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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榴图 page 14 作者:亦舒

  “这一阵子你到底忙什么,马不停蹄,扑来扑去。”

  勤勤不出声,这个秘密,她永永远远不会说出来。

  连杨光也没有权知道。

  就躺在杨光的旧红色丝绒沙发上,勤勤做了一个梦。

  一个穿黑衣黑袜的美妇人前来,摊开手,像是要问她索取一样东西,脸容哀怨,不达到目的,似不肯离去。

  勤勤当然知道这是谁。

  她无所惧,对美妇人说:“你走吧,你要的,我没有。”

  伊不肯走,冉冉飘近。

  “我不是你,你看看清楚,我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美妇人以水盈盈的双目凝视她。

  “去吧,外间自有你需要的人,去找他们,不要浪费时间。”

  她哀怨地笑,终于点点头,影像消失在空气中。

  勤勤醒来,沙发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香味,不知是杨光哪个异性朋友留下,引来这样的奇梦。

  杨光仍在工作。

  “你一天做多少钟头?”勤勤问。

  “无休止。”

  “这样喜欢画?”

  “是。”

  勤勤叹口气,看看时间,已近黄昏。

  勤勤有点内疚,找到了张怀德。

  “勤勤,事情已经过去,你可以出来,我们有话要同你说。”

  “我知道,我也有话要说。”

  “首先,我要多谢你给我的启示。”

  勤勤苦笑。

  “我们明天上午十时在办公室见。”

  “檀先生的精神可好?”勤勤忍不住问。

  “可以支侍。”

  “你呢?”

  “我?勤勤,实不相瞒,我似解脱了多年来的枷锁。”

  “啊,这么严重,那此刻你真的无比轻松了。”

  “我现在预备出外饱餐一顿,好好睡它一觉,明天见。”

  她挂上电话。

  杨光听到对话,顺口问:“不是檀氏画廊有事吧?”

  “与你无关。”

  “要小心行事啊,否则你这只燕子就得飞回寻常百姓家。”

  勤勤笑吟吟地说:“杨光,我就是爱你这张狗嘴。”

  她起身回家。

  寻常就寻常吧。

  珉表姐与霞表妹在家等她。

  珉珉一见她便迎上来,“勤勤,谢谢你,记者来过了。”

  勤勤这才想起来,“呵,访问做得理想吗,照片拍得可好?”

  珉珉答:“国际水准真是一流,他们给我一页半篇幅。”

  “那已经算是很理想了。”勤勤现在可算经验丰富。

  “我知道,他们的跨页广告费是八万美金一期。”

  勤勤拍拍她肩膀坐下。

  以后想帮也帮不了。

  权势真是美妙的一件事,一句话下去,水到渠成。

  檀氏原本打算赋她这个权力,是她不识抬举,自动弃权。

  往者已矣,一切从头开始,勤勤并不介意再看表姐冷面孔。

  文太太出来问:“怎么都干坐着,小时候你们顶爱下棋。”

  文太太把棋子取出来。

  勤勤颇有下象棋的天分,幼时常与她父亲对弈。

  下了五分钟她便炮九平七,待红方走了兵五进一,以便反立中炮,积极争先。

  珉珉连忙平炮求兑,明明有机会取胜,但不知恁地,在勤勤面前,她心已经怯了,不敢下杀着。

  这是失去自信的表现,勤勤立刻注意到了,甚为不忍。

  世人的心理竟这么懦怯,碰到一点点挫折,见人有一点点成就,立刻拜倒跟前,世人又如此可恶,见人有些微不得意之处,略为狼狈,便凑热闹也要来踩一脚。

  从这局棋中,勤勤进一步洞悉了世情。

  她的心灵忽然亮了起来空了起来,胜了一局之后便收手不玩。

  珉珉赞叹说:“你看你多能干。”

  最令勤勤难过的是,珉珉还是真心的,绝不虚伪。

  她正容说:“你错了,我也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

  珉珉一怔,并没听懂。

  文太太又鼓励她们亲热,“不出去喝杯茶逛逛街?”

  勤勤摇摇头,目光落在日历上,扰攘间已经八月份了。

  竟这样就过了一个夏天。

  这几个月来她未曾为生活上任何事操过心,天天抽丝剥茧,钻研檀氏的秘密,待洞悉一切的时候,季节已经偷换。

  勤勤吃惊了,呆呆地看着月份牌。

  珉珉与妹妹向她告辞。

  一走到楼下,两姐妹便说起勤勤来,“怪极了,面色变幻无常,一时阴云密布,一时曙光显露,令人摸不着头脑,看样子,心理负担不轻。”

  “然而,她快乐吗?”

  “不快乐,谁干,她当然有她的乐趣。”珉珉羡慕地说。

  “下次问问勤勤。”

  这样子的问题,连勤勤都没有答案。

  最快活的应当是杨光,事不关心,永不劳心,只管作画。

  勤勤走过去,握住母亲的手,“妈妈,倘若我们失去目前的安定生活,你会怪我吗?”

  文太太听了这话,眼睛发红。

  “妈妈,你不舍得?”勤勤有点急。

  文太太转过头来,“不舍得什么?只是这句话,你父亲也曾说过,你那口吻,活脱似他。”

  勤勤微笑,那简直小巫见大巫,她父亲把整副家当,包括一爿纱厂,在短短十年间散清。

  文太太说:“我才不怕,只要你们喜欢。我这生人,能够看到你父高兴,以及看到你愉快,已经达到目的。”

  勤勤提醒母亲,“但也许,表姐她们就不与咱们来往了。”

  文太太笑吟吟地说:“来,有来的做法,不来,也有不来的做法。”

  勤勤意外,“我以为你很享受同她们往来。”

  “我的确享受,但她们不来侍候,我亦不觉空虚。”

  勤勤明白了,这叫做随遇而安,是生活最高境界。

  “妈妈,我爱你。”她抱着母亲摇两摇。

  那天晚上,勤勤再也没有做梦,再也没有见到那美妇人。

  不是不惆怅的。

  她在家中自己的小小旧床上睡到九点,闹钟叫起来,她探手过去,熟悉放肆地,碰一记拍下去。

  勤勤唏嘘地想,一切都恢复正常了,唉,南柯一梦。

  她起床妆身,穿上日常便衣,套上球鞋,恢复自我。

  来接她的司机差点儿不认得她,勤勤坐上大房车。

  以后又要挤在地铁中,但,选择的是自由,不要紧。

  她喃喃自语,这个故事,叫勤勤奇遇记。

  车子到达檀氏画廊,她下车仰头看一看整座大厦,才进大堂按电梯上会议室。

  勤勤准时抵达,但是檀中恕与张怀德已经在等她。

  勤勤坐到她惯坐的位子上去。

  今天好像就他们三个人开会。

  檀中恕西装襟上别着小小一方黑纱,精神不大好,但眉宇间却比从前开朗。

  张怀德说:“我先讲。”

  勤勤扬起一道眉,奇怪,她怎么也有话要讲,而且,要在会议室讲,倒真要侧着耳朵细听。

  只听得她说:“这是我的辞职信。”

  不但勤勤跳起来,连檀中恕都耸然动容,室内鸦雀无声。

  他们俩瞪着张怀德。她辞职?不可能,这些年来,张怀德已经成为檀氏画廊的一件不动产,没有了她,檀氏可能不再是檀氏。

  勤勤看着桌面上那只耀眼的白信封,又看着檀中恕。

  檀中恕苦涩地说:“怀德,不要开玩笑。”把信推过去。

  “我从来没学会过开玩笑,你是知道的。”又把信封往檀中恕那边推。

  “怀德,这是何苦呢。”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我累了,我想告老回家休息去。”

  “我给你假期,半年、一年,随便你说,公司出费用。”

  “我还是想你批我辞职。”

  “没有可能。”

  “那我只好不告而别。我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合约。”

  “为什么,怀德,在这种要紧关头,正需要你的时候。”

  “十多年来,都是你们的需要,可有问过,我的需要?”

  说得好。

  檀中恕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张怀德,“你需要什么?”

  机会来了,勤勤在心底嚷:说呀说呀,为什么不说?

  好不容易,张怀德开了口,她叹气,“我不知道。”

  窝囊!勤勤泄气。

  “怀德——”

  “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不用再加以讨论,勤勤,到你。”

  “我?”

  “你不是有话要同檀先生说?”

  勤勤清清喉咙,“是,檀先生,我也是来辞职的。”

  “什么?”

  他跳起来,动怒,一手把桌上文件全部扫到地上去。

  勤勤说:“你何必生气,且听我详细道来。”

  “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檀中恕额上青筋都现了出来。

  勤勤睁大双眼,个敢再说一个字。

  “滚出去,统统给我滚出去!”

  勤勤尚想上前伺机解释,张怀德已经拉着她出会议室。

  张怀德不给她有说话的机会,“你还没去过我家,现在请你去喝杯茶。”

  上了车张怀德才松口气,“我从未见过他生那么大的气。”

  勤勤问:“他有没有准我俩辞职?”

  张怀德轻轻责怪她,“此刻的少年人仿佛都有凉血。”

  勤勤笑了,“小姐,不见得每个人的热血都要用在他身上。”

  张怀德涨红面孔。

  勤勤仍然不放松地加一句:“有你不就得了。”

  张怀德不再出声。

  过一会儿,她感喟地说:“你们这一代怎么会这样聪明。”

  勤勤向她挤挤眼睛:“自幼吃惯字母汤的功能。”

  张怀德忍不住笑出来,又黯然道:“任何人有机会都会爱上你。”

  “是吗,我也正想如此恭维你。”

  “勤勤,你真打算辞职?”

  勤勤点头,“最有资格承继檀氏画廊的人是张怀德。”

  “我怎么敢妄想。”

  “最近这几年打理画廊的人实际上是你吧,他们一个病,一个服侍病人,哪里抽得出时间。”

  张怀德答:“上了轨道的机构,人才济济,毋需十分操心。”

  车子已驶抵目的地。

  张怀德的公寓很朴素,每个角落都摆满各式各样的美术品。

  勤勤很为她惋惜,以她的学历、修养、艺术造诣、行政技巧,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独当一面,身居要职,至少也是美术馆馆长身份,何用在檀氏受委屈。

  张怀德像是看穿勤勤心事,“你为我不值有什么用?”

  “我去叫擅中恕挽留你。”

  张怀德但笑不语,“他正在气头上,要追杀叛徒。”

  “我才不怕他。”

  “这样的勇气,也是自小吃字母汤的缘故?”张怀德笑。

  “不是,自小挨打,皮厚肉粗,怕无可怕,成为泼皮。”

  张怀德斟一杯香片给她。

  勤勤发觉他们的房子都对着海景,环境优美恬静。

  可怜的杨光,成日屈在一间陋室,光线不足,地方不够,单靠一股傻劲拼命工作。

  勤勤暗暗祝祷,希望社会快快赏识无名氏杨光。

  说这小女孩没心事,又时常见她出神,张怀德问:“你在想什么?”

  勤勤问:“葬礼几时举行?”

  “定了下个星期,这是我最后一次为檀氏服务。”她长长太息。

  “能不能再做多一件事?”勤勤求她。

  “我的能力有限,”张怀德微笑,“你尽管说。”

  “我想介绍一个画家给你认识。”

  “勤勤,你好像提过这个人。”张怀德记性不坏。

  “不错,当我私人求你,请你帮我这个忙可不可以?”

  “勤勤,本市怀才不遇的画家大抵有三万名,有些诚心诚意,每隔一天就打电话到画廊求见。”张怀德已经说得十分温和。

  “但这个不同,他是我的朋友。”

  张怀德微笑,“请问他有三只眼睛,抑或四只手?”

  “他有一颗热爱艺术的心。”

  “不计分。”

  “但你已看过他的画,而且你喜欢他的画。”勤勤嚷出来。

  “在什么地方见过?”

  勤勤伸手一指,“喏,这幅就是。”

  张怀德抬起头,“勤勤,你别什玩笑了,这张是你的杰作。”

  “你还不明白?我自从与檀氏签约后根本没有动过笔。”

  “什么?”

  “你以为只有你们才有资格搞惊天大阴谋,错了。”

  张怀德睁大眼睛站起来,看着勤勤,“我不相信。”

  “不由你不信,这批蓝色的画的原作人并非文勤勤。”

  “当然是你,不可能不是你,我亲眼看着你画。”

  “你只想看到你要看的,我坦白地告诉你,这批将在巴黎展出的画,由一个叫杨光的人所作,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你可以与他面谈。”

  张怀德不怒反笑,“勤勤,你还有什么鬼把戏?”

  “没有了,我说的全是真的。”

  “这些日子你在干什么?”

  “玩呀。”

  “你玩掉了七个月?”

  “有什么稀奇,有人还真的玩掉了一辈子。”

  “勤勤,这不是真的,你这样说只不过想我见你的朋友。”

  勤勤叹口气,“好,狼来了,假话说太多,真话没人要听。”

  张怀德站起来踱步。

  过半晌她重复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请了枪手。”

  勤勤捧着头,羞愧地答:“你现在明白我辞职的原因了吧。”

  “我的天,纽约那批画是否你的作品?”张怀德开始紧张。

  “那批画货真价实。”

  “这是丑闻,连檀氏都担当不起。”

  “现在你知道真相了。”

  “勤勤,你这个小滑头,我们差点着了你的道。”

  勤勤又不服气起来,“算了,你们用人的时候,根本不睁大双眼看清楚,只晓得瞎捧,你们有管过我画从何来,你们可有担心过创作困难?檀氏只会集中宣传包装推广,到头来本末倒置,无以为继。”

  张怀德呆在当地。

  “这些年来,檀氏生意做得那么大,任何东西,挂一个价目,一转手,随即获得十倍利润,但是檀氏麾下有没有画家?没有。”

  张怀德抬起头来,“有文勤勤。”

  “我?”勤勤大笑起来,“进了檀氏的门,忙不迭受训做廖怡的承继人,我只是一个女演员。”

  哎呀,真舒服。

  把心中所有要说的,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部抖出来。

  “我已认罪,”勤勤说下上,“任凭处置,我不后悔。”

  勤勤抓起外套要走。

  “慢着。”

  勤勤停步。

  “坐下。”

  勤勤坐下。

  张怀德这样老练的人,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终于她说:“我们在巴黎的展览势在必行,不能取消。”

  勤勤说:“对不起。”

  “我怎么同檀中恕交待?”

  勤勤默不作声。

  “我希望你的良心从来没有责备你,我希望你没讲过真话,我希望你一直充下去。”

  “我做不到,整件事里,我的牺牲最大,请宽恕我。”

  张怀德想通了整件事,忽然笑起来,她笑得弯了腰,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勤勤静静地等她笑完了,才说:“我有一个建议。”

  张怀德摆一摆手,“我先说。那画家叫什么名字?”

  “杨光。”

  “很好听的名字,简单、响亮、明朗,人可如其名?”

  “性格活脱脱似乌云后金光:活泼、乐观、可爱。”

  “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是,是我的好朋友!”

  “他肯为你做这么多,”张怀德表示怀疑,“不问代价?”

  “画画对他来讲,最容易不过,并不算是什么特别的恩典。”

  张怀德搓着双手,“我一生的事业中数此事最为棘手。”

  “其实再简单不过,我有一个方法在这里,要不要听?”

  “这件事真会促短我的寿命。”

  “我介绍杨光给你们,让他名正言顺地到巴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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