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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page 15 作者:亦舒

  张怀德一怔,“不行。”

  勤勤耸耸肩,“那就没有办法了。”

  “檀中恕永远不会批准这个建议。”

  勤勤摊摊手。

  也许杨光时运仍然没到,希望将来有更好的机会。

  “但是,勤勤,我想见一见这位年轻艺术家,带我去。”

  “立即?”

  “是。”

  廉价的住宅大厦永远有肮脏的大堂、破旧的信箱、狭窄的电梯、阴暗的走廊。

  杨光开门接待不速之客的时候,一脸笑容,丝毫不受恶劣的客观条件影响。

  勤勤说:“我带了一位朋友来。”

  “欢迎欢迎。”

  没有给客人坐的地方,张怀德站在客厅,看着杨光堆山积海般丰富的作品。

  她震惊且惋惜地问:“你画这类批发风景画有多久了?”

  “大半年。”

  张怀德心痛地冲口而出:“快别画了,笔触一滥,无可救药。”

  杨光一怔,问勤勤:“这位张大姐,也是行内人?”

  勤勤点点头。

  杨光这才说:“不必替我担心,我有足够的意志力。”

  张怀德问:“是哪一家订下的货品,合同怎么签法?”

  “大姐,”杨光笑了,“你没有出来走很久了吧?无名小卒,焉能取得合同,不过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

  张怀德气馁地坐在画堆上。

  勤勤低声说:“你也觉得是暴殄天物吧。现在你可明白了,为何我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你前来参观。”

  张怀德问:“勤勤的近作,全部由你捉刀?”

  杨光起了疑心,“勤勤,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是谁?”

  “不要紧,张怀德是我们的朋友,她什么都知道。”

  张怀德说:“我明日差人送合同来,你看过之后,假使没有异议,就成为我名下的画家。”

  杨光呆呆地说:“我不明白。”

  勤勤欢呼,“你还不明白?你被发掘了。”

  “就这么简单,我不用讨好任何人,陪任何人睡觉?”

  “杨光,请你控制你自己。”

  张怀德不以为忤,仍然站在画堆之中不置信地赞叹。

  告辞后,上了车,她才说:“我中了彩金。”

  勤勤问:“怎么说法?”

  她看勤勤一眼,“多数人画了三五七张画便要喊创作奇苦,没有时间没有题材没有灵感,抱怨多过作画,我相信杨光是罕见的例外。”

  第十章

  勤勤涨红面孔,无言。

  过一会儿勤勤问:“你同杨光签约,不用经过檀中恕?”

  “我已辞职,打算创业,杨光属我旗下第一名勇将。”

  “啊?”

  “他值得投资,我会给他优厚条件,用心栽培他。”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有点怅惘,有点欢喜,她用手托着下巴想:“噫,文勤勤又何去何从呢?”

  张怀德轻轻说:“待檀中恕气消了,我们仍得见他。”

  勤勤还得求他撤销合约。

  勤勤去了廖怡的葬礼。

  只有他们三个人。

  檀中恕寂寞地站在前方,一身黑西装,勤勤看不清他的脸面,他戴着帽子,一如当日在如意斋出现时那个打扮。

  勤勤多么想亲近他,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早已把此生的精神感情,用尽在廖怡身上,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用无比耐力把他引渡返回现实世界,那人是张怀德,并不是文勤勤。

  勤勤轻轻地对张怀德说:“她是一个寂寞的人。”

  张怀德看她,“一生得一知己足矣,她不失为一个快乐的人。”

  勤勤奇说:“你的想法同家母一样,一生对牢一个人于愿已足,完全不需要其他朋友。”

  张怀德苦涩地微笑,双眼凝视檀中恕背部,充满爱慕之意。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欠了另一些人若干无法偿还的债。

  勤勤与张怀德没有再交换对白。

  下葬的不止是廖怡的身体,也是一段过去的传奇。

  勤勤对她的资料可说相当清楚,这样的感情与这样的故事,在今时今日,没有可能发生。

  勤勤只感到些微悲伤,转眼即逝。

  礼成后檀中恕站着不动,勤勤自动退出,走到一半回头看去,只见张怀德站在他身后约十步之处,一身黑衣,活像檀中恕的影子。

  勤勤回到家,换下素服。

  王妈在工作间静心聆听股票行情报告,这是她的正经生意,上午买进,下午沽出。收入胜过大班。

  勤勤忽然又有创作的冲动,她走进旧时画室,把麻将桌子轻轻抬至一角,腾出空间,搭起画架。

  颜料都干涸了,勤勤自言自语,一边挤锡管一边说:“来,别放弃,拿点颜色出来看看。”

  扰攘半日,才得红色与黄色尚可应用。

  勤勤也不去计较,一伸手,就描出大样来。

  她逗留在画室之内直至腰酸臂软,好久没有这样运动,体力上已经吃不消。

  勤勤蜷缩在安乐椅上打个呵欠。

  今日她约了杨光出去庆祝,不能爽约。

  杨光许久没有这样说了:“我来接你。”

  她请杨光坐下聊天。

  他忙不迭地向勤勤报告与张怀德谈判过程,绘声绘色,勤勤笑吟吟聆听。

  这小子,平素这样潇洒不羁,一旦接触名利,也会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起来,不是没有暴发户味道的。

  所以,很多时候,批评他人行为举止庸俗,不外是因为发言人还没有得到做浊人的机会。

  勤勤没想到杨光也会有这种小船不可重载的姿态。

  毕竟,他受压抑也太久了,高兴得稍微忘形一点,也是人之常情。

  勤勤拍拍他肩膀,“从此你扬眉吐气,恭喜恭喜。”

  “我回过家,”杨光一直说下去,“家人对我态度另一样了。”

  “当然,现在你已不是他们的负累。”

  “从前我也不是。”杨光申辩,“我一直识相。”

  “杨光,现在还计较这些干吗?”

  杨光看着勤勤,“你也是过来人吧?”

  “有几个文艺工作者幸运得没有遭过白眼?谁叫你不是建筑系及医科高材生,人家自幼气宇轩昂,百毒不侵。”

  杨光笑了。

  “你几时搬出小公寓?”

  “明天有人同我去看房子。”

  “我真的替你高兴,以你的才华,早应该有今天。”

  杨光谦曰:“也不过刚刚开始,相当患得患失。”

  “你放心,张怀德相信是本行最伟大的经理人。”

  她一定会把杨光捧出来。

  “我怎么报答你穿针引线?”

  “唉,杨光,不是我,也会是其他人,天才不可能长久埋没。”

  “勤勤,你世故很多。”

  “看得多听得多知得多,自然世故,我算是迟熟的人,早过二十一岁,动作却一如小孩。”

  杨光有点担心,“与檀氏解约之后,有何出路?”

  “改个艺名,唤作檀香,街头卖艺。”勤勤不在乎地说,“或是开班授徒,发掘小明星,专教幼儿班。”

  杨光说:“檀氏才不会放人。”

  勤勤失望,“你说一句半句好听的话行不行?”

  杨光努努嘴,“你的水准回来了。”

  勤勤朝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看到的是她方才画的作品。

  “不要开玩笑。”

  勤勤主动要求见檀中恕。

  他不肯与她会面,亦不欲与她说话,吩咐秘书,叫勤勤有事与他手下交待。

  噫,失宠滋味坏极,不足为外人道,勤勤啼笑皆非。

  秘书问:“文小姐你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

  勤勤不想对他发牢骚,便轻轻说:“关于合同——”

  秘书打断她,“檀先生现在不管这个,你同人事部联络好了。”

  从前他亲自打理一切。

  勤勤有点光火,按捺脾气,说:“好的,我懂了,谢谢你。”

  她同张怀德说:“他不肯见我,等于打我入冷宫。”

  “老板都是这样。”

  “我必须见他,你想想法子,我还有张合同在他那里。”

  “既有薪水可支,何用操心,”

  “无功如何受禄?”

  “那么与他说明白,到他家去,开门见山,对质清楚。”

  “不经预约?”

  张怀德笑,“除非你愿意等上一年半载,待他消气。”

  “你不想见他?”

  “我没有空,我要成立张氏画廊,尝尝做老板的滋味。”

  他俩冷战还没有终止。

  张怀德貌似无事,内心世界,不得而知。

  “他多数什么时候在家?”

  张怀德叹口气,“他极少外出,黄昏泰半在园子里。”

  “我今晚就去。”

  张怀德看她一眼,“勤勤,说话小心点,别刺伤……”

  还是那么体贴,那么温柔,处处替他着想,好一个红颜知己。

  勤勤早已经回复自己喜欢的打扮,饶是如此,檀宅管家看到她,还是吓了一跳。

  过半晌才说:“檀先生不见客。”

  勤勤特地用不悦的语气问:“我是客人吗,快开门。”

  刚刚是黄昏,勤勤背着光,轮廓线条都像煞了一个人,管家遭了迷惑,他想看清楚一点,打开了门。

  勤勤进屋,“檀先生可是在书房?”

  “是。”

  她知道书房在什么地方,一径走过去,门虚掩着,还没有掌灯,勤勤站在门旁,看见檀中恕背着她坐在安乐椅里,像是在欣赏园景。

  勤勤咳嗽一声,他听见,转过头来。

  在这种光线下,他也误会了,站起来,“怡,是你。”声音里充满迷惘盼望凄酸之意。

  勤勤若不是个铁石心肠的现代女性,恐怕早已回答“是我”,从此扮演这个角色。

  当下她只轻轻答:“是文勤勤。”

  檀中恕的声音立刻复原,“我不记得请你来坐。”

  “请给我机会说几句话。”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人事部自会同你联络。”

  勤勤勇敢地说:“我情愿一五一十亲口说清楚。”

  檀中恕看着她,他好想把这个叛徒赶出去,但是想起像她的那个人,终于说:“讲吧。”

  “我无法做到你的要求,公司的损失,我愿意设法用作品抵偿。”

  檀中恕沉默一会儿。

  “我是文勤勤,一个资质普通的文艺工作者,热爱创作,性格不羁,我不配承继檀氏画廊,亦从未作此打算,为了这个可怕的任务,我心神大受困扰,无法工作,所以要求解除合约。”

  檀中恕终于说:“请坐,勤勤。”

  勤勤见他肯承认她不是廖怡,已经大喜过望,胆子壮起来。

  “你以为我是狂人是不是?”

  “不,”勤勤摇摇头,“你只是钻进牛角尖,走不出来。”

  他苦笑,没想到给一个小女孩子教训。

  “檀先生,请答应我刚才的要求。”

  他沉默一会儿,终于叹口气。

  “勤勤,我会做得比你要求更好,你可以留在檀氏,继续创作,我保证你再不会受到任何滋扰。”

  “真的?”勤勤呆住。

  檀中恕点点头,逝去的经已逝去,勤勤说得对,她是另外一个人。

  勤勤一高兴,手舞足蹈,无限欢欣。

  她为这件事不知担心了多久,好怕失业后生活有问题,更怕母亲失望,应了好梦易醒这句话。

  本来应当功成身退,但文勤勤毕竟是文勤勤,她居然还有话要说。

  檀中恕诧异了,他已经作出最大让步,她还要什么?

  只听得勤勤问:“你任由张怀德离开你?”

  檀中恕侧起耳朵,一时间不知勤勤说的是公抑或是私事。

  “她深爱你。”

  檀中恕这才明白勤勤竟明目张胆地干涉起他的感情生活来。

  “我可以向你保证她深爱你,你不会找到更理想的伙伴。”

  檀中恕静静地听着,以前从来没有人批评过他与张怀德之间的感情,没有人敢说一句半句,都装作不知道没看见。

  “像你这样脾气古怪的人,不易相处,放弃张怀德是非常不智的行为,你会后悔。”

  檀中恕实在忍不住,“勤勤,你太爱管闲事了。”

  “这并不是闲事,我认识你俩至深。”

  檀中恕说:“有一句老掉了牙的话:感情是双方面的。”

  “你也爱她呀,你不知道吗?”

  檀中恕看着勤勤,真不可思议,这陌生的少女闯入他们的生活,忽然似懂非懂地担任起教务主任的角色来,趁着他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猛烈攻击,要叫他吃败仗。

  “勤勤,够了,你回去吧。”他微愠地说。

  “你为什么不承认,”勤勤牛脾气发作,豁了出去,“你怕对一个人不忠?可是归根究底,她也想你生活幸福,张怀德已经等了你十多年,不要叫伊失望。”

  檀中恕说不出话来。

  “你不让她走,又不表示诚意,太过残忍。她已作出抉择,你再不加以挽留,只怕来不及。”

  檀中恕双手颤抖,他拉一拉唤人铃。

  勤勤知道他要送客,再不走恐怕会把事情闹僵。

  她站起来。

  管家进来,“文小姐请。”

  勤勤提高声音,“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她。”

  檀中恕已经走进花园里去。

  管家把她当贼似押出门外,轻轻抱怨,“文小姐,你太淘气,令我们下人难做。”

  勤勤歉意地拍拍他肩膀,忍不住同情地说:“他真是个怪人,难为你们了。”

  管家开亮门灯,看清楚勤勤飞扬明亮年轻的眼神,她是她,不可能是其他任何人。

  “文小姐,我叫车子送你出去。”

  “也好,我就搭一程顺风车。”

  在车子里,勤勤把双臂枕在脑后,逸乐地想:万事顺利,困难迎刃而解。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她吩咐司机把车子开到张宅去,她有好消息要宣布。

  张怀德刚要出门去看新写字楼,勤勤跟着一起跑。

  办公室的规模同檀氏画廊不能比拟,但正如张怀德说:“在这里,我是我自己的主人。”

  “你不是要把檀氏打垮吧,手下留情。”勤勤装出吃惊模样。

  张怀德伸手拧一拧勤勤的面孔,“一年后邀你跳槽。”

  “檀先生对我不错,我要详细考虑。”

  张怀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考虑什么,双倍还是三倍酬劳?你这个精灵鬼,十个大人还不是你对手。”

  勤勤伸长脖子,“在这之前,我还得努力画画,巩固地位。”

  张怀德叹口气,“真想问问令堂,喂你什么吃得这么聪明。”

  电话铃响,勤勤提心吊胆,这会不会是檀中恕回心转意?

  不是,是家私店、电器店,新职员前来报到。

  勤勤怅惘,这檀中恕,简直走火入魔,张怀德已做得最好,现在是轮到他有所表示的时候了。

  他们大人最喜欢小事化大,大事则弄得不可收拾。

  张怀德看她一眼,“你好像在等不知什么人的电话。”

  “是吗?”勤勤一怔。

  “同你说,他要是肯找你,终归找得到你,放心好了。”

  话里有话,不知是说给勤勤听,还是给她自己听。

  过一刻勤勤问:“杨光这小子没令你失望吧?”

  “我们一定可以合作愉快,他管创作,我管推销。”

  勤勤说:“我要走了。”

  “檀氏的人,不要老待在张氏,免得生枝节,惹麻烦。”

  “这分明是讨厌我。”

  “我讨厌你?你拿杨光出替你,代你到巴黎办画展,檀氏才这么容易放过你,你倒说得风凉。”

  “你见过檀中恕?”勤勤发呆。

  “我与旧同事开了整夜会议才想出这个法子,他肯接受。”

  怪不得。

  “我们正连夜赶宣传材料,真多亏你临时来一招金蝉脱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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