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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page 22 作者:亦舒

  “我不明白。”

  “勖先生,你是最最聪明的聪明人,你怎么会不明白。”

  他正颜地说:“但是我并不像那种有钱父亲,一天到晚不准子女离家,逼他们读书……我不是,钱财方面我又放得开手。”

  “我本人就觉得呼吸困难。”我苦笑,“勖先生,你晓得我有多坚强,但是我尚且要惨淡经营,勉强支撑,你想想别人。”

  他说:“我还是不明白。”他倔强而痛苦。

  我叹一声气,他不明白他的致命伤。

  “喜宝,我想你跟我回香港去。我想见见他们。”

  “我与你回香港?”我瞠目,“住在哪里?”

  “替你买一层房子,还有住哪里?酒店?”他反问。

  我镇静下来,反而有一丝高兴。也好,在英国我有些什么?现在书也不读了。任何城市都没有归属感,倒不如香港,我喜欢听广东话。

  “好的。”我说,“我跟你回去。”

  “谢谢你。”他说。

  我抬一抬眉,十分惊异。他说谢谢。

  “事实上,”他说下去,“事实上如果你现在要走,我会让你走。”他眼睛看着远处。

  自由?他给我自由?我可以走?但是我并不想走,我恨他的时候有,爱他的时候也有,但我不想走。

  我说:“我并不想走,我无处可去。”

  他忽然感动了,“喜宝——”他顿一顿,“你跟我到老?”

  “那也并不是很坏的生涯,”我强笑,“能够跟你一辈子也算福气。”

  “你怎么知道没处可去?你不趁年轻的时候出去看看,总要后悔的。”

  我斩钉截铁地说:“外面没有什么好看的!外面都是牛鬼蛇神!”

  “好,喜宝。好。”他握住我的手。

  聪憩动完手术,我去看她。

  她呜咽地——“我的身形……”她右半胸脯被切割掉……。

  她伏在我胸膛上哭。我把她的头紧紧按在胸前,我欠勖家,勖家欠我,这是前世的一笔债。

  她的哭声像一只受重伤的小狗,哽呛,急促,断人心肠。我不能帮她,连她父亲的财势也帮不了她,她失去丈夫的欢心,又失去健康,啊金钱诚然有买不到的东西。

  我一整天都陪着她,我们沉默着。

  第二天我替她买了毛线与织针,她不在病床,在物理治疗室。大群大群的断手断脚男男女女在为他们的残生挣扎,有些努力做运动,绷带下未愈的伤口渗出血来。

  聪憩面青唇白地靠在一角观看,我一把拉住她。

  她见到我如见到至亲一般,紧紧抱住我。

  “我们回房间去。”我说,“我替你买了毛线,为我织一件背心。”

  聪憩惨白地说:“我不要学他们……我不要……”

  “没有人要你学他们,没有人,”我安慰她,“我们找私家医生,我们慢慢来。”

  “我的一半胸……”她泣不成声。

  “别担心——”但是我再也哄不下去,声音空洞可怕,我住了嘴。

  护士给她注射镇静剂入睡,我离开她回家。

  三日之后,聪憩死于服毒自杀。

  勖存姿与我回香港时带着聪憩的棺木。辛普森也同行。她愿意,她是个寡妇,她说希望看看香港著名的沙滩与阳光。

  方家凯与三个孩子在飞机场接我们。孩子们都穿着黑色丧服,稚气的脸上不明所以,那最小的根本只几个月大,连走路都不大懂得。

  方家凯迎上来,勖存姿头也没抬,眼角都未曾看他,他停下来抱了抱孩子。孩子们“公公,公公”地唤他。

  然后我们登车离去。

  香港的房子自然已经有人替他办好了。小小花园洋房。维多利亚港海景一览无遗。可是谁有兴致欣赏。勖存姿把自己关在房中三日三夜,不眠不食,锁着门不停地踱步,只看到门缝底透出一道光。

  如果家明在的话,我绝望地想,如果家明在的话,一切还有人作主。

  方家凯的三个女孩儿来我们这里,想见外公。我想到聪憩对我说:“……照顾我的孩子。”他们勖家的人,永远活在玫瑰园中,不能受任何刺激。

  然而聪憩还是他们当中最冷静最理智的。勖家的人。

  我常常抱着聪憩最小的女儿,逗她说话。

  “你知道吗?”我会说,“生活不过是幻像,一切都并不值得。”

  婴儿胖胖的小手抓着我的项链不放,玩得起劲。

  我把脸贴着她的小脸。

  我说:“很久很久之前,我与你一样小,一样无邪,一样无知,现在你看看我,看看我。”

  她瞪着我,眼白是碧蓝的,直看到我的脑子里去。

  我悲哀地问:“为什么我们要来这一场?为什么?”

  她什么也不说。

  我喂她吃巧克力糖。辛普森说:“给婴孩吃糖是不对的。”

  我茫然地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勖存姿还是不肯自书房出来,一日三餐由辛普森送进书房,他吃得很少。

  我有时也开车与聪憩的女儿去兜风。她们是有教养的乖孩子,穿一式的小裙子,很讨好我,因为我是唯一带她们上街散心的人。她们在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动,上洗手间老是低声地央求我。两个女佣跟着她们进进出出。在旁人眼中她们何尝不是天之骄子。但我可怜她们,是谁说的,富人不过是有钱的穷人,多么正确。

  方家凯来跟我谈话。

  “谢谢你,姜小姐。”他很有愧意,“替我照顾孩子们。”

  “别客气。”我倒并不恨他。我什么人也不恨。

  他缓缓地说:“其实……其实聪憩不明白,我是爱她的,这么长久的夫妻了,我对她总有责任的……”

  我抬头看着他。

  “……是我的错,我觉得闷。人只能活一次,不见得下世我可以从头来过,我又不相信人死后灵魂会自宇宙另一边冒出来……我很闷,所以在外边有个女朋友……”

  方家凯一定得有个申诉的对象,不然他会发疯。

  “但是聪憩不原谅我,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每一件事都是习惯,做爱像刷牙……姜小姐,我已是个中年人,我只能活一次——”方家凯掩上脸。

  我明白,我真的明白。他年纪大了,他害怕,他要寻找真正的生活与失去的信心。还有生命本身的压迫力……我明白。

  “我明白。”我说。

  “真的?”他抬起头来,“她是个比较年轻的女孩子,非常好动,十分有生气。我不爱她,但与她在一起,一切变得较有意义,时光像忽然倒流,回到大学时代,简单明快,就算戴面具,也是只比较干净的面谱:就我们两个人,没有生意,孩子、亲戚、应酬,只有我们两个人,因此我很留恋于她。我永远不会与聪憩离婚,也不可能找得比聪憩更好的妻子,但聪憩不明白,她一定要我的全部,我的肉体我的灵魂我的心,她就是不肯糊涂一点儿。我不是狡辩,你明白吗?姜小姐。”

  我明白。

  “我怕老。像勖先生,即使赚得全世界,还有什么益处呢?我只不过想……解解闷,跟看书钓鱼一样的,但没有人原谅我。我真不明白,聪憩竟为这个结束她的生命,”他喃喃地,“我们只能活一次。”

  我把脸贴着他的小女儿的脸,“你知道吗?生活只是一个幻像。”

  “我会照样地爱她,她失去身体任何一部分,我仍然爱她,为什么她不懂得?”方家凯痛苦地自语。

  我说:“方先生,女人都是很愚蠢的动物。”

  “我现在眼闭眼开都看到她的面孔。”

  “她不会的,她不会原谅你的。”我说。

  “我倒不会怪她不原谅我。”方家凯说,“我要跟她说,我如果知道她这么激烈,我就不会跟她争。”

  “对住倒翻的牛奶哭也没用。方先生,好好照顾孩子。”

  “谢谢你,姜小姐。”

  我说:“至少你有苦可诉,因为你摆着人们会得同情的现成例子,我呢,我还得笑。”

  “姜小姐。”方家凯非常不安。

  “回去吧。”我把他小女儿交在他的手中。

  他离开了。

  第九章

  二十五岁的生日,我自己一个人度过,没有人记得。如果当年我嫁了个小职员,纵使他只赚那么三五千,四年下来,或者也有点真感情。带孩子辛苦,生命再缺乏意义,在喧闹繁忙中,也就过了。说不定今日孩子亲着我的脸说“妈妈生辰快乐”,丈夫给我买件廉价的时装当礼物……我是不是后悔了?

  我照常吃了饭,站在露台上看风景,维多利亚港永远这么美丽。几乎拥有每一样东西的勖存姿却不肯走出一间三百呎的房间。

  “但是我不能控制生命。”勖存姿在我身后说道。

  “勖先生。”我诧异,他出来了。

  他说:“你寂寞吗?”他把手搁在我肩膀上。

  我把手按在他手上。“不。”

  “谢谢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每个人都谢我?”我笑问,“我做了什么好事?”

  “家明会来看我们。”他说。

  我一呆。“真的?”我惊喜,“他回来了?”

  “不,他只是来探访我们。”他说。

  “呵。”我低下头。

  我又抬起头打量勖存姿。他还是很壮健,但是一双眼睛里有说不出的疲倦,脸上一丝生气也看不到,我暗暗叹口气。

  “今天是我生日。”我说。

  “你要什么?”勖存姿问我,“我竟忘了,对不起。”

  我苦笑。我要什么?股票、房子、珠宝?

  “我知道,”他抚摸我的头发,“你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就很多很多的钱,如果两件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我不仍是有健康吗?”我勉强地笑。

  “喜欢什么去买什么。”他说。

  “我知道。”我握着他的手。

  “休息吧。”勖存姿说,“我都倦了。”

  但我不是他,我一天睡五六个钟头怎么说都足够,平日要想尽办法来打发时间。

  我上街逛,带着辛普森。逛遍各店,没有一件想买的东西,空着手回家。我请了师傅在家教我裱画,我知道勖存姿不想我离开他的屋子。裱画是非常有趣味的工作,师傅是一个老年人,并不见得比勖存姿更老,但因为他缺乏金钱名誉地位,所以格外显老。

  师傅问我还想学什么。

  我想一想:“弹棉花。”我说。

  他笑。

  我想学刻图章,但是我不懂书法。弹棉花在从前是非常美丽的一项工作,那种单调而韵味的音响,工人身上迷茫的汗,太阳照进铺面,一店一屋的灰尘,无可奈何的凄艳,多像做人,毫无意义,可有可无,早受淘汰,不被怀念,可是目前还得干下去,干下去。

  勖存姿看着我说:“呵你这奇怪的孩子,把一张张白纸裱起来,为什么?”

  我笑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我们岂一定要裱乾隆御览之宝。”

  他笑得很茫然。勖存姿独独看不透这一关,他确信钱可通神,倒是我,我已经把钱银看得水晶般透明,它能买什么,它不能买什么,我都知道。

  我陪着他度过这段困难的时间,镇静得像一座山。但是当家明来到的时候,我也至为震惊。我看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一颗心像悬在半空。

  “家明——”我哽咽地。

  “我是约瑟兄弟,”他和蔼地说,“愿主与你同在,以马内利。”

  他剃了平顶头,穿黑色长袍,一双粗糙的鞋子,精神很好,胖了许多许多,我简直不认得他,以往的清秀聪敏全部埋葬在今日的纯朴中。

  “家明,勖先生需要你。”我说。

  “请勖先生向上帝恳求他所需要的,诗篇第二十二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他说。

  “家明——”我黯然。

  “我的名字是约瑟。”家明说。

  “信上帝的人能这么残忍?”我忽然发怒,“耶稣本人难道不与麻疯病人同行?你为什么置我们不理?”

  “你们有全能的上帝,”他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何必靠我呢?‘在天上我还有谁呢?在地上也没有值得仰慕的’。‘人都是说谎的’,姜小姐,你是个聪明人,你想想清楚。”

  “上帝?”我抓住他的袍角,“我怎么能相信我看不见的人?”

  “‘没有看见就相信的人有福了。’姜小姐,我们的眼睛能看多深,看多远?你真的如此相信一双眼睛,瞎子岂不相信光与电,日和月?”

  “家明——”我战栗,眼泪纷纷落下。

  “只有主怀中才能找到平安。”他说,“姜姊妹,让我为你按首祷告。”

  “家明——”

  “姜姊妹,我现在叫约瑟。”他再三温和地提醒我。

  他轻轻按着我的头,低头闭上眼睛,低声开始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我叫,“不,家明,我不要祷告,家明!”

  他睁开眼睛,“姜姊妹——”

  我泪流满面,“家明,我是喜宝,我不是什么姜姊妹,在这世界上,我们需要你,我们不需要一本活圣经,你可以帮助我们,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不明白,”他平静地说,“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我不明白上帝?”我站起来问他,“他可以为我做什么?你要我怎么求上帝?”

  “安静,安静。”他把手按在我肩膀上。

  我瞪着他,苦恼地哭。

  勖存姿的声音从我身后转来:“喜宝,让他回去吧。”

  我转过头去,看见勖存姿站我身后。我走到露台,低下头。

  “你回去吧,家明。”勖存姿说。

  “谢谢你,勖先生。”宋家明必恭必敬地站起来,“我先走一步,日后再来。”

  女佣替他开门,他离开我们的家。

  “勖先生!”我欲哭无泪。

  “随他去,各人的选择不一样。”他说。

  可是宋家明,那时候的宋家明。

  勖存姿重新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辛普森跟我说:“你出去散散心吧,去打马球。”

  “我情愿打回力球。”我伸个懒腰。

  “那么去澳门。”辛普森说。

  “赌?”我想到那个金发女郎,她可以输净邦街的地产。我不能朝她那条路子走。

  “不。”我说,“我要管住我自己。我一定要。”

  “你每日总要做点事,不能老是喝酒。”

  我微笑,抬起头,“你知道吗,辛普森太太,我想我已经完了。”

  “你还那么年轻?”她按住我的手。

  我拨起自己的头发,用手撑住额角。“是吗,但我已经不想再飞。”

  “姜小姐,你不能放弃。”

  我叹口气。“为什么?因为我心肠特别硬,皮特别厚,人特别泼辣?别人可以激情地自杀,我得起劲地活到八十岁?真的?”

  辛普森无言。

  “谢谢你陪我这些年。”我拍拍她的手。

  “是我的荣誉。”她衷心地说。再由衷也还是一副英国口吻,夸张虚伪。

  我摇摇头。

  “你可觉得寂寞?”

  “不。勖先生不是日日夜夜地陪伴着我?”我说。

  辛普森叹口气。

  一个深夜,勖存姿跟我谈话。他说:“喜宝,如果你要走,你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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