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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若有情 page 5 作者:亦舒

  求真把卷二磁碟小心翼翼收进手袋中。

  真相渐渐披露,真正奇突。

  求真回到家中,立刻把卷二放进电脑中。

  她的心情好比初中生看一部引人入胜的长篇小说,不管三七二十一,挑灯夜战,荒废功课也要把它读完,又好比少女谈恋爱,不能离对方半步,至好形影不离,直至地老天荒。

  她情绪亢奋,脸颊发烫,紧张莫名,也不去通知小郭与琦琦,就按钮把许红梅的记忆片断播放出来。

  求真喝一口冰水。

  许红梅在荧幕上出现了。

  她已作少妇打扮。

  背景是布置别致的起座间,她握着列嘉辉的手。而他已经垂垂老矣。

  列氏坐在轮椅上,双足用一方呢毡遮住,他精神甚差,双手不住有节奏地抖动。

  求真轻轻道,“柏坚逊症!”

  只听得他说:“红梅……”声音模糊。

  求真没听清楚,重播一次。

  原来他说的是,“红梅,我原以为我们会快乐。”

  许红梅双目濡湿,“嘉辉,我的确快乐。”

  “啊,”老人慨叹,“你瞒谁呢,我最好的日子,在认识你之前已经过去,近十年来,你陪伴着一个残废老者,照顾他起居饮食,寸步不离,好比笼中之鸟,红梅,我想还你自由。”

  “我不要那样的自由。”

  场面应该是动人的,但求真只觉稀嘘。

  “嘉辉,我去见过容医生。”

  列嘉辉摆摆手,表示不感兴趣。

  “嘉辉,去见一见他。”

  “凡事不可强求。”

  “其他的事都可以随他去,可是容医生说他有把握使你恢复青春。”

  “你真相信有这样的事?”

  列嘉辉好似笑了,在一张密布皱纹、受疾病折磨的脸上,哭与笑,是很难分得清楚的。

  “嘉辉,有什么损失呢?”

  “有,我想保留一些尊严。”

  求真在这个当儿鼓起掌来。

  可是许红梅伏在他膝上恳求,“为了我,嘉辉,为了我。”

  列嘉辉笑,“我已经过了青春期了。”

  “再来一次。”

  “红梅,我能够做到的,莫不应允,可是我已疲倦,我不想重头再来。”

  许红梅哭了。

  “你让我安息吧。”

  “不!”

  “红梅,我同你,缘分已尽,请顺其自然。”

  许红梅倔强地抬起头来,“不,人力胜天。”

  “红梅,别使我累。”

  他闭上双目。

  求真吓一跳,列嘉辉的脸容枯槁,皮肤下似已没有脂肪肌肉骨骼,整张脸塌了下去。

  许红梅抬起头来,少女时代那股倔强之意又爬上眉梢眼角。

  这一幕结束了。

  求真喘一口气,伸手摸摸自己面孔,老?还未算老,她忽然打算振作起来,写它几本长篇。好不好是另外一件事,喜欢做,做得到,已是妙事。

  肚子咕噜咕噜响,求真做了一个三明治,匆匆咬一口,又回到荧光屏面前。

  电话铃响了。

  求真真不愿意去接听。

  可是铃声一直坚持。

  求真已知是谁,不得不按钮。

  只听得一声冷笑,“你胆敢独吞资料?”

  “我只不过想先睹为快。”

  琦琦责怪她:“求真,这次我不能帮你。”

  求真心虚,“我来接你们。”

  “没有用,已经生气了。”

  “小郭先生,你弄到机器没有?我把线搭过来,大家一起看。”

  “卜求真,你根本不求真。”

  “我以为两位还没起床。”

  “废话,快把线路接到九七三五四一。”

  “遵命。”

  做过一番手脚,求真已可与小郭异地同时看一个节目。

  呵,列嘉辉已经躺在医院里了。

  他似在沉睡,更像昏迷。

  病榻前是许红梅与一位医生。

  只听得许红梅说“容医生,我已签名,请即进行手术。”

  “病人没有异议吧?”

  “谁不想恢复青春。”

  “那么,自这一刻起,我宣布列正死亡,同时也宣布列嘉辉再生。”

  护理人员在这个时候进来把列嘉辉推出去做手术。

  许红梅静静坐在病房中。

  隔许久许久,她才说“嘉辉,我违反了你的意愿。”

  她长叹一声,“原来,我爱自己,远胜过爱你,我不甘心放你走,经过那么千辛万苦才能结合,我一定要争取时间,你自手术间出来,便会明白我的苦心。”

  她把秀丽的面孔深深埋在掌心。

  第四章

  时间慢慢过去,手术进行了颇长一段时间。

  终于,那位容医生出现了。

  他简单地说“手术成功了。”

  许红梅欣喜。

  容医生自负地说,“身为曼勒研究所门生,如此成绩,雕虫小技。”

  求真“啊”一声!

  曼勒研究所的人!

  怪不得有此手段,只是,曼勒研究所的门徒怎么会流落在外?

  只听得那深目鹰鼻的容医生道:“病人留院观察,你请回去休息。”

  “我能看一看他吗?”“他此刻的表面情况同手术前无异。”

  看护把病人轻轻推进来。

  病人已经苏醒,轻轻呻吟,“冷,痛,怎么一回事,红梅、红梅在哪里?”

  他仍然是一个老人,前脑部位明显经过切开缝合手术。

  容医生对许红梅说:“我们已将脑下垂腺作出调校,自这一刻起,有关内分泌将大量产生青春激素,三十六小时之内,自动停止,恢复正常,恭喜你,列夫人,你的愿望已经达到了。”

  许红梅喜极而泣。

  求真冷眼旁观,十分感慨。

  自古哪有天从人愿的事,统统都是人类一厢情愿,一天到晚,只盼花好月圆。

  “我愿意看守在旁。”

  “他还要接受一连串注射,你还是回去的好。”

  “是。”许红梅转身走。

  “列夫人。”

  “啊,是!”许红梅想起来,打开手袋,取出一张银行本票递上去。

  容医生满意地将本票放进口袋。

  求真忽然在旁主观且偏见地斥责:“败类。”

  一讲出口,求真自己却诧异了,医生也是人,收取费用治疗病人,有何不可,为何思想迂腐到以为他们应当免费救治世人?

  况且,对于列氏一家来说,九位数字,十位数字,根本等闲。

  是因为他来自曼勒研究所?

  呵,是因为原医生从来不收取费用。

  许红梅回到寓所去。

  只见她自衣橱中取出最华丽的纱衣,配上闪烁的宝石首饰。

  “啊,”她说,“嘉辉,你将永远摆脱轮椅,我们可以去跳舞了。”

  她喜悦的神情,像一个少女,在卧室中旋转。

  终于,她累了,拥着舞衣,倒在床上,甜睡着。

  求真板着面孔看下去。

  她自己本身也经过若干悲欢离合,生活经验告诉她,理想生活永远难以达到,无论当事人如何努力追求,人生不如意事一直超过八九。

  许红梅这一觉睡醒之后,应当明白。

  求真以为电话铃会响,小郭先生的意见随时会到,但是这次他难得地缄默。

  求真把卷二反转来,继续看另外一面。

  许红梅脸色苍白地在医务所中与容医生办交涉。

  “我不明白你的手术错在什么地方?”

  容医生面色更差,神情沮丧,如斗败的公鸡,同前一幕趾高气扬、意气风发的姿势,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他低着头,握着拳头,“列夫人,我承认错误。”这句话说出来,对他来讲,比死还痛苦,但是对许红梅来说,完全不足以交待。

  “错在哪里?”

  容医生喃喃道:“我以为我控制了内分泌。”

  许红梅的声音尖起来,“你把他怎么了,他在什么地去让我见他!”

  “他很好,身体健康,发育正常。”

  许红梅仍不放心,“我必须立即见他。”

  “我愿意退还诊金。”

  许红梅一掌推开容医生,“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带我去见嘉辉,快!”

  “列夫人,你要有心理准备。”

  “发生了什么事,他不对了是不是?你拿他来做实验白老鼠,你这个庸医,你胆敢夸下海口,骗取我的信任。”

  “列夫人,世上没有百分之百安全的手术,他仍然生还!”

  “他已变成植物。”许红梅面色灰白。

  “不!他心身完全健全。”

  这时,他们身后布幕“刷”一声拉开,一个戴着口罩的护理人员站在玻璃后一间隔离病房里抱着名幼儿。

  幼儿见到人,手舞足蹈,非常活泼开心。

  许红梅如逢雷殛,霍一声转过头去,看着容医生。

  容医生沮丧到极点,“他的生长激素一直迅速往后退,我无法使之停止,原以为他的生命会还原,退回一组细胞去,可是三十六小时之后,它却自动停住,列夫人,这是列嘉辉,他今年两岁,智力正常。身体健康,活泼可爱。”

  许红梅退后两步。

  求真以为她会掩着脸尖叫起来,直至崩溃。

  啊,可怕的错误。

  时间太会同他俩开玩笑了。

  不多不少他们两人的年纪,仍然相差四十载。

  在时间无边无涯的荒原里,四十年算得什么,亿万年说过去也已经过去,至少,现在她仍然看得见他,他也看得到她。

  幼儿把胖胖双臂伸出来,似认得许红梅,似叫她抱。

  许红梅凄凉地笑,“这是上帝对我贪婪的惩罚。”

  她的脸色转为祥和。

  容医生意外了。

  啊,她深爱他。

  许红梅接着说:“让我带他回家。”

  “列夫人—”

  许红梅摆摆手,“命该如此。”

  “列夫人,请听我说,事情还有挽回余地。”

  许红梅凝视容医生。

  “在曼勒研究所中,有一个人可以达到你的愿望。”

  “谁?”

  “他姓原。”

  “比你如何?”

  容医生抬起头,想一想,叹口气,“我之比他,好比萤火比月亮。”

  求真听到这里,嗯地一声。

  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个庸医,也自有其可取之处。

  这世上有许许多多的萤火,一上来,就先派别人为萤火。

  “啊!”

  “你可去求他。”

  “我如何接触他?”

  “我离开曼勒已有一段日子,曼勒研究所可能根本不承认我这个人存在,列夫人,我怕你要自己划功夫。”

  “我明白,”许红梅居然微笑,“岁月悠悠,我也无事可做,大可花十年八年来寻访这位原医生。”

  “列夫人—”

  “你放心,我不会追究错误。”

  容医生却不能释然,额角仍然冒出亮晶晶冷汗来,“我将从此退出江湖。”

  许红梅不置可否,那诚是庸医自己的事了。

  她套上白袍口罩,走进隔离病房,轻轻自看护手上接过小小列嘉辉,拥在怀中,如获至宝。

  “嘉辉嘉辉,我愿意一生服侍你。”

  两岁的列嘉辉依偎在许红梅怀中,十分亲热。

  求真记得这一幕,她与那孩子形影不离,她曾经抱着他到小郭侦探社。

  卷二到此结束。

  求真自沙发起来,走到露台,吹一吹清凉海风。

  许红梅并无食言,她亲手带大了列嘉辉。

  求真问自己,你做得到吗?

  她结过两次婚,到后期,连看到对方都觉得烦腻,故速速分手,倘若对方变回幼儿,她会尖叫一声,把对方交给育婴院。

  门铃响。

  上门来的是琦琦。

  “真相大白了。”她一进门便这样说。

  “真相不难明白,许红梅对列嘉辉的爱意真正令人钦佩。”

  琦琦笑,“这是注定的,前半生,他看她长大,后半生,她看他长大。”

  “可是,他俩始终没有一起成长。”

  “很奇怪,是不是?”

  “小郭怎么说?”

  琦琦答:“他正与原医生接头。”

  “原医生这些年到底在什么地方?”

  “他大抵在一个不受时间控制的空间。”

  两个女子坐在一起,不约而同,齐齐叹口气。

  琦琦问,“你在想什么?”

  “琦琦,两人能够如此深爱,不枉此生。”

  琦琦也点头。

  “假使小老郭先生回到孩提时期去,你会照顾他吗?”

  琦琦掩着嘴笑,“噫,那家伙幼时一定顽劣。”

  “而且自三岁起便有强烈好奇心。”

  “嘿,他家长可想而知吃尽苦头。”

  求真哈哈笑起来,“我不介意与童年小郭见面。”

  琦琦一直笑。

  “可以拧他脸颊,可以教他打筋斗,可以带他去吃冰淇淋,”求真说:“为好朋友做点事是很应该的嘛。”

  琦琦亦觉有趣。

  求真忽然收敛笑容,“当然,那是因为小郭先生可爱,所以我们不介意爱他、爱得超越时空,一并爱上他的童年,”她停一停,“可惜世上可憎的人多,很多时候,我甚至不愿同他们共处一室。”

  琦琦知道求真两次婚姻都不愉快。

  求真告诉琦琦,“开头,我还天真好欺侮,不住检讨自己,认为自己也必定有错,到后来,人渐渐聪明,咄!假如我错在没有多忍耐三十年,我承认错误。”

  “算了,过去就算了。”

  求真自嘲,“可是我一辈子没享受过男欢女爱。”

  琦琦微笑,“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你懂得什么,小郭先生有才有情。”

  “那不容置疑,可是我同他只是朋友。”

  “那是最含蓄最曼妙的一种关系,羡煞旁人。”

  琦琦凝神,“幼年的列嘉辉一定给许红梅带来无限欢欣。”

  电话来了。

  求真接听,随即高兴地说,“说到曹操,曹操即到,许女士已经出院,要见我们呢。”

  “还等什么?”

  许红梅很明显梳洗打扮过,坐在一张沙发上,头轻轻往后仰,靠着椅背,精神尚佳。

  求真从没见过那么清秀的老太太。

  她向客人微笑,“劳驾二位。”

  求真问“列先生呢?”

  “我叫他出去走走,别妨碍女孩子们聊天。”

  “您毋须休息?”

  “我都快永远安息,趁还能见朋友,要把握机会。”

  求真按住许女士的手。

  ……“你们看过卷二了?”

  求真颌首。

  许红梅回忆,“把嘉辉带了回家,我俩便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保姆、车夫以至邻居,全以为他是我的孩子,事实上嘉辉也一直叫我妈妈,妈妈。”

  琦琦说“我记得他是一个特别的孩子。”

  “嗯,非常合作,存心来做人,晚间从不扰人清梦,爱吃、爱睡、爱玩,待上了学,举一反三,思想敏捷,活泼可爱,又懂得尊重师长,我总算见识过了,自小到大,列嘉辉都是个十全十美的人。”

  求真心念一动。

  她爱他,才那么说。

  她父亲许仲开就肯定不会认为列嘉辉是个无懈可击的人。

  不过求真口中附和:“是,那样的人,万中无一。”

  琦琦也说“你十分幸运。”

  “但是我一直寻访原医生,三十多年以来,他音讯全无。”

  “他是一名游侠儿,可能浪迹到仙境去了。”

  “是,山中方三日,比世上已千年。”许红梅微笑,

  看样子她也已臻化境,无所牵挂。

  “我七八岁的时候,初见列嘉辉,他差不多就是现在这样子。”她长长叹息一声。

  一看就知道是累了。

  求真站起来告辞。

  “告诉郭先生,把案子结束吧,许红梅的故事到此为止了。”

  琦琦轻轻点头。

  求真却说:“可是,那位原医生已经出关。”许红梅失笑扬扬手,“与他有缘的人,自可见到他,至于我,我已无所求。”

  琦琦拉拉求真衣角,暗示她离去。

  求真握了握许女士的手,与琦琦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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