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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page 9 作者:亦舒

  求真呆住了。

  当然,是她,求真认得她,求真在荧幕上见过她,这正是少女时期的许红梅,皮肤光洁,双目明亮,头发乌黑,身段苗条,“求真,是我。”

  她回来了。

  手术成功,她回来了。

  求真喉咙忽然变得干涸:“你,红梅。”

  许红梅把手臂伸进求真臂弯,“请我进屋喝杯茶。”

  求真看看她,“你今年几岁?”

  红梅耸耸肩,“二十一二,大概是这个年纪。”

  “你有前生的记忆吗?”

  红梅点点头,“有,每一个细节。”

  “那还好,不至于要事事从头开始。”

  “不,求真,”她转一个圈,大蓬裙散开,“我已决定绝对不重蹈覆辙,好好利用新生。”

  求真呆了半晌,看着她蓓蕾似的面孔,“对,列嘉辉呢?”

  “他很好,他所需要适应的,没有我多,他已经回家。”

  “那个家?”

  红梅忽然睐睐眼,“我不方便问那么多,朋友之间要保持距离。”

  朋友?

  许红梅同嘉辉是朋友?

  许梅喝一口茶,“求真,你不是不知道他另外有个家,每天晚上,他给我一杯牛奶,里边放半颗药丸,喝了好让我睡,然后他便去过他的生活。”许红梅格格地笑,“年纪大了,老弱无能,只得由他摆布,心灰意冷,不想再生。”

  求真呆呆听着,只觉毛骨悚然。

  “他还是强行把我带到原医生处,那不过是三天之前的事罢了,‘你不会后悔的,红梅,你不会后悔’他说得对,求真,我没有后悔。”

  求真惊骇地看着她,一个美貌少女,娓娓道前生的恩怨,那种诡秘实非笔墨可以形容。

  “求真,我要好好生活,我不会再糟蹋此生,从此之后,列嘉辉与我,不再是同一个体。”

  求真无语。

  “求真,我们仍是朋友吧?”她拉着求真的手,神色焦急,她是真的在乎卜求真这个友人。

  求真只得说:“我总是在这里的。”

  “求真,你是了解我心情的吧?我不再愿意为列嘉辉而失去整个世界了。”

  求真实在不敢苟同,“呃,我—”

  “求真,这里,要找我,拨这个号码,我立刻出来。”

  她忽然伸手,亲呢地替求真抿了抿鬓脚,然后飞快地转身,上车去,摆手,按喇叭,把车驶走。

  动作大,爱笑,她是个典型正常少女。

  原医生好手腕。

  求真呆呆进屋去。

  电话铃响。

  “求真,”这是琦琦,“你或者有兴趣来一次,列嘉辉出现了。”

  “在你们处?”

  “是。”

  “我马上来。”

  求真其实已经相当疲倦,可是被这样的消息一刺激,精神亢奋,只抽空洗把脸,便赶到小郭处。

  列嘉辉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转过头来笑,“求真,见到你真好。”

  这已是他第三度做少年人。

  列嘉辉神采飞扬,剑眉星目,站起来欢迎卜求真,“老朋友了。”

  求真立刻说:“小朋友才对。”

  列嘉辉不出声,只是微笑。

  “一生有列先生这样奇遇的人可真不多。”

  “是,原医生对于容医生所犯的错误怀有歉意,无条件为我们达成愿望。”

  求真说:“这是你最后一次年轻了,好好利用它。”

  “你们同原医生那么熟,为什么不—”

  求真打断他,“列先生,人各有志。”

  “可是,世人没有不想长生不老。”

  “照你说法,世人也没有不想发财成名,子孙满堂的了。”

  列嘉辉当然听得出卜求真语气中讽刺之意。

  可是年轻的他心情愉快无边,根本不想与任何人计较,嘴里唯唯诺诺,“我忘记世上自有清高的人,这是我眼光低俗之故,我此来是要向各位道歉。”他站起来,“我不打扰你们了。”

  小郭扬扬手说:“琦琦,送客。”

  琦琦送他到大门,“列先生,你回过家没有?”

  谁知列嘉辉答:“我与红梅己有协议,我们的家已经解散。”

  “列先生,你还有另外一个家,那个家里有一位女主人在等你。”

  列嘉辉一怔,像是刚刚被人提醒的样子。

  求真笑了,不久之前,她还把列嘉辉当作最最重感情的人。

  列嘉辉答:“我会作出安排。”

  求真立刻答:“当然,我是多嘴了。”

  列嘉辉笑,“要找我,请拨这个号码。”他留下通讯处。

  求真看着他那辆跑车一溜烟驶走,喃喃道:“世上竞有那么讨厌的人。”

  琦琦莞尔,“你一直不喜欢他。”

  “他对异性太轻率。”

  “他们均如此,只不过起初你对他要求太高,所以失望。”

  琦琦太懂得分析别人心理。

  求真说:“全中。”

  回到书房,只见小郭已在安乐椅上盹着。

  求真感叹道:“年纪大了,同幼儿一样,随时随地睡得着。”

  琦琦取来一张毯子,覆在他膝上。

  求真说:“趁他不知,把他抬到原医生处,把老郭恢复小郭模样。”

  “他醒了不会放过你。”

  “说不定他会觉得很享受呢!”

  “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琦琦,小郭先生倒底叫什么名字?三十多年老友,也该为我解答谜底。”

  “你怎么不去问他。”

  “他不会告诉我。”

  “他也没同我说过。”

  求真给琦琦一个“算了吧你”的表情。

  第七章

  那夜累到极点,求真反而睡不好,整夜做乱梦,在床上辗转反侧,半夜惊醒,居然发觉她头枕在床尾,她苦笑了,她又何尝不像个孩子,幼儿玩得太疯,晚上亦会频频哭醒。

  在该刹那,求真好想抱住原医生双膝哭诉:“多给我二十年,不,十五年,十年也好。”

  天终于亮了,她的意志力又渐渐恢复,讪笑自己一番,梳洗之后,沏一壶茶,坐在书桌前,对着电脑荧幕,又镇定下来。

  她按动键钮:青春的秘密,太像畅销书目了。

  生命的抉择,再来一次,一百二十岁的少年。

  忽然之间,电脑荧幕变为一片空白,求真一呆,正想检查机件,荧幕上出现一行字:“求真,想到府上打扰,不知可方便,原。”

  求真正闷不可言,见字大喜,连忙复道:“大驾光临,无限欢欣,倒履相迎。”

  她连忙自柜中取出陈年佳酿,没想到原医生到得那么快,求真捧着酒瓶前去开门,看上去活似一个酒鬼。

  今日他打扮过了,胡发均经整理,衣履新净。

  “请进来。”

  “没打扰你写作吧?”

  “唉,”求真忍不住诉苦,“文思干涸,题材无聊空洞,每日写得如拉牛上树,幸亏有点自知之明,处半退休状态,不再争名夺利。”

  原医生吃一惊,“未老先衰,何故如此?”

  求真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

  原氏打断她,“别忘记你的年纪比我小。”

  求真颓然,“可是你们有办法,明明比我大十年,可是装得比我小十年,一来一往,给你们骗去二十年。”

  原医生大笑。

  “还有,我做小辈的时候,老前辈们从不赦我,动辄冷嘲热讽,好比一个耳光接着一个耳光,好了,轮到我做前辈,比我小三两岁的人都自称小辈,动不动谦曰,吃盐不及我吃米多,真窘,呵夹心阶层不好做。”

  原医生直笑,接过酒瓶,去了塞头,找来只咖啡杯,斟一点给求真。

  “又忙又苦闷,巴不得有人来诉苦。”

  “那我来得及时了。”

  求真看看表,“十分钟已过,我已说完。”

  “我不介意听下去。”

  “不,我同自己说过,如果多过十分钟者宜速速转行。”

  “那么,轮到我了。”

  “你,你有什么苦?”求真大大讶异。

  原医生对着瓶口喝一口酒,坐下来,炯炯眸子里闪出一丝忧虑。

  这个自由自在邀游天下,一如大鹏鸟般的男子汉有什么心事?

  求真不胜诧异。

  原医生有点尴尬,“真不知如何开口。”

  求真越来越纳罕,她同原医生不熟,难怪他觉得难以启齿。

  她体贴地顾左右言他,“原医生,你那手术若可公开,世上富翁将闻风而至,你会成为地球上最有财势的人。”

  原医生不语。

  “不过,不是每个人可以等上三十五载。”

  原医生叹息一声。

  求真又道:“我也想过返老还童,如果可以,我将珍惜每一个朋友,每一个约会。”

  原医生抬起眼来,他似已经准备开口。

  求真以眼神鼓励他。

  “请代我告诉许红梅,我必须拒绝她的好意。”

  求真呆住了。

  她怔怔看着原医生,要隔很久很久,才把其中诀窍打通。

  只听得原医生又叹息一声,“求真,麻烦你了。”

  “慢着,”求真说,“听你的口气,并非对许红梅无意,莫非有难言之隐?”

  原医生诧异地反问:“你不知道?”

  “愿闻其详。”

  原医生诧异,“他们二人未曾向你提及?”

  “没有。”

  该死的列嘉辉什么都没有说。

  “该项手术并未臻完美。”

  “呵?”

  “所有违反自然的手术都不可能完美,必定会产生不健康副作用。”

  “列许二人会有什么遭遇?”

  原医生说:“他们不能再爱。”

  “嗄?”

  “一旦产生情愫,立刻影响内分泌,比正常人老得更快。”

  “原医生,你不是开玩笑吧?”求真跳起来。

  原医生摊摊手,“你看,世上所有事都得付出代价,那代价又永远比你得到的多一点,我们永远得不偿失。”

  “噫,不能够爱,年轻又有何用?”

  “有情人自然作如是观。”

  “呜,我吃尽了亏,可是并不打算学乖,除了人,我还爱许多事与物,地与景,年纪并不影响我丰富泛滥的感情,我时常为能够爱能够感动而欢欣,我生活中不能没有各种各样的爱。”

  原医生低声说:“但是列嘉辉与许红梅己作出抉择。”

  “手术前他们己知道这是交换条件?”

  “我不会瞒他们。”

  求真哑口无言。

  多大的代价。

  隔一会儿求真问:“单是不能爱人呢,还是连一只音乐盒子都不能爱?”

  “全不能爱。”

  哗,那样活着,不知还有什么味道。

  原医生忽然很幽默他说:“一场不幸的恋爱,往往使人老了十年,原理也相同。”

  “是,”求真承认,“爱与恨都使我们苍老。”

  原医生叹口气,“告诉红梅,我不能接受她的好意。”

  “病人爱上医生,也不是不常见的事。”

  “我这个医生,技术还不够高明。”

  “你还未能代替上帝。”

  “谢谢你,求真。”

  “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

  原医生己喝完那瓶酒站起来。

  求真忽然问:“你呢?丰富的感情可会使你苍老?”

  “求真,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己无能为力。”

  求真摇摇头,“当那人终于出现,我想你照样会不顾一切扑过去。”

  原医生大笑而去。

  求真托住头,忍不住叹息。

  许红梅与列嘉辉对警告不以为意,他们大概不相信这是真的,故此趁着年轻,为所欲为。

  第二大,卜求真开始写许红梅的故事。

  怎么样落笔呢?以许红梅做第一身叙述?

  “我第一次见列嘉辉的时候,我七岁,他四十七岁……”

  明明是事实,也太标新立异了。

  那么,以列嘉辉任主角去写开场白,可是,求真不喜欢这个人,作者若不喜欢主角,故事很难写得好看,所以,列嘉辉只能当配角。

  还有,卜求真可以自己上场,这样一来,剧情由她转述,逼力想必减了一层。

  可是,求真此刻写作,娱乐自己的成分极高,她已不想故意讨好任何人,自然,她也不会胡写妄为叫读者望故事而生厌,不过,作品付印后,销数若干已不是她主要的关注。

  求真蠢蠢欲动,由我开始吧,由我与老郭先生在邮轮重逢开始写吧。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

  开头的时候,求真以为她遇到了有生以来最难得一见的一对有情人。

  到了今日,求真发觉他们不过是见异思迁的普通人。

  而且,当他们真正用情的时候,他们会迅速苍老。

  这是一个关于爱情的讽刺故事。

  才写好大纲,求真的访客到了。

  求真揉揉眼睛,离开电脑荧屏去开门。

  门外站着许红梅。

  焦急、憔悴、黑眼圈、焦枯嘴唇,“他说,他已把答案告诉了你。”

  求真淡淡说:“是,他拒绝你。”

  许红梅不甘心,“他为什么不直接对我说?”

  “也许,因为你不像一个会接受‘不’作为答案的人。”

  许红梅不置信,“他拒绝我?”喉咙都沙哑了。

  “是,他拒绝你。”

  “他怎么可以!”

  每个少女都认为没有人可以抵挡她的魅力,直到她第一次失恋为止。

  “红梅,回家去,好好休息,另外寻开心,不然的话,你很快就老了,听我的话,这是经验之谈。”

  “他觉得我哪一点不好?”

  “红梅,你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他有选择自由。”

  红梅深深失望,她跌坐在沙发中,用手掩住面孔,再也不顾仪态姿势。

  求真惊奇。

  中年的许红梅是何等雍容潇洒,老年的许红梅豁达通明,可是看看少年的许红梅,如此彷惶无措,简直叫人难为情。

  “红梅,坐好,有话慢慢说,不要糊涂。”

  许红梅索性蜷缩在沙发上,“如此寂寞难以忍受。”

  求真忽然明白了。

  年纪相差太远,他们同许红梅现在有代沟,难怪原医生无法接受她的好意。

  再下去,连卜求真都要收回她的友谊了。

  “听着,红梅,一个人最要紧是学习独处。”

  “我不理我不理,”红梅掩住双耳,“我不要听你教训。”

  “红悔,”求真起了疑心,“请你控制自己,你不记得你自己的年纪?”

  “我二十二岁,”她任性地说,“我毋须理会你们的教导。”

  求真大惊失色,“你忘记前生之事?”

  许红梅静下来,瞪着她,“什么前生?”

  “红悔,你我是怎么认识的?”

  许红梅怔怔地看着求真,过一会儿说:“你是我妈妈的朋友。”

  “不!我从来没见过令堂,”求真捉住她的肩膀摇晃,“我是你的朋友。”

  许红梅挣脱她,“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已是位老太太,我怎么会有年纪那么大的朋友。”

  “呸!你才是老太太。”卜求真动了真气,“你忘了本了。”

  谁知许红梅害怕了,“你为何这么凶?”

  她退到门角。

  求真噤声,原医生这个手术还有一个不良副作用,许红梅已逐渐浑忘从前的人,从前的事,她白活了。

  这个发现使求真失措,许红梅的记忆衰退,她变得与一个陌生的少女无异。

  那陌生的少女见求真静了下来,吁出一口气,“你没有事吧,要不要替你叫医生?”

  为什么不叫救护车?求真啼笑皆非。

  这时候,门铃响了,替她俩解围。

  求真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林永豪小朋友。

  求真筋疲力尽,没好气,“你又来干什么?”

  那小伙于一脸笑,“我来看看,琦琦是否在这里。”

  “不不不,她不在此,走走走,别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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