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再度进来,勤勤知趣地退出。
檀中恕在会客室,看见勤勤,默不作声,示意她坐。
过一会儿,他问:“你明白了?”
“不,我并不明白,”勤勤问,“廖女士患的可能是癌症?”
“是。”
“她病了有多久?”
“两年。”
“从那个时候开始,你们到处寻找承继人?”勤勤问。
“不是我们,是她,但她的意旨亦即是我的命令。”
“这个主意已使她入魔,檀氏画廊何需承继人?”
张怀德不知在什么时候,已来到会客室门口,听见一言半语,便想退出去,以避嫌疑。
勤勤站起来,拉住她,把她推到沙发坐下,用手按住她双臂,不让她走:“你比谁都有资格听。”
张怀德见檀中恕没有反对,便木着脸坐着不动。
勤勤说:“据我推理,齐颖勇是一个怪老头,去世之前,硬是备下了承继人,檀先生,你就是那个承继人,是不是?”
檀中恕说:“你果然都明白了。”
勤勤长长吁出一口气。
张怀德用手撑住头,“勤勤比我们聪明一百倍。”
“然后,廖女士病重,她又要为你找一个替身。”
檀中恕抬起头来。
勤勤轻轻地说:“看,檀先生,长得似她也不是我的错,我不喜欢这个主意。”
张怀德点头,“说得好,勤勤,说得好。”
“檀先生,你十分幸运,你与廖女士真心相爱,但我,我完全是被动的。”
檀中恕低声说:“这是她最后一个心愿。”
太使人为难的一个心愿。
勤勤忽然觉得寂寥,“你们太令我自卑了,原来根本我就算不懂画画也不打紧。”
张怀德终于开口:“我的预感不错,早知此事不会顺利。”
勤勤说:“谁不想名成利就,一帆风顺,我不能利用自己来利用你,来这里之前我已经想通。”
檀中恕苍白着脸,维持缄默。
勤勤对张怀德说:“我先走一步,明天再来陪廖女士说话,现在,只有你才可以安慰檀先生。”
张怀德才是廖怡的最佳承继人,凡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深爱他。
勤勤拉开门出去找车子。
张怀德轻轻说:“那孩子,三言两语就破除魔咒。”
檀中恕答:“她也经过很大的矛盾挣扎,在纽约那段时间,我们差点成功。”
“但是她的意志力终于取胜。”
檀中恕的思潮飞出去老远,喃喃说:“我却让自己输给廖怡。”
输得甘心乐意,从来没有后悔过。
张怀德感喟地想:她又是为何留在檀氏画廊十多年。可见也是故意输给檀中恕。
只听得檀中恕说:“请勤勤代我们瞒着她。”
“勤勤会的,勤勤再懂事不过,真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我曾经想,假以时日,爱上她并非难事。”
“感情并非一件可以常理推测的事。”
张怀德看着他。
“开头的时候,真令人困惑,有时候分不清她是廖怡抑或是文勤勤,但后来就明显了,她是她,她一直是文勤勤,实质上她一点也不像廖怡。”
“但是当勤勤默默坐着作画的时候,又活脱似廖怡。”
檀中恕太息,“你认为是吗,我想我们都太爱廖怡了。”
他俩无比沉重。
勤勤的心情刚刚相反,好久没这样轻松。
她十分记念廖怡,为她将逝的生命可惜难过,但勤勤内心那种持续多月的彷徨感已经消失。
她回到家中,来为她开门的竟是表姐。
“勤勤,终于碰到你了。”珉表姐快活地雀跃。
这一阵子她在文家的时间比勤勤还多,碰面也不算意外。
勤勤心不在焉,“我母亲呢?”
“在附近美容院烫头发。”
勤勤已经有多日没见过母亲,“妈最近成为大忙人。”
“勤勤,我有话跟你说。”
“我很忙。”
“只需十分钟。”
“好的,我能帮你做什么?”勤勤直看到她眼里去。
她的珉表姐有点意外,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勤勤变了。
从一个得过且过、无甚志向的小女孩变得精明磊落。
得到一点名气之后,她充满自信,待亲戚客气中维持一大段距离,不卑不亢,恁地厉害。
勤勤见表姐三分钟不开口,已经催她,“请说。”
轮到表姐嚅嚅然开不了口,过一会儿她说:“听讲国际性艺术家月刊的记者到了本市。”
“是吗?”檀氏画廊忙得人仰马翻,难免疏忽这等小事。
“勤勤,我知道他们一向同你有联络,可否推荐我上一上他们的篇幅。”
就这么多?当然,珉表姐不愁穿不愁吃,所担心的,不过是锋头不够足,名头不够亮。
“没问题,你代表——”
“室内装修。”
“当然。”
勤勤到书房去把父亲生前的剪报纪录全部小心地装进大纸袋内,这时候,文太太也回来了。
她母亲打扮后显得精神奕奕,看上去年轻许多。
不必让她知道太多,勤勤感喟,这样的安逸时光可能不长了,檀氏画廊也许在明天就与文勤勤结束合约。
“这么匆忙?你表姐有事请你帮忙。”文太太拉住女儿。
“她与我说过了,我一定尽快给她答复,你放心。”
“几时起程到巴黎去?”
“决定行程才通知你。”
勤勤抱着两大包资料下楼去。
临走时她看见珉表姐艳羡的眼光。
唉,那是因为她不知道当事人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甫上车,司机即说:“张小姐找你,她在公寓等。”
勤勤刚巧也想找她,“我们回家去吧。”
张怀德站在露台上,背着勤勤。
勤勤唤她,“吃点东西吧,当心倒下来。”
张怀德说:“勤勤,你真勇敢,换了是我,真不舍得放弃这到手的一切,”
“为何一直把自己说得如此庸俗?”勤勤凝视她,“是否借此保护自身?你明明知道,你舍不得走,不过是因为檀中恕这个人。”
张怀德低下头。
“奇怪,”勤勤说下去,“有人无情,偏作多情,有人情深,偏作无情,真把我弄糊涂了。”
张怀德咬在口中的一口青瓜三文治,再也咽不下去。
“对不起,”勤勤说,“世上最讨厌的,便是老实话。”
张怀德苦笑,“似你这种年纪不说真话,未免可怕。”
勤勤看她一眼,“明天看到廖怡女士,恐怕要继续说谎?”
张怀德涨红了脸,“檀先生再三请求你。”
“我会努力应付。”
张怀德吁出一口气,“在某一方面来说,廖怡没有看错你,我们也没有看错你。”
“你需要休息,在我这里躺一下吧,让我陪你。”
张怀德点点头。
她看到客厅一角堆着刚完成的画,不禁钦佩地说:“兵慌马乱间,你尚能完成工作。”
勤勤微笑,“有守护天使帮我的忙呢。”
张怀德不但有两只大大的黑眼圈,面孔也肿了起来,再不休息,恐怕就要崩溃。
勤勤坐在她身边仔细翻阅那叠剪报。
这是一部本市文艺工作者的兴亡史,每年都有年青人兴致勃勃地投身艺术,有些不消三两个回合便被淘汰出来,改行教书或做小生意,也有些坚持到底,但始终没有赢得名利,只在一些偏僻角落举办展览,并无几人得道。
张怀德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勤勤轻轻替她盖上一条毯子。
纪录浓缩时间,数十年间大事在三两个小时内阅毕,给勤勤南柯一梦的感觉。
一晃眼他们都成了中年人,最无辜是张怀德,根本不是同道中人,无意间闯进他们的王国,成为牺牲者。
待她醒来,勤勤想问她当初干的是哪一个行业。
趁着空档,她拨电话去画廊,嘱宣传部与艺术家月刊记者接头,并且说出表姐的联络地址号码。
珉表姐也终于来求她了。
但性质大有不同,这等花边琐碎事情,得不得到,都无伤大雅,当年勤勤上门,却事事与生计有关。
张怀德说得对,拒绝檀氏这样疯狂的激情,是需要点勇气,不是人人做得到。
勤勤觉得一丝骄傲。
“看,父亲,”她对着空气说,“文勤勤富贵不能屈。”
她莞尔,卖假画是一回事,请枪手也是另外一回事。
但,文勤勤不出卖自己。
她为这套无稽的道德水准笑出声来,差些儿吵醒张怀德。
即使在真正的困境里,勤勤也一直提醒自己:每次自怜不得超过十分钟。
接近午夜的时候,勤勤觉得疲倦,刚瞌睡,接到电话。
是檀中恕。
“怀德在你那里?”
“刚刚合上眼,没有十万火急的事,请让她休息。”
檀中恕干笑数声,“勤勤,你倒教训起我来了。”
“我看不惯这奴隶制度,你做人的奴隶,又叫人做你的奴隶。”
檀中恕半晌作不得声。
“我反正不干了,我不怕,你不过想叫醒她来陪你,檀先生,我恐怕今夜你得忍受一下寂寞的滋味了。”
“勤勤,我有种感觉,你大约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不,开头的时候不是这样的,最近,我渐渐发觉你根本没有余力再付出感情。”
檀中恕又静了一大段时间,这次,勤勤以为他已放下电话。
但没有,他终于说:“我明早再打来,晚安。”
第二天清早,张怀德跳起身一直嚷:“怎么不叫醒我。”
勤勤原本捧着红茶在看早报,听见这话忍不住笑起来。
“檀先生有没有找过我,该死,怎么会睡得昏死似的。”
勤勤把报纸推到她面前,“是,你睡着了,但是世界大事照样发生,还不是填满整张报纸,你说奇不奇怪。”
第九章
张怀德深深叹口气,她当然明白勤勤的意思。
“放松一点,他要找你,总会找得到。”
电话铃响,张怀德扑过去,勤勤觉得她无可救药。
可想而知,她一定在这种行为里得到极大的快感与满足,不然,怎么可能坚持下去。
只听得她说:“勤勤,是找你的。”
是杨光,“这么早就有客人?好几天不见,问候一声。”
“忙得慌,过两天找你,说不定有好消息。”
“你去陪客吧。”
勤勤挂上电话。
“你的男友?”张怀德问。
“好友。”勤勤暂时不愿意透露更多。
那天下午,医生说,他替廖怡注射了一种麻醉剂。
勤勤知道那是什么,那药止痛镇静,可使病人得回一点自尊。
“你来了。”
“是。”
廖怡轻轻问:“你要不要看看你此刻的身体?”
勤勤一时没听懂,要隔一会儿,才弄明白廖怡是真正的着了魔,她不止把文勤勤当作替身,她已把勤勤当作她自己:年轻时的廖怡。
她开始喃喃自语。
勤勤知道她神智已经模糊。
勤勤略觉不安,咳嗽数声,提醒女主人,她是另外一个人。
“我要出来了。”廖怡说。
勤勤不敢怠慢,全神贯注看着屏风后面。
廖怡推着轮椅出来,勤勤这才第一次看清楚她的脸。
她问勤勤:“他们不让我照镜子,我是否已经很可怕?”
勤勤说不出话来。
她的头发已经掉得差不多,戴着一顶黑丝绒帽子,皮肤焦黄,贴在头颅上,现出骷髅的形状。
勤勤不忍看下去,又不能放肆地转过脸去,只得站起来说:“我推你到露台去。”
转到她身后,勤勤才恣意地闭上双眼,眼皮犹自不停地跳动。
太可怕了。
一个人竟会变成这个样子,太可怕了。
廖怡伸出手来,“你看我这双手,曾经丰硕白润过。”
勤勤轻声说:“是,戴颜色宝石戒指最好看。”
廖怡说:“我可以给你一切,我会捧你成名,使你拥有这个王国,只要你答应我。”
勤勤忍不住蹲下来,握住廖怡犹如枯骨般的手,“当年,齐先生也是这样对你说?”
离得这么近,勤勤可以看到廖怡的瞳孔已经放大。
她笑了,“不,你还不明白?当年,挑选我的,并不是齐颖勇,而是他的妻子。”
勤勤连忙站起来,打一个冷颤。
这是一个连环套,局中人乐此不疲,不停地玩下去,上一环与下一环的年岁相距至少十多二十年,上一环自知天不假年,连忙替下一环寻找新的环节……
这简直是变态的。
檀中恕轻轻推门进来。
廖怡招他,“你过来,你过来。”
勤勤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本来对这件事还怀着一点浪漫的幻想,至今完全消失。
幸亏有檀中恕,是他,是他化腐朽为神奇,因为他阴差阳错地爱上了廖怡。
勤勤轻轻退开。
只听得廖怡说:“我已经替你找到了理想的人……”
自勤勤站着的角度看过去,正好看见廖怡的小腿,此刻她也还穿着黑色的袜子,但与勤勤是一次见到的大不相同,此刻她全身已没有一点脂肪肌肉剩下来了。
廖怡已接近弥留状态。
檀中恕按铃唤来医生。
勤勤轻声问:“为什么不把她送进医院?”
“已经没有分别了。”
医生与看护把廖怡扶到床上,勤勤静静退至室外。
张怀德迎上来。
勤勤很坦白地说:“她不行了。”
“你有没有答应她?”
“她一直肯定我不会拒绝她,她很有信心,没有怀疑。”
“但是你没有答应她。”
“没有,我不想骗她,我做不到。”勤勤不是没有遗憾的。
自此刻开始,檀氏画廊的荣华富贵将离她而去。
文勤勤将打回原形,要重新回到出版社去为妇女杂志设计版样,做类似的、卑微的工作。
勤勤走上露台,看着蓝大白云,她没有后悔,在该处站了一个下午。
“文小姐,文小姐,快请进来。”护士奔出来召她。
勤勤连忙跑进卧室。
廖怡进入回光返照状态,她紧握着勤勤的手不放。
“你看,”她同檀中恕说,“这便是我年轻的时候,你终于见到少年的我了。”
檀中恕一声不响,泪流满面。
廖怡说完之后,陷入昏迷,然后她开始呕吐,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已是勤勤第二次面对死亡。
檀中恕终于站起来,他已经筋疲力尽,倒在沙发里。
张怀德进来陪伴他。
勤勤心想,好了,每个人都自由了。
这样想,无异凉薄一点,却也离事实不远。
勤勤同张怀德说:“我要走了,司机知道我在什么地方。”
她在车上与杨光通过电话。
到了他家,看见他如常般站在画架前运笔如飞。
这个地方与适才的廖宅有天堂与地狱之别。
勤勤恍若隔世,不禁走过去对杨光说:“我爱你。”
“冰箱里有苹果酒,厨房里有菠菜馅饼,请自便。”
勤勤开怀大嚼起来。
杨光看着她,“你的心事已了,你已恢复正常。”
“你的目光尖锐。”
“自然,否则怎么做艺术家。”
“谁封你做艺术家。”勤勤笑,“八字没有一撇。”
“告诉我,勤勤,为何骤然天空海阔,一片澄明。”
“我想通了一切问题。”
“譬如说?”
勤勤说:“譬如说,我虽不成材,或许可以苦练。”
“还没有到告诉我的时候?”
“杨光,放一段悠扬的音乐给我听,我想好好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