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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page 21 作者:亦舒

  辛普森问:“你找谁?”

  “勖存姿先生。”

  “他不在。他明天才来,你明天来吧。”

  “我可否进来跟他家人说一句话?”

  “你是勖先生的什么人?”

  “我是他——以前的朋友。”

  我明白了一半。

  “他家人不在此。”辛普森说。

  “他的秘书呢?管家呢?”那女孩子尚不肯放弃。

  “我就是管家。”

  “我可否进来坐一会儿?我想喝杯水。”

  辛普森说:“我们都不认识你。”

  我说:“让她进来。”

  辛普森犹疑一下,终于打开门让她进来。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我知道她是什么人,她也知道我是什么人。

  “请坐。”我说,“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肚子饿,没有钱。”她说,“给我钱,我马上走。”

  “你先吃一顿再说。”我说,“钱一会儿给你。”

  “谢谢。”她低声说。

  女佣端上食物,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喝红酒像喝水一般。等她饱了,脸色也比较好看。她年纪并不大,顶多比我长三两年。

  我问:“他给你的钱花到哪里去了?”

  “赌。”她答。

  “赌掉那么多?”我问。

  “一半。输起来是很容易的。”她说,“不信试试看。”

  “还有一半呢?”

  “被男人骗了。”她说。

  “可是勖存姿对女人一向阔绰。”我不置信。

  “我知道,”她苦笑,“以前,在英国,我有邦街的地契。”

  “你都输光了?”

  “是。”她若无其事地说。

  “为什么?”

  “我很寂寞,没有可以做的事,唯一的工作便是等他回来。”她说,“闲了便开始赌。”

  “你是什么地方人?”

  “奥国。我母亲还有点贵族血统,后来家道中落,可是也还过得不错。”

  “你认识勖存姿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我问道。

  “我是巴黎大学美术系学生。”

  我的脸色转为苍白。她是我的前身,我在照时间的镜子。

  “你见过他的家人?”我问。

  “没有。”她摇摇头,“一个也没有。”

  “后来……你辍了学?”

  “是。我有那么多钱,当时想,念书有什么用?”她并不见得悔恨,声调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勖先生对我很好。”

  “你为什么离开他?”我说。

  “他离开我。有一日他说‘你去吧,我不能再来见你,可是你如果有困难,不妨来找我。’我在苏莲士拍卖行里知道他住在这里。”

  “你需要多少钱?”我问。

  “五十镑?”她试探地问。

  我真是为她落泪。我进书房,打开抽屉,取了一叠钞票出来,塞在她手里。

  “谢谢,谢谢。”

  她喜不自禁。

  我温和他说:“去洗个头,买件新衣裳。”

  “是是,我现在就去,”她说,“谢谢你。”

  “如果我还在此地,你尽管来找我。”

  “谢谢。”

  我送她出去。她那灰绿色的眼睛里闪着媚态,她是一个美女,虽然憔悴了,看得出以前的盛姿,骨架子小,身上多肉的洋妞是很少的。

  我关上门。

  辛普森太太看着我,我摊摊手。

  “真是堕落。”她批评。

  我问:“如果我不赌不嫖,乖乖地过日子,你想咱们两人能否过一辈子?”

  辛普森笑说:“我与你?十辈子也花不完这些钱,免得你担心,勖先生不知道有多少股票写了给你,你还不知道,而且只准你收利息,不准你卖出手去脱手,你想他替你想得多周到。”

  是的,这么多女人当中,他最喜欢我,我是“同类型”中最得宠的。

  勖存姿回来,我的工作也就是等勖存姿回来。

  他回来的时候坐在轮椅上。

  我问:“为什么坐轮椅?”声音里带着恐惧。

  “因为我不想走路。”他说。

  我松下一口气。

  “家明呢?”我问。

  “他走了。”勖存姿没有转过脸。

  “走了?”我反问,“走到什么地方去?”

  “他离开了勖家。”

  “什么?”我追问,“离开勖家,到什么地方去发展?”家明向我提过这件事,我以为他早忘却了。

  勖存姿抬起头,他很困惑他说:“家明,他进了神学院,他要当神父。”

  我手中正捧着一只花瓶,闻言一惊,花瓶摔在地上碎了,我说:“什么?做和尚?”

  勖存姿问:“为什么?我跟他说:‘家明,聪慧走失。不是你的错,上天入地,我总得把她找回来。’但是他说:‘不,勖先生,你永远也找不到她,她寻到快乐,她不会回来。’我以为他悲伤过度,少年夫妻一旦失散,心中难过,也是有的,谁知他下足决心要去,可不肯再回来了。”

  我失措,就这样去了?

  “可是我说家明,你这样撒手走了,我的事业交给谁呢?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我呆呆地问。

  他说:“勖先生,你如果不放弃地下的财宝,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你进天国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我一阵昏厥,连忙扶住椅子背。

  勖存姿喃喃地说:“我的家支离破碎,喜宝,我要你回剑桥,把所有的功课都赶出来,你来承继我的事业。”

  我退后一步,“可是勖先生,你有聪恕,还有聪憩,至少聪憩可以出面,她有丈夫,一定可以帮忙你,而且你手下能干的人材多着,不必一定要亲人出来主持大事。”

  “你不会明白,只有至亲才可靠。”

  我失笑,“可是我也是外人,勖先生。”

  “我明白。”勖存姿抬起头,“你并不姓勖,但是我信任你。”

  “我?”我抬起头,“你相信我?”

  “你还算是我亲人。”他的声音低下去。

  “别担心,勖先生,你身体还是很好,”我说,“支持下去。谁家没有一点不如意的事?你放心。”

  他沉默一会儿。“有你在我身边,我是安慰得多了。”

  “我并不能做什么。”我说,“只会使你生气。”

  “你应该生气,”他说,“一个老头子不解温柔的爱。”

  我凝视他,以前他口口声声说他是老头了,我只觉得他在说笑话,现在他说他老,确有那种感觉。

  他咳嗽一声,“至今我不知道有没有毁了你。”

  “毁了我?”我说,“没可能,如果那上年暑假没遇见你,我连学费都交不出来,事情不可能更坏了。”

  “但是你现在并没有毕业。”

  “毕业?我有这么多钱,还要文凭做什么?”我问。

  “钱与文凭不是一回事,多少有钱的人读不到文凭。”

  “何必做无谓的事?”我笑笑。

  他把手放在我手上。“我是希望你可以毕业的。”

  我不肯再搭这个话题。

  他说:“聪憩想见你,你说怎么样?”

  “我?我无所谓,她为什么要见我?”为什么是聪憩?

  “她要与你讲讲话。”他说,“现在聪慧与家明都离开了,她对你的敌意减轻,也许如此。”

  我点点头。“我不会介意。”

  “那么我叫她来。”勖存姿有点儿高兴。

  我坐在他对面看画报,翻过来翻过去,精神不集中。

  勖存姿说:“如果你没遇见我,也许现在已经结了婚,小两口子恩恩爱爱,说不定你已经怀了孩子。”

  “是,”我接口,“说不定天天下班还得买菜回家煮,孩子大哭小号,两口子大跳大吵,说不定丈夫是个拆白,还是靠我吃软饭,说不定早离了婚。”

  勖存姿笑笑说:“喜宝,在这个时候,也只有你可以引我一笑。”

  “我并不觉得是什么遗憾,”我想起那个金发的奥国女郎,“至少将来我可以跟人说:我曾经拥有一整座堡垒。何必悔恨,当初我自己的选择。”

  他看着我。

  我嘲弄地说:“我没觉得怎么样,你倒替我不值,多稀罕。”

  “可是你现在没有幸福。”

  “幸福?你认为养儿育女,为牛为马,到最后白头偕老是幸福?各人的标准不一样。到我老的时候,我会坐在家中熨钞票数珠宝,我可不后悔。”

  “真的不后悔?”勖问我,“还是嘴硬?”

  “像我这种人?不,我不懂得后悔。即使今夜我巴不得死掉,明天一早我又起来了,勖先生,我的生命力坚强。”

  我的手摸着红宝石项链。这么拇指大的红宝石,一块戒面要多少钱。世上有几个女人可以挂这种项链。天下岂有十全十美的事,我当然要有点儿牺牲。

  况且最主要的是,后悔已经太迟了。

  我长长地叹一口气。

  勖存姿陪我住了一段时间,直到聪憩来到。

  我不得不以女主人的姿态出现,因为根本没人主持大局。

  我招呼她,把她安顿好,也没多话,聪憩的城府很深,我不能不防着她一点,可以不说话就少说几句。她住足一个星期,仿佛只是为了陪她父亲而来,毫无其他目的。

  一夜我在床上看杂志,聪憩敲门进来。

  我连忙请她坐。

  “别客气。”她说,“别客气。”

  “应该的。”我说,“你坐。”

  她坐下来,缓缓地说:“喜宝,这些日子,真亏得你了。”

  她没缘没故他说这么一句话,我不由自主地呆一呆。

  她说:“也只有你可以使勖先生笑一笑。”

  连她都叫父亲“勖先生”。勖存姿做人的乐趣由此可知。

  我低下头,“这是我的职责。”

  “开头我并不喜欢你,但是我现在看清楚了,只有你可以帮到勖先生。”她也低着头。

  我惊骇地看着她,我不明白她想说些什么。

  “勖小姐——”我说。

  她的手按在我的手上。“你先听我说。我弟弟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是知道的——”

  “聪恕并没有怎么样,聪恕只是被宠坏了,有很多富家子是这样的。”

  “他在精神病院已经住了不少日子。”

  “可是那并不代表什么。”我说,“他是去疗养?”

  “疗养?”聪憩又低下头,“为什么别人没有去疗养?”

  “因为别人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简单地说。

  “你很直接了当,喜宝,也许勖先生喜欢的便是你这一点。”

  我黯然,唯一的希望便是有个人好好地爱我。爱,许多许多,溺毙我。勖存姿不能满足我,我们之间始终是一种买卖。他再喜欢我也不过是如此。

  “家明在修道院出了家。他现在叫约瑟兄弟,我去看过他,你知道香港的神学院,在长洲。”

  “令堂呢?她身体好吗?”我支开话题。

  “我看她拖不了许久,血压高,日夜啼哭,还能理些什么,她根本只是勖先生的生育机器而已。”

  “我……我更不算什么。”我说。

  “你可以帮我。现在只有你。”她紧握我的手。

  我始终不明白。“但是我可以为你做什么?”我问,“如果可能的话,我一定尽力而为。”

  “替我照顾我的孩子。”

  我抬起头,心中一阵不祥。

  “我长了乳癌,这次是开刀来的。”

  “不。”我跳起来,“不能这样。”

  “是真的,医生全部诊断过了,我不能告诉父母,只能对你说。”

  “可是乳癌治愈的机会是很高的,你——”我一个安慰的字也想不出来,只觉得唇燥舌焦。勖存姿的伤天害理事是一定有的,但是报应在他子女身上,上天也未免太不公平,我呆呆地看着聪憩,只觉得双手冰冷。

  “方先生是知道的?”我问。

  “嗯。”

  “方先生应当陪你来。”

  聪憩笑,笑里无限辛酸。“应该,什么叫应该?我一直想生个儿子,以为可以挽回他的心,可是肚皮不争气,生来生去都是女儿。”

  我错愕之至,这么理想的一对模范夫妻,真看不出来。

  聪憩说:“你叫我跟谁说去?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母亲又不是我的生母,父亲忙得喘气的机会都没有。”

  我想想她的处境,确然如何,我叹口气,踱到窗口前坐下,这房间里的两个女人,到底谁比谁更不幸,没人知道。

  “谢谢你。”

  “我陪你去医院。”我说,“我不会告诉勖先生。”

  “谢谢你。”

  我忽然问道:“请你告诉我,钱到底有什么用?”

  “钱有什么用?”她哑然失笑,“钱对于穷人来说很有用。至于我,我宁愿拥有健康,跟方家凯离婚,带着孩子远走高飞。”

  “如果没有钱,又如何远走高飞?”我反问。

  “我还有两只手。”聪憩说。

  “两只手赚回来的钱是苦涩的,永生永世不能翻身,成年累月地看别人的面色,你没穷过,你不知道,”我悲愤地说,“我何尝不是想过又想,但是我情愿跟着勖先生,反正我已经习惯侍候他,何苦出去侍候一整个社会上不相干的人。我一生人当中,还是现在的日子最好过。”

  聪憩怔怔地看着我,她不能明白,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永远不明白。

  陪聪憩去看医生,勖存姿并没有怀疑,他以为我们约好了上街购物喝茶。

  聪憩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温柔,连脱一件大衣都是文雅的。然而听她的语气,她的丈夫并不欣赏她,岂止不欣赏,如今她病在这里,丈夫也没有在她身边。

  她说道:“右乳需要全部割除。”

  “我陪你。”

  “不必了,明早你来看我,告诉父亲,我上巴黎去了。”

  “勖先生是一个很精明的人。”我说。

  “但是你从来不对他撒谎,你的坦白常使他震惊,他再也想不到你会在这种小事上瞒他。”

  聪憩其实是最精明的一个。

  “我陪你迸手术室。”我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但是没有颤抖,脸色很镇静。

  “你怕吗?”我问。

  “死亡?”她反问。

  “是。”

  “怕。”她答,“活得再不愉快,我还是情愿活着,即使丈夫不爱我,我还可以带着孩子过日子,寂寞管寂寞,我也并不是十六七岁的小女孩子,我忍得下来。”

  “你不会死的。”我说。

  她向我微笑,我从来没见过更凄惨的笑。

  护士替她作静脉麻醉注射,她紧紧抓住我的手。

  我轻轻地说:“明天来看你。”

  她点点头,没过多久便失去了知觉。

  我把她的手放在胸上,然后离开医院。

  勖存姿对着火炉在沉思,已自轮椅上起来了。

  他问:“你到医院去做什么?不是送聪憩到机场吗?”他又查到了。

  “去看一个医生,我爱上住院医生。”我笑说。

  他看我一眼,“我明知问了也是白问。”

  我蹲在他身边,“你怎么老待在伦敦?”

  “我才住了三个礼拜。”

  “以前三小时你就走了。”

  “以前我要做生意。”他说。

  我听得出其中弦外之音,很害怕。“现在呢?你难道想说现在已经结束了生意?”

  “大部分。”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我说,“勖存姿不做生意?商界其他的人会怎么想?”

  “我老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他说,“我要检讨,是为了什么,我的孩子都离我而去,我什么都给他们,我也爱他们,就是时间少一点儿,可是时间……”

  “勖先生,我早先跟你说过,你把所有活生生的人当作一具家具,一份财产,我们不能呼吸,我们没有自由,我们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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