唯一的化妆品,是一管口红。

  第二天她把衣服还给杨光。

  整个上午,为一篇小说画插图。

  勤勤画得很用心,先娱己,后娱人。薪酬已经够菲薄,再做得不开心,损失更大,不如高高兴兴地尽力而为。

  杨光走过来看她工作,她心想,将来这“杨光”不知照在谁身上?

  还有,他不知藏匿在哪一只盒子里,交到谁的手中?

  越想越玄。

  这样,工作才不会累。

  下班返家,王妈来替她开门。

  王妈悄悄地说:“有客人在等你。”

  “妈妈呢?”

  “出去了。”

  “客人是谁,你怎么放陌生人进来。”

  “我看得出什么人是什么人,数十年来没出过纰漏。”

  勤勤连忙放下公事包,“怎么不见人。”

  “噫,我叫他在客厅坐。”

  勤勤狠狠地瞪王妈一眼,到处找客人。

  瞥见画室门敞开一角,她已知道他在哪里,连忙走过去。

  客人背着门,在看她的画。

  勤勤认得那个身型。

  没有谁穿这样普通的大衣会穿得这么好看,这是檀中恕。

  他来干什么,为何全无通报,何故到处乱闯。

  勤勤并没说什么,她静静站在书房门口。他看画,她看他背影,两个人都没有动。

  过了相当久的一段时间,他缓缓转过身子,发觉勤勤就站在他身后,原来想给人意外的他,倒先意外起来,怔住了,一句话也没有。

  勤勤向他点点头,也不说话。

  过一会儿,他轻轻咳嗽一声,“这都是你的作品?”

  勤勤点点头。

  他说:“颇有个人风格。”

  勤勤把双臂抱在胸前,“我自己却觉得杂乱无章。”

  “我不认为如此,很明显你颇喜欢用这只蓝色。”

  “是,但并没有带来希望,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

  檀中恕用拳头遮住嘴巴,他一定在笑,很少碰到这般痛痛诋毁自己作品的人。

  “我并没有太多的天分,我只是非常非常喜欢画。”

  “世上真正的天才并不太多。”

  “有些人真幸运,根本不用于锤百炼,越炼越精,生下来就注定是要做这一行,快、狠、准。”

  “你认识这样的人才?”

  “同学中有几个是,早已取到奖学金到外国去发展。”

  “那还言之过早。”

  勤勤习惯不开书房灯,作画靠的是天然光,他们两人站在黄昏的光线里,渐渐只看得见对方一个轮廓。

  勤勤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像是一动,客人会得跑掉。

  只听得他说:“比较喜欢水彩吧?”

  勤勤据实答:“原料比较便宜。”

  他点点头。

  勤勤终于说:“檀先生上来找我,可是有事?”

  “我只是路过。”

  勤勤略觉失望。

  “也该告辞了。”

  勤勤退开一点点,让他走出书房,一直送他到大门口。

  他下楼时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讲,但是终于只说再见。

  勤勤回到屋内,伏在露台上看他走向在斜路上等着的黑色大车。

  王妈走过来抢白她:“乱放人进屋?我认得这部车子。”

  勤勤转过头来对王妈说:“嘘。”

  刚才她回来可没看到车子,只见司机下车替他开车门,咦,车里有人。

  是位女客,黑色的袜子,黑色的鞋子,他上车,她让一让身子,他坐到她身边,他关上车门。

  车厢内一片静寂。

  她轻轻问:“你看清楚那女孩子?”声音低弱。

  檀中恕点点头。

  “是否理想人选?”

  “她长得非常漂亮,作品却十分普通。”语气惆怅。

  “没关系,可以慢慢培养。”她安慰他。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她戴着黑色长手套,芽着长袖衣服。

  “文勤勤与你真像。”

  她轻笑,“你怎么会知道,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不小了。”

  “画廊职员在春茗那日见过她,都这么说。”他敲敲前面的玻璃,叫司机开车。

  车子这才缓缓驶下斜坡。

  勤勤一直伏在栏杆上,正奇怪车子怎么停着不动,看着它驶远,才回到客厅去。

  王妈说:“真是位怪客。”

  勤勤很少有同王妈意见相合的时候,这时也不禁说“是”。

  “他来干什么?”

  勤勤说不上来,他说他路过,有几个人跑过别人的家会走上去坐着干等。

  勤勤觉得他是来看她的,不是探访,而是看。他的目光在她面孔上搜索,眼神出奇的温柔,甚至带一丝凄婉的味道,勤勤不明所以。

  异性的目光有许多种,但这一种,勤勤第一次接触到。

  一定还有下文。

  她取过外套。

  “喂,太太就回来,立即要开饭,这会子又去哪里野。”

  “我去如意斋,给我留菜。”

  勤勤决心向瞿德霖打听打听消息。

  每次去都为着借贷,勤勤根本没有心情打量地理环境。

  这次她站在翰林街,朝如意斋看过去,才发觉它整个向街的铺面是一块大玻璃,店铺里一举一动,兼夹所有陈设,街外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喏,瞿先生正在招呼一位洋客,捧着一只不知朝代的花瓶,正在努力游说,而瞿太太,坐在小小书桌前算帐,勤勤正好看到她的侧面。

  那一日,她前来举债,不是坐在瞿太太对面吗?倘若站在这个位置,不正可以看到她神色尴尬苦苦哀求吗?

  勤勤像是想到关键上,但却不懂开启弹簧锁,呆了片刻,走到横街去,买了一大篮水果,挽着上如意斋。

  洋人已经离开,瞿老板在数钞票,看到勤勤,有点意外,生意人最拿手随机应变。立刻呵呵地笑着招呼。

  瞿太太也搭讪说:“请坐请坐。”

  勤勤恃着年纪轻,索性开门见山:“瞿伯伯,我想问你,檀中恕是什么人。”

  “他有没有把余款付你?”瞿德霖何尝没有好奇心。

  “我怀疑的不是这个。”

  瞿德霖说:“我也不担心,我只是奇怪那日他是怎么跑进店里来的。”

  与勤勤的想法不谋而合。

  瞿太太马上说:“他在店外看到我们。”

  瞿德霖笑,“我俩天天坐在这里,有什么好看。”

  瞿太太说:“他看到了勤勤。”

  “勤勤?”瞿德霖更加纳罕。

  这小女孩子有什么看头?自幼顽皮得要命,文少辛是位名士,不懂教育孩子,把女儿宠成小怪物,每次来都像拆店似,叫人提心吊胆,不知哪些瓶瓶罐罐又要遭殃,直等到过了十八岁才定下性子来,泰半还是因父亲过身给她的影响。

  不要说他不相信,连勤勤自己都不相信。

  美术科学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的多,很难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

  勤勤问:“瞿伯伯,你认识他?”

  “很久很久之前,见过一次半次面,你看,他很明显已经飞黄腾达,我怎么好意思同他称兄道弟叙旧。”

  勤勤大喜过望,“他小时干的是什么?”

  “他也画画。”

  “真的!”勤勤大表意外,“家当就是这样来的?”

  瞿氏夫妇笑了,勤勤立刻知道自己问得有多愚蠢。

  “他很会做生意,看样子早已封笔。”

  “啊,原来是个传奇人物。”

  瞿德霖说:“对,传奇,用这两个字形容他最妥当不过。”

  瞿太太说:“他现在不大出来,小一辈都以为他是画商。”

  “他画得好不好?”勤勤问。

  瞿太太好像对他很有印象,“人非常漂亮,画十分普通。”

  瞿德霖自老妻一眼,“所以你暗暗留上了心。”

  勤勤见他俩这一把年纪还当众耍花枪,大乐而笑。

  “这是事实,”瞿太太说,“中元画会里他是锋头人物,并不是为着他的作品。”

  “你们有没有相片?”

  “找一找或许有。”

  瞿德霖越发不高兴,“你珍藏的垃圾倒真还不少。”

  勤勤问瞿太太,“后来怎么样?”

  “都以为他失了踪,直到檀氏画廊成立,有人传是他的生意,大家还不相信。”

  勤勤听得津津有味,没想到此行大有收获。

  瞿德霖说:“打烊了,勤勤,改天再来玩。”分明不想妻子多说。

  勤勤站起来告辞。

  出了店门转头再看,只见瞿氏夫妇还在争执,店堂灯光不见得辉煌,但也看得十分清晰。

  她假设他见到她,才推门进如意斋。

  有这种必要吗?

  勤勤讪笑,想得太玄太多太虚无缥缈了。但,慢着,晚宴那日,职员都认识她,叫得出文小姐。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她。

  勤勤又有一种被看了去的感觉。

  她伸手摸摸面孔。

  随即想起母亲等她吃饭,只得匆匆叫车赶回家丰

  原来檀氏同瞿伯伯他们是同辈,这么说来,也应有四十出头的岁数了。

  到家一见母亲,勤勤便发牢骚,“下了班已经累个贼死,谁还有精力画画。”

  王妈妈来抢白她,“那你还满街跑?”

  “松弛神经。”

  文太太笑女儿,“松过头只记得吃共睡。”

  勤勤有点惭愧,伏在桌子上暗笑。

  “真正大画家从来不发这种怨言。”

  勤勤说:“我要去睡了。”

  留下文太太与王妈在那里笑个不停。

  勤勤只不过逗母亲乐一会子,二十二岁大姑娘不见得真的滑稽到这种地步。

  在房内她用铅笔打草稿,轮廓出来了,发觉画的是檀中恕。

  画中人比较年轻,沉郁神情却十分传神。

  第二天,勤勤在办公室接到檀氏画廊的电话,请她有空上去一趟。

  “请问有甚么特别的事?”

  “请等一等,檀先生同你讲。”

  勤勤听到檀中恕的声音:“文小姐,石榴图已寻到买主。”

  勤勤马上瞪大双眼,竟有这种事,她忍不住吞一口涎沫。

  “请过来收取款项。”

  “啊我马上来。”

  擅中恕好像笑了,勤勤觉得非常难为情,这么猴急。

  “你下了班才来吧,五点半见。”

  勤勤立刻看向壁上挂着的大钟,才三点多,并且不出所料,大钟的两支针似乎即刻停止不动了,你越想它快些转,它越是和你作对,万试不爽。

  杨光走过来,“今晚老板请客,你没有忘记吧小姐。”

  “没齿难忘。”

  他们老板最喜欢在那种古式夜总会举行聚餐劳军,真令勤勤惆怅:半中不西的乐队不停吹打流行曲,人声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完了还有歌星出场讲黄色笑话助兴,这些都令一个读美术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义。

  勤勤实在不想去。

  偏偏老板又不是不喜欢她,拉她共他坐,想半途开溜也不行。

  杨光轻轻安慰她:“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

  勤勤投过去感激的一眼,叹口气,“下班我有点事。”

  “你又不会搓麻将,记住八时半入席,别迟到。”

  “多谢关照。”

  到檀氏画廊假如收到费用就不必去熬这种夜了。

  一有机会就退缩,勤勤十分惭愧,她没有得到祖父勇于创业的优秀遗传,她像父亲,乐于沉迷个人嗜好,不思奋斗。

  为什么不尝试克服环境呢,为什么这样纵容自己呢?

  勤勤完全得不到答案。这样吊儿郎当地做下去,永世不得超生,办公室内坐着的画师,年轻时候,都有清秀的皮相,超脱的志愿,但一下子就老了,何尝有画过一张半张发自内心的画。

  有较好机会的话,勤勤必须把握。

  一到五点,她便抓住外套下班,杨光目送她的背影。

  他叹口气,他明白她的志向,不过不要紧,再过三两年,她就会知道,干艺术的人一般需要生活,届时她会屈就。

  街上人群如潮水般涌往一个方向,人头挤人头,肩膀叠肩膀,把勤勤冲往车站,这个都会真的不易居,勤勤慨叹,一年不晓得多少人挨不下去。

  到了檀氏画廊,她才记起,出门时忘记对镜整妆。

  勤勤有一头天然鬈发,要不剪得极短,要不留得极长,否则完全失去控制,此刻她正处于极长阶段,但梳好不到一刻便自动弹散,只能结成辫子。

  也顾不得了。

  没想到一出电梯便有职员前来招呼:“文小姐请进。”

  待来到会客室,又有秘书说:“文小姐请坐一坐,”接着按动通话器,“檀先生,文小姐到了。”

  勤勤坐下来,真舒服,一到檀氏画廊,即成贵宾了。

  她伸伸腿。

  秘书推开檀中恕办公室门进去。

  勤勤下意识张望一下,什么都没看到。

  秘书已经把门掩上。

  檀中恕问:“文小姐一个人来?”

  秘书点点头。

  “隔五分钟请她进来。”

  秘书轻轻退出。

  这时屏风后传出女子的声音来:“其实今天你就可以对她说。”

  檀中恕说:“你且看过是否适合。”

  对方太息一声,不置可否,过一会儿说:“没有时间了。”

  檀中恕有点激动,“不会的,我们再到欧洲去寻访名医。”

  女子淡淡笑两声。

  有人敲办公室门,檀中恕与女子同时噤声。

  是勤勤推门进来。

  “文小姐,”擅中恕迎上去,“请坐。”

  他抬头看到勤勤标致的小脸,不禁一呆,啊比什么时候都更像她。

  屏风后面的人,显然也受了震荡,发出轻微声响。

  檀中恕连忙以咳嗽遮掩。

  勤勤的大眼睛充满盼望,有种动人的闪烁不定的神色,经过一天工作,她稍见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她问檀中恕:“石榴图经已出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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