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加令这件事惨不忍睹。”
小郭感慨,“时间,太会同我们开玩笑。”
求真忽然抬起头来,“谁,谁来了?”
她耳朵尚如此灵敏。
小郭站起来,掀开窗帘,看到一辆车子轻轻停在门前,他吓一大跳,“见到列嘉辉同许红梅,他俩又在一起了!”
“嘘,别乱喊。”
那对年轻男女前来敲门。
求真立刻迎他俩进来。
真是一对壁人,看上去舒服无比,他们紧紧依偎着。
“求真”,许红梅一直这样唤她,“嘉辉同我,发觉尚有挽回的余地。”
“那多好,”求真温和地说,“那真是注定的。”
“我同他都不大记得从前的事,听琦琦说,你这里有记录,可否给我们看一看?”
求真咳嗽一声,“看来作甚什么?”
许红梅天真地说:“有助我们互相了解呀。”
“咄!”求真低喝一声,“过去的事,最好统统忘得一干二净,一切均自今日开始,明白没有?”
列嘉辉笑,“她想查我历史。”
许红梅也笑,“他过去不知有多少异性知己。”
这是典型恋爱中男女心态,既喜又悲,患得患失,求真十分了解。
“听我的话不会错。”
许红梅凝视列嘉辉,“你不会再犯过去的错误了吧?”
“我何曾有错?”
“那我何故与你分手?”
“全属误会。”列嘉辉转过头来,“女孩子最小心眼。”
小郭晴在一旁眼睛瞪得像铜铃。
经过半世纪的沧桑,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痛快地恋爱了。
小郭咽一口涎沫,看着这一对年轻男女,忽然由心底笑出来,“对,女孩子小心眼,男孩子鲁莽,现在你们之间的误会已经冰释,还呆在此地干什么?回家去吧。”
列嘉辉与许红梅手拉手,相视而笑。
许红梅说:“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你对我做过些什么可怕的事。”
列嘉辉“哼”一声,“说不定是你辜负我更多,此刻把话倒过来说。”
求真心想,谁欠谁都好,千万不要再错过这一次机会。
许红梅说:“求真,我们打扰你也够多了。”
“不妨不妨。”
他们各自撇下异性伴侣,重回对方怀抱,如余宝琪林永豪那样的人,无辜做了他们的插曲。
“仍在本市居住?”求真问。
列嘉辉答:“你来过我们家,你知道那里环境不错。”
呵,那位管家先生会怎么说?
果然,许红梅说:“那处什么都好,就是有个怪管家,老喜欢瞪着人看,好像不认识我们似的。”
求真只得笑。
“不过他服务实在周到,算了。”
求真送他们出门。
“求真,有空来看我们。”
求真也说:“对,我们要保持联络。”
只见列嘉辉先开了另一边车门,侍候许红梅坐上去,关好车门,自己才坐到驾驶位上。这是上一个世纪中的规矩。那个时候,女性身分娇矜,男伴以服侍她们为荣。
到了世纪末,风气大变,女性不得不自宝座下来,协助抵抗通货膨胀,结果做得粗声大气、蓬头垢面、情绪低落。
二十一世纪终于来临,各归各,负担减轻,却更加寂寞,忽然看到这一幕旖旎的风光,求真有点怔怔地。
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小郭已经走了。
他那种神龙见首不见影的作风,比他叔公尤甚。
他带着许红梅那五张磁碟一起离去。
求真看了当日新闻,便休息了。
一连好几日,她都努力写作,电脑终端机密密打出她的原稿,一下子一大叠,求真无限感慨,这就是她的岁月,这就是她的河山。
过两日,求真家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他是列宅的管家。
求真曾蒙他礼待,故对他也相当客气。
那位中年人一坐下便说:“卜小姐,我已经辞职不干,你替我做个见证。”
求真一怔。
“将来列先生回来,你代我美言几句,我是不得不走。”他恼怒他说。
“有事慢慢说。”
“我同那一对年轻人合不来,他们要拆掉屋子的间隔,重新装修,我剧烈反对无效,只得辞工。”
求真颔首。
“他们到底是谁?列先生与老太太又去了何处?”
求真无言。
“他们是否合法继承人?卜小姐,我有无必要将他们告到派出所去?”
“相信我,他们是合法的。”
“那年轻男子的确长得像列先生,难道是……”他噤声。
求真娓婉地说:“辞了工也算了,列先生不会亏待你。”
管家不语,过一会儿又说:“我准备退休,哪里再去找列先生那样好的东家。”
“你做了多久?”
“整整十一年。”
“可以领取公积金。”
“列先生走之前已经发放给我,”他停一停,“卜小姐,他们倘若回来,请告诉他们,我随时出来帮他们,这是我家地址。”
“没问题。”
管家又说:“那对年轻人真怪,一时好几天不眠不休,一时数日足不出户,发起脾气来乱摔东西,可是过一阵子又对着傻笑,甚至看着对方呆呆落泪,精神似有毛病。”
求真想,呵,自古热恋中男女是这般怪模样。
“不怕,不怕,他们没事。”
管家赌气道:“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您多多保重。”
“幸亏有卜小姐这样殷实的人为我做见证。”
求真唯唯诺诺。
二十一世纪了,能有多少人可以有资格什么都不做,也不理世间发生些什么,专心一意,疯疯癫癫谈恋爱。
列嘉辉与许红梅终于如愿以偿。
求真拨电话给琦琦。
有一位小姐来接听,“我是新房客,立刻就要把电话号码改掉。”
“打扰了。”
“你的朋友没有把新号码给你吗?”
“想必是忙,忘记了,稍迟也许她会同我联络。”
对方有点同情求真:“静静等一会儿吧,她想找你,一定找得到,不要到处去搜刮她。”
“谢谢你的忠言,我省得。”
那陌生人十分识趣。
琦琦想静,就让她静一阵子吧。
友谊不灭,友谊不是搁着就冷的一样东西。
求真静心工作了一个月。
小郭晴没有出现,但是十分周到,常差人送可口精致的食物给他的前辈。
一时是勃鲁高鱼子酱,一时是油爆虾,一时是巧克力蛋糕,一时是一箱香槟。
到后来求真也不客气了,索性点菜:“弄客清淡点的沙律,还有,会不会做粤式点心?”
求真自觉有点福气,郭家的男丁居然都成为她的好友。
她没能靠到祖父、外公、父亲、叔伯、舅舅、兄弟、姐夫、丈夫……可是有小郭来体贴她,真是一种奇怪的缘分。
再过了几天,小郭终于到访。
带着一个大大的公事包,见到前辈,问声好,坐下来沉思。
求真莞尔,“缘何煞有介事?”
“关于许红梅同列嘉辉……”
求真打断他,“该案已经了结。”
“实不相瞒,这个多月来,我仍然对他俩明查暗访。”
“发现了什么?”
“一切都是真的。”
“咄!”
他打开文件夹子,取出一大叠放大照片,全部平放在地毯上。
他同他叔公一样,不喜用先进的幻灯片装置。
“看”
求真一眼扫过去,照片中全是许红梅与列嘉辉。
没有什么不对呀?
“仔细看。”
求真又瞄了一下,照片拍得极好,主角像是特地在镜头前摆姿势似的。
求真摊摊手,表示莫名其妙。
小郭“啧”一声,“你没发觉,他们老了。”
求真哑然失笑,“人当然会老——”说到一半,猛然想起,立刻往口。
啊,原医生说过,这两个人要是恋爱,会迅速转老。
求真连忙蹲下取起照片细细观察。
不错,老了。
照片中标着日期,最近一张摄于昨日,许红梅己是一名少妇,面孔上肌肉略见松弛,显得有点浮,把少女时秀气的轮廓消失,笑时眼角嘴边细纹毕露。
求真抬起头,感觉十分凄凉。
小郭大惑不解:“人,怎么可能老得那么快?”
求真轻轻答:“他们不是普通人。”
“原医生到底做了些什么手脚?”
求真不知如何形容才好。
可是小郭晴绝顶聪明,“这是对有情人的惩罚是不是?”
求真点点头。
小郭忽然抛出一句诗,“呵,自此人生长恨水长东。”
求真啼笑皆非地摇头,“不不不,不是这句,你不熟古诗,应该是天若有情天亦老。”
小郭像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诗,十分震惊,“呵,太过贴切了,形容得真好。”
求真说:“据原医生了解,我们都因有情而老,不过速度较缓慢,原来爱恋的情绪使我们身体产生更多衰老的内分泌。”
小郭又说:“多情却被无情恼。”
他又用错了。
小郭说:“世上无奇不有,我得把这件事配以图片记录下来,这也是我开始做笔记的时候了。”
“打算留给令郎?”
小郭摇摇头,“我不认为我会结婚。”
“独身主义?”
“明知自己大多旁骛,何必令家人寂寞?”
“言之过早,你还年轻。”
小郭说:“不过我弟弟早婚,已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那男孩与我感情融洽。”
呵,那也是一名小郭。
“几岁?”
“五岁了。”
求真微笑,“稍等数年,你衣钵承继有人。”
“我也是那样想。”
那倒真是美事,一代传一代。
小郭站起来,“这套照片我留给你,我会继续向你报道这件事。”
“谢谢你。”
小郭走到门口,又转过身子来,“我认得一位师傅,他会做生煎包,咬下去一口汤,一口肉,哗……”
“每样半打。”
“要趁热吃。”
“是。”
小郭去了。
求真把照片逐张收拾好,放在一旁。
以这种速度算来,不消个多月,列嘉辉与许红梅已会成为中年人。
到了年底,他俩已经苍老。
求真震荡。
第十章
幸亏这个时候,电话铃响了。
“卜求真,我是你老同学曾莹忠。”
求真记得这位仁姐,“好吗?”
曾女士的声音烦恼无比,“不好。”
噫,有什么事?对于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只有两件事可叫她们不安,一是子,二是女。
“孩子们有问题?”
“求真,我只得一个女儿,你是知道的。”
“呵是,”求真打趣她,“你那宝贝晚生儿,今年也已成年了吧?”
“就是那小家伙。”
“不小了。”
“也许错误就在这里,我一直把她当作婴儿处理。”
“你请过来面谈可好?”用到处理二字,可见情况严重。
“我在公司里,走不开。”
求真“咄”一声,“你要走,谁会抱着你双腿哀求痛哭,真是废话,再进一步,您老人家要是在这刹那毒发身亡,公司又难道会垮下来不成。”
那边静一会儿,“我马上来。”
求真“嗤”一声笑了。
真是糊涂,真以为自己一柱擎天,没有她世界会不一样。
过一会儿,曾女士驾到,手上还提着公事包,无线电话,以及小型电脑。
奴隶,真是红尘中的奴隶。
“关掉,统统给我关掉,什么年纪了,都行将就木,还处处看不开。”
曾女士拢一拢鬓边那撮银灰色头发,尴尬地坐下来,长叹一声。
求真这才拍拍她的膝头,“来,喝杯咖啡,慢慢说。”
“小女恋爱了。”
“那多好,此时你不是老希望多活几年,可以看到女儿成家立业吗?”
“求真,她的对象,比她年长二十多年。”
求真一怔,多么熟悉的故事。
曾女士几乎没哭出来,“劝她什么都不听。”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无耻之徒!”
求真笑出来,“客观些。”
曾女士无精打采,“对方是名建筑师,四十七岁,已与妻离异,有两名子女,是小女同学。”
“条件很好哇。”
“你吃撑了,求真,人的寿命有限,她的母亲已经比她大好几十岁,不能照顾她多久了,自然希望她有个好归宿,找个年纪相同的伴侣。”
求真揉着额头,发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这是怎么回事?“老友,令千金只不过在谈恋爱,她未必会同该位仁兄订下终身盟约,还有,即使嫁他,也有机会分开,人生充满奇缘,下一位伴侣,许还比她小十多二十岁。”
“哎呀,”曾女士叫一声苦,“你这张乌鸦嘴,求真,我真是失心疯了才会跑到你这里来。”
求真既好气又好笑,看着这个心急如焚的母亲,“你希望听到什么好话?”
“我以为你会帮助我劝劝她。”
“要听劝告的是你,给她自由,你并不拥有她,她毋须遵你的旨意生活;放开怀抱,支持她,爱护她,不要干涉她恋爱学业事业以及其他一切选择。”
曾女士呆半晌,“你懂什么,你又没有子女。”
“那你为什么来找我?”
“我想你会比较客观。”
门铃叮当响。
求真“噫”一声,客似云来,她欠欠身去开门,门外站着列嘉辉与许红梅。
求真大乐,“二位恋爱专家来得合时,有事请教。”
许红梅扬起一角眉毛,“求真你真会揶揄人。”
她已经改了装束,不再作少女打扮了,求真看到松口气,这表示她心态亦随着外型一起成熟,一身黑色便服十分配合她身分,求真自觉与她距离拉近。
“我替你们介绍,我的老同学曾女士是位有烦恼的母亲。”
许红梅笑,“呵,又多一位朋友。”
曾女士并不介意向陌生人吐苦水,“许小姐,你说,你会不会爱上比你大二十多三十岁的异性?”
许红梅笑不可抑,“我当然会,怎么不会。”她情深款款看向列嘉辉。
曾女士怔住,大胆发问:“有幸福吗?”
许红梅温柔地答:“可是,幸福是另外一件事,幸福同恋爱不挂钩。”
曾女士膛目结舌,“难道恋爱目的,不是为着一个幸福家庭?”
许红梅笑不可仰,“不,恋爱并无目的。”
曾女士咋舌,大惑不解,“费那么大的劲,却无目的?”
列嘉辉一直站在一角不出声,到这个时候,也不得不笑道:“是,太太,你说谈恋爱是否愚不可及。”
曾女士细细回味他的话,然后猛然抬起头来,“阁下是谁?你并非那个比她大三十岁的人。”
列嘉辉不语,退后一步。
求真打量列君,此刻,他的年纪又恢复到她第一次在船上见他那个模样。
“列先生,真高兴见到你。”她与他握手。
“我有同感。”
许红梅说:“求真,你与老朋友聚旧吧,我们改天再来。”
求真识趣,追上去低声问:“今日有何贵干?”
许红梅看了求真一眼,“你认识一位叫郭晴的私家侦探?”
“他怎么了?”
“他一直盯我们梢,一日被嘉辉抓往,一记左钧拳,他叫出来说是你朋友。”
求真不得不承担,“是,他的确是我的小友,他是小郭先生的侄孙。”
“呵,求真,想不到你有这样一个忘年之交。”
求真代为致歉,“不幸所有私家侦探都行动闪烁鬼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