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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page 7 作者:亦舒

  求真唯唯诺诺。

  过了一会儿,许红梅又说:“年纪大了,十分懒动,穿衣妆扮,都费力气,精神不够,也是对客人不敬,请你对原医生说,恕我不出来了。”

  求真说:“他是医生,他会明白的。”

  许红梅仰起头,看天空,又垂首,轻轻对求真说:“昨夜我睡在床上,忽然想象肉身已经下葬,渐渐与大地融合,那种感觉,异常舒畅,原来,我并非那么畏惧死亡。”

  她肯定无意与原医生见面。

  求真把手放在她手上。

  “小友,你明白吗?”

  “我尊重你的意愿。”

  “生活沉闷,不外是学业事业,恋爱结婚,过一次足够。”

  求真颔首。

  “替我问候原医生。”

  求真只得告辞。

  在门口,她遇见神情兴奋的列嘉辉。

  求真忽然发觉小郭对他的评论真确到惊人地岁,列嘉辉一生孵在个人小世界,未曾踏出半步,你可以说他一辈子住温室中,欠缺生命感。

  当下他对求真说:“郭先生说,他已找到原医生。”

  求真点头。

  “我们随时可以与他见面。”他高兴到极点。

  “我同许女士谈过——”

  “不必理她。”

  “不必理她?”求真愕然。

  这一切难道不是为了她。

  “她老了,已经胡涂,她不知道要的是什么,我是她唯一亲人,我可以签字叫她做手术。”

  求真反感之极,“你想摆布她。”

  “这一切均为她好,你不会以为我想害她吧?”

  求真嗅到鱼腥气,这里边有文章。

  “卜小姐,我劝你不要干涉我们之间的事。”

  求真看他一眼,一言不发,离去。

  她思考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她同小郭说“你有无徒儿,门生,助手?”

  “你找他们干什么?”

  “我想彻查列嘉辉。”

  “老原几时与他们见面?”

  “且不忙这个。”

  “求真,速叫老原见了他们,了结此案,大家可以心安理得退休。”

  求真异常固执,“没有熟人?”

  小郭叹气,“我介绍侄孙给你。”

  “呵,是小小郭,感情好。”

  “求真,不必节外生枝了。这一对情侣的遭遇十分妖异,别忘记列嘉辉是个一百二十岁的老人精,诡计多端,你可能不是他对手。”

  “我不是要与他斗,请放心。”

  “掀他隐私,便是他敌人。”

  “我会小心。”

  小郭又长叹一声。

  小小郭上门来的时候,求真在沙发上盹着了。

  门铃响到第三下,她才挣扎着睁开双眼。

  她苦笑,从前,一听到风吹草动,立刻可以跳起来。

  从前,从前还打老虎呢,最残忍便是说到从前。

  拉开门,她吓一跳,门外站着的少年人,同小郭如一个印子印出来。

  呵,岁月如流,他大哥的孙子都这么大了。

  “卜太太,”他脱下帽子,“我叫郭晴。”

  “请进来,”求真一边纠正他,“我是卜女士。”

  小子大概以为女性到了那个年纪,太太小姐女士也无甚分别,故此没有道歉。

  求真原谅他,“郭晴,你替我去查这个人的私生活。”她把列嘉辉的照片及地址给他。

  “容易。”郭晴笑嘻嘻。

  求真忽然问:“郭大侦探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祖父的弟弟。”

  “你叫他什么?”

  “叔公。”

  “你叔公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刚欲张嘴,忽然醒悟,眼睛闪出慧黠神色来,“他没同你说?”

  求真气结。

  郭晴接着说:“他也没跟我说。”

  求真奸计失败,一无所获,恼羞成怒,撵走他:“去!去!限你二十四小时之内做报告出来。”

  郭晴听见大门“膨”一声在他身后关上。

  “唏,”他自言自语,“年纪那么大火气仍然不减,可想当年是如何火爆,难怪做老小姐。”

  幸亏卜求真没听见。

  她正在唏嘘,有儿大得快,一晃眼已是个少年人,没有子,有侄也一样,小郭找到承继人,不愁寂寞。

  卜求真就没那么幸运了。

  她闭目养神。

  下午,列嘉辉找她:“卜女士,你替我约了原医生没有?”

  她很客气地说:“我想你弄错了,列先生,我并非你的雇员,我不会提供服务。”

  “你不是郭先生的伙计?”

  “我只是郭先生的朋友。”

  列嘉辉一愣,到底有他的风度,没有多话,只说“那我找郭先生办交涉。”

  “最好不过,再见。”

  过一刻,小郭找求真。

  “求真,列嘉辉催我,我已代他约了老原后日下午见面。”

  求真不语。

  “求真,我不过是扮演中间人角色。”

  “许红梅并不愿意回复青春。”

  小郭答:“老实说,我也不愿,重头再来,历劫红尘,苦不堪言。”

  “你也这么想?我还以为做男人容易些。”

  小郭奇道:“我却一向认为女人好做。”

  “让我这样说,要做得好,男女都不易。”

  小郭笑了,“届时,你要不要来?”

  “我当然来。”

  “求真,看样子你又找到特稿题材了。”

  第二天傍晚,年轻的郭晴来向求真报到。

  求真板起面孔,教训晚辈:“你迟到。”

  讲好二十四小时,已差不多三十个钟头。

  小郭晴笑笑:“欲速则不达。”

  这小子,一张嘴巴得他叔公真传。

  “把报告呈上。”

  “是,您让我调查的人,叫列嘉辉,今年三十八岁,在列氏出入口洋行挂名做董事,实则上一星期也不上公司一次,他大概是个二世祖,不必做工,吃用不愁,羡煞旁人。”

  听到这里,求真笑了,这语气是多么像年轻时代的郭大侦探。

  “列某身家清白,无不良嗜好,是个正经人,生活正常,事母至孝——”

  求真“嗤”一声笑出来。

  郭晴不知她为何发笑,怔了一怔,随即说下去:“婚姻美满,列太太是个美女。”

  求真呆住,再一次截停,“你说什么?”

  郭晴放下文件夹子,“就是这么简单。”

  “他已婚?”求真不置信。

  郭晴答:“他与妻子住在嘉辉台一号,据邻舍的女佣说,他们结婚已超过五年,感情融洽,但没有孩子,列太太姓余,叫余宝琪,是一位业余小提琴手。”

  求真惊讶地张大了嘴,讲不出话来。

  “你真真确确没有弄错?”

  “这样简单的案子,敝侦探社一天做三单。”

  求真的脸渐渐挂下来,心内充满悲哀。

  “卜太太,你还要我查什么?”

  求真连更正她不是卜太太的心情都没有。

  “有无照片?”

  “自然。”

  放大彩色照片中那位年轻的列太太浓眉大眼,笑容可掬,非常有现代气息,五官秀丽,的确长得好,一看打扮,就知道是位艺术家,一身白衣,翡翠耳坠,她与列嘉辉正在说笑。

  郭晴说下去:“每日下午,他必定去见他母亲,直至黄昏才离去。”

  求真喃喃道:“真想不到。”

  郭晴问:“想不到什么?”

  “想不到他会结婚。”

  “卜太太,结婚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奇怪,这老太太同列嘉辉夫妇有什么轇轕呢?年龄上全不对,不可能是情敌。

  “原来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小小郭莫名其妙。

  “年轻人,你来告诉我。”求真感慨得说不出话来,“这世上到底有无至情至圣的人?”

  小郭晴笑了,用拳头擦擦鼻子,不言语。

  求真知道这一问可笑,深深叹息。

  郭晴见她如此失望,忍不住劝解:“卜太太,在现代社会中,做情圣不算一项成就,无人致力于那个了。”

  “你说得对,小朋友,但是这个人,我满以为,唉,他应该,呵,算了,不说也罢。”

  “卜太太……”

  “这是我最后一次同你说,我不是卜太太,我是卜女士,你给我好好记住。”

  郭晴打躬作揖地离去。

  求真忍无可忍,亲自出马,到列嘉辉那里去。

  她挑列嘉辉去探访“母亲”那一段时间。

  一接近那幢小小洋房,求真便听到一阵悠扬乐声,呵,列太太正在练琴。

  求真上前敲门。

  琴声中断,那年轻女郎亲自来开门。

  真人比照片还要好看。

  “找哪一位?”

  求真笑笑:“是列太太吧,我是这幢房子从前的住客,最近自外国归来,特地来看看故居,邻居们说,现在你们住在这里。”

  那位太太到底年轻,阅世不深,不防人,况且,见来人是上了年纪、衣着考究的女士,便客气地说:“请进来喝杯茶,贵姓?”

  “我姓余。”

  “真巧,我也姓余。”

  求真与她喝了一杯茶,享用了一块糕点,短短时间,她已知道余宝琪完全蒙在鼓里,绝对无知,她出身良好,教养极佳,深爱列嘉辉,但完全不了解他。

  求真见目的已达到,起身告辞。

  余宝琪送她出来之际,犹自殷殷地说:“我们把这面墙改过了,客厅宽敞些,嘉辉说我们不需要那么多房间。”

  求真看着她。

  嘉辉长嘉辉短,“列先生比你大很多吧?”

  “才十岁罢了,”余宝琪甜甜地笑,“刚合适,你认为是不是?”

  求真忍不住在心底冷笑一声,恐怕不止呢,恐怕要比你大一百岁呢!

  她悄悄离去。

  求真到另一个列宅去找另一位列太太。

  许红梅的精神更差了,真似油尽灯枯,求真蹲到她面前,忽然怔怔地落泪。

  许红梅拂一拂求真的头发,温言问:“受了什么委屈?”

  “不!不是为我自己。”

  “那么,是代别人抱不平?”

  求直不语。

  “是谁?”许红梅轻轻问,忽然之间,她明白了,“是为我?”

  求真仍然不语。

  “啊,你都知道了。”许红梅感慨地说:“真的,什么都瞒不过你这样的聪明人。”

  求真点点头:“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也早知道他的事。”

  许红梅笑笑。

  “所以你不愿与他一起去见原医生,你觉得已没有意思。”

  许红梅轻轻说:“变了的心,再年轻还是变了的心。”

  讲得真透彻。

  求真轻轻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啊,很早很早,在第三者还在音乐学院修读的时候,我并非一个不敏感的人。”

  “他一直瞒着你?”

  “不,他一直没同我说起。”

  “他不知道你已了解这一切?”

  许红梅忽然反问:“你猜呢?”

  “我猜你们二人是明白人。”

  许红梅笑了。

  “这五年来,你没想过拆穿他?”

  “不止五年了,算起来,他们自认识迄今,已有七八年光景。”她加一句,“我并不糊涂。”

  求真语结。

  许红梅反而要安慰她:“别难过,我们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件事是完美的。”

  求真牵牵嘴角,“我还以为你俩是神话故事中的二世夫妻。”

  “啊!”许红梅失望,“那不行,那实在太累了。”

  “列嘉辉在你心目中,仍然完美?”

  “我最最了解他。”

  “我希望是。”求真说。

  许红梅感喟:“过去几年,每日黄昏,他均服侍我喝一杯热牛乳,待我睡下,才去过他的生活,那已经是很大的牺牲。”

  求真却不那么想,“盛年的你,何尝没有陪伴过年迈的他。”

  这时,看护放下书本站起是,“这位女士,下次再谈吧,老太太累了。”

  求真只得告辞。

  想到当年十五二十岁时,通宵谈论志向宏愿,天亮了精神奕奕喝咖啡去,根本不知累为何物,没想到现在说话要分开一截一截讲。她上了车,刚要驶走,一辆房车冲上来在她对面刹住。求真吓得跳起来,两车距离不到一公尺。对面司机是列嘉辉。

  他下了车,满面怒意,“你要是男人,我真想把你揍一顿。”

  求真不出声,难怪他生气,她的确多管了闲事,且用过不正当手段。

  “卜小姐,没想到你有那么大的鼻子。”

  求真听出他语气中渐渐无奈多过怒气,便下车来。

  “卜小姐,我们得找个地方好好坐下来谈谈。”

  求真“呵”一声,“人们看见了会怎么说?”

  “我会告诉他们,我年纪足可做你祖父。”

  求真笑了。

  列嘉辉毕竟有他可去之处。

  她的车子跟他到一间私人会所。

  “你见过宝琪了。”

  “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好女子。”

  列嘉辉承认:“我很幸运。”

  “她不知道你已一百二十多岁吧?”

  “不。”

  “不敢告诉她?”

  “我一直到十多岁才记起前生种种,原来当年的我雄心勃勃,不顾一切,想扬名万里,但自从再世为人之后,我对事业毫无兴趣,只想与心爱的人过恬淡生活,我觉得没有必要与宝琪提到过去。”

  “许红梅知道你的事。”

  “我知道她知道。”

  “你没有歉意?”

  “我由她带大,她自然原谅我。”

  “既然已有美满生活,为何仍要劳驾原医生?”

  列嘉辉抬起眼来,“我告诉过你,这一切是为了红梅,你一直不信。”

  “看来是我糊涂了。”求真语气带着讽刺。

  “活该,这是多管闲事的报应。”

  求真气结,但列嘉辉有双会笑的眼睛,他并且懂得小事化无的艺术,求真发作不得。

  “卜小姐,答应我别再扮游客去探访故居及故人。”

  “好,我不去骚扰余宝琪。”

  “谢谢你,你不知我有多感激你。”

  他真是软功高手。

  “还有,红梅身子实在差,你最好也别与她谈太多。”

  “我明白。”

  “卜小姐,你真体贴。”

  “列先生,我很佩服你。”

  “我?我是无名之辈,又无一技之长,不过靠小小节蓄度日,有什么过人之处?”

  求真答非所问:“我一直相信,只有可爱的人,才会有人爱他。”

  列嘉辉不语,他随即微笑,他乐意接受任何年龄女性的赞美。

  但求真仍然好奇,“每日黄昏,你怎么同宝琪说,去见你母亲?”

  “不,”列嘉辉更正,“去见我所爱及尊重的长辈,风雨不改。”

  说得好。

  “她没有疑心?”

  “你已经说过,宝琪是另外一个不可多得的女子。”

  可是,聪明人不多问,聪明人从不企图去揭穿他人的秘密,即使那人是亲密伴侣。

  “卜小姐,你肯定也是聪明人。”

  “不,我不是。”求真慨叹,“第一,我运气不太好,第二,我不懂转圆。”

  列嘉辉马上说:“我肯定那不是你的损失。”

  求真笑了,“我也这么想。”

  列嘉辉很认真,“一定。”

  求真十分感激,“谢谢你。”

  “什么话!”

  一杯咖啡时间他与她便化干戈为玉帛,列嘉辉多么懂得处理迁就女性的脾性,求真叹息一声,她年轻时亦是个标致的女郎,可是她从来没遇到过列嘉辉那样知情识趣的异性。

  她所遇到的人流,要与她斗到底,一句话不放松,死要叫她认输,求真自问是个动辄便五体投地的人,偶像无数,只要人家有一点点好处,她便欣赏得不得了,可是,他们并无优点。

  没有优点也不要紧,但身无长处而时时想叫人尊重,可真吃力。

  求真又叹息一声。

  琦琦在家等她。

  她轻轻说:“意想不到。”

  求真脱下外套,踢掉鞋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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