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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page 18 作者:亦舒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我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枪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色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身体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满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二十只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犬,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儿。”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迎我们而来,是一匹栗色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唇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地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对他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勖存姿说:“我姓勖。”他没有跟汉斯握手。

  汉斯耸耸肩,把手缩回去。

  我说,“汉斯,快点儿走。”我恳求他。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冯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老添把拉着的笼子打开,狐狸像箭一样地冲出去,猎犬狂吠,追在后面,勖存姿举起猎枪,汉斯已骑出在他前面数十码了。

  我狂叫:“汉斯!跑!汉斯!跑。”

  汉斯转过头来,他一脸不置信的神色,然后他看见勖存姿的面色及他手中的枪,他明白了,一夹马便往前冲,一切都太迟了。

  勖存姿扳动了枪,呼啸一声,我们只看见汉斯的那匹栗色马失了前蹄,迅速跪下,汉斯滚在泥泞里。

  我很静很静,骑着蓝宝石到汉斯摔倒的地方,我下马。

  “汉斯”我叫他。

  他没有回答。

  他的脸朝天,眼睛瞪得老大,不置信地看着天空,眼珠的蓝色褪掉一大半,现在只像玻璃球。

  我扶起他。“汉斯。”我托着他的头。

  他死了。我的手套上都是血与脑浆。

  我跪在泥泞里,天蒙蒙地亮起来。

  宋家明叫道:“别看。”

  我抬起头瞪着勖存姿。我放下汉斯站起来。我说:“他连碰都没有碰过我。勖先生,而你杀了他。”

  勖存姿对老添说:“添,老好人,快去报警,这种事实真是太不幸了,告诉警察我误杀了一位朋友。”

  宋家明说:“不,勖先生,是我误杀了他,猎枪不幸失火。”

  我说:“这是一项计划周详的谋杀。”

  老添说:“我早告诉冯艾森贝克先生,不要跑在前头,我马上去警局。”他骑马转身,飞快地受令去报警。

  汉斯的马在挣扎,它摔断了前腿。

  “把枪交给我。”我说。

  勖存姿一点儿也不怕,把枪交在我手中,我向马的脑袋开了一枪,然后把枪摔在地下。

  我蹲下看汉斯的脸,那脸就像一尊瓷像,他死了。

  我想转身走开,但是脚不管使用,我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个罕见的晴天,鸟语花香,我躺在自己的床上。辛普森大太坐在我跟前,她看见我睁开眼睛,嘘出一口气。

  “好了,”她说,“真把我们吓坏了呢,宋先生与勖小姐明天结婚,若你不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那可失望呢。”

  “他们结婚了?”我问着撑起床来。

  “姜小姐,我早劝你别服食过量的镇静剂与安眠药,现在可不是造成药物反应了?你昏迷了一日一夜,把我们吓得——我去叫护士进来。”

  我怔怔地躺在床上。

  一个人被谋杀了,这家人若无其事地办起喜事来。

  勖存姿与护士同时进来,护士替我打针,量血压,拆除我手腕上的盐水针。

  勖存姿用平静的声音说:“我们很担心你的健康——”

  “汉斯呢?”

  “下葬了。”勖存姿还是那种声调,很平静,“真是不幸,打猎最弊处便是有这种危险。警方很同情我们,案子已经差不多要结束了。我发誓以后再不会碰猎枪。”

  我问:“你会不会做恶梦?”声音也同样的淡漠。

  “不一定会。”他答。

  护士喂我服药。

  我问护士:“我是否瘦很多?”

  护士微笑,“一下子就养回来了,别担心,只有好,该瘦的地方全不见掉肉。以后别服安眠药了。”

  我问:“真的是药物反应?”

  “自然,”她诧异,“医生的诊断。”她拍拍我的手背,离开房间。

  我说:“你收买了每一个人。”

  “我可没买下犹大伊斯加略。”他改用苍凉的声音。

  我完结了,这一生人再也逃不出他的掌握。

  我想起问:“你为什么不杀掉丹尼斯阮?为什么不杀掉宋家明?还有令郎勖聪恕?”

  他背着我说:“他们不碍事。你不曾爱上他们。”

  “我也没有爱上冯艾森贝克。”

  “是的,你有,你已经爱上了他,你只是不自觉而已。我认识你远比你认识自己为多。我必须要除掉他,不是他就是我。”

  “你错了。”

  “我没有错。你亲手烤苏芙喱给他吃的时候,我知道我没有错。”他说。

  我不置信地问:“你竟为我杀人?”我颤抖。

  “我会为你做任何事。”他说。

  “为什么?”

  “你己是我的女人,喜宝,你必须记住这一点,你可以永久地离开我,但是只要你仍是我名下的人,你最好不要妄动。”他的声音像铁一般。

  我想到汉斯的头颅,他的血与脑浆,我呕吐起来。

  勖存姿把护士叫进来。

  第二天勖聪慧嫁宋家明,我还是去了。坐在圣保罗大教堂,像个木偶,脸上妆着粉,身上穿着白色缎子小礼服,帽子上有面网、有羽毛。辛普森一直站在我身边。她待我倒由假心变得真心。

  聪慧美得不能置信,纯白缎子的长裙,低胸,细腰,头发高高束起,上面一顶小钻石冠,像童话中的小公主。我沉默地看着她。

  一个人被谋杀了,倒在泥泞里,他们却若无其事地办喜事。甚至一家都来了,只除却聪恕。勖存姿完全公开了我与他的关系,把我介绍给他的妻。

  欧阳秀丽女士还是那么富泰雍容,一张脸油光水滑,她一切的动作都比这世界慢半拍,她把我从头看到脚,从脚看上头,缓缓地点点头,不知是什么意思。

  我叫一声“勖太太”。

  她说:“大冷天,穿得这么单薄,不怕冷?”

  我惨淡地笑一笑,根本不知如何回答。辛普森倒抢先替我说了:“姜小姐有长明克披风在这里,我替她备下的。”

  勖聪憩眼皮都没抬一下,与她两个小女孩子在说话,佯装没看见我。方家凯不好意思,尴尬而局促地向我点点头,眼睛却瞄着聪憩,怕她怪罪。

  欧阳秀丽似笑非笑地坐在我旁边,两只手搭在胖胖的膝上,她说:“聪憩有孕了,希望她生个儿子,好偿心愿。”也不晓得是否说给我听的。

  (有人被谋杀,血与脑浆,而凶手的一家却坐着闲话家常。)

  我低声向辛普森说:“给我一粒镇静剂。”

  她从手袋的小瓶子里取出来给我手中。我取来含在嘴里,觉得好过一点儿。

  没有人再提到冯艾森贝克这个名字。凭我的法律知识,不足以了解他们上过几次堂,疏通过几个人。反正勖存姿已经达到目的:没有什么事他要做尚做不到的,杀个人又何妨,他罩得住。宋家明,他的女婿为他奔走出入法庭,他还是逍遥自在地做他的商人,赚他的钱。他不会亏待宋家明,勖存姿不会亏待任何人。

  但是汉斯……

  我呕吐起来,辛普森把我扶出教堂。

  当时勖存姿正把聪慧的手放到宋家明的手上。我没有看到他们交换戒指。

  我吸进一口新鲜空气。“辛普森太大,我想回去休息。”

  “姜小姐,你得支撑一下,礼快成了。”她替我披上斗篷。

  我抓紧斗篷,颤抖着说:“让我回去,让我回去,我妈妈在等我,我妈妈在等我。”

  “姜小姐,姜小姐——”

  “你的母亲早已跳楼身亡。”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抓紧我双肩,“你无处可去。”

  我直叫,“你杀死她,你令我无家可归,你——”

  他一个巴掌扫在我脸上。我并不觉得疼,可是住了嘴,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却不伤心。

  我进了疗养院。

  功课逼得停下来。

  功课是我唯一的寄托,我不能停学。

  与勖存姿商量,他同意我回家住,但是要我看心理医生。我只好低头。

  然后他回苏黎世,留我一个人在剑桥。我往往在图书馆工作到八点,直到学校关门才回家。辛普森为我准备好各式各样完美的菜式等我放学,我胃口很坏。

  他已经买通了每一个人,医生、管家、佣人。现在我知道我处在什么位置。

  奇怪,曾经一度,我们试过很接近,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太认识勖存姿,他不过是个普通有几个钱的小商人,可以替我交学费的,就是那样。到后来发觉他的财雄势大,已到这种地步,后悔也来不及,同时又不似真正的后悔,像他所说,如果我可以鼓起勇气,还是可以离开他的。

  我要求与他见面。

  我简单直接地说:“我要离开你。因为你不再是那个在园子里与我谈天的人,也不再是那个与我通信的人。”

  “你能够离开我吗?”勖存姿反问。

  “我会得尝试”我答。

  “不”他摇摇头,“现在我又不想放开你了。”

  我早料到他有这么一招,他花在我身上的时间、心血、投资,都非同小可,哪里有这么轻易放我走的道理。

  我的脸色变得惨白。

  “难道你没有爱过我?”他问。

  “曾经有一个短时期。”我说。

  “有吗?抑或因为我是你的老板?”他也黯淡地问。

  “我不知道。”我说,“你呢?你可有爱过我?”

  “你将你的灵魂卖给魔鬼,换取你所要的东西,你已经达到了愿望,你还想怎么样?”

  “我不知道你是魔鬼。”我凄然说。

  “你以为我是瘟生?”

  我点点头。

  “我不是唐人街小子。”他笑笑。

  “为什么选中我?”我问。

  “因为你的倔强,我喜欢生命力强的人。”

  “我是你,我不会这么想,我已近崩溃。”

  “主要是为了汉斯·冯艾森贝克。”他若无其事地吐出这个名字,“你念念不忘于他。”

  “你谋杀他。”

  “他咎由自取。”

  “他罪不致死。”我说。

  “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地震、饥荒、瘟疫,谁又罪致于死?”

  “但是他死在你的枪下。”

  “如果你的正义感这样浓厚,你是目击证人,为什么不去检控我?我认为肯定我起码会得一个无期徒刑。”

  我看着窗外。“你已经说过,我已经把灵魂出卖于你。”

  “那么忘记整件事,你仍是我麾下的人。”勖存姿说。

  “曾经一度,我关心过你,你的心脏病……在医院中……”我说。

  “我打算放一个长假,陪你到苏格兰去。”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

  “振作起来。”他说,“我认识的姜喜宝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牵动嘴角。

  “快放复活节假了,是不是?”他说,“自苏格兰回来,我替你搬一间屋子。”

  “我不想再读书了。我要休一个长假。一年、两年、三年,直到永远,参加聪慧的行列。”

  “别赌气。”

  “不,我很累。”

  “我不怪你,但是你的功课一直好……这不是你唯一的志愿吗?”他露出惋惜的神情。

  真奇怪,我与他尚能娓娓而谈。

  我答:“是的,曾经一度,我发誓要毕业,现在不一样了。对不起。”

  “对不起?你只对不起你自己,跟你自己道歉吧。你已经完成了一半的学业,借我的能力,我能使你成为最年轻的大律师,我甚至可以设法使你进入国会。”

  “我不怀疑你的力量。”我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上学。”

  “反正假期近了,过完这个假期再说。”他说,“我们一起去看看麦都考堡,你会开心的。”

  “你已为我尽了力,”我说道,“是我不知足。”

  “你常常说,喜宝,你需要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有很多的钱也是好的……我很喜欢听到你把爱放在第一位。”

  我惨淡地笑,“是,我现在很有钱。”

  “钱可以做很多事的,譬如说,帮助你的父亲。”

  我抬起头来。“我的父亲?”

  “是的,你父亲到处找你。”勖存姿说。

  “为什么?为钱?”我茫然问。

  “是的,为钱。”

  “我可什么也不欠他的,自幼我姓着母亲的姓。”

  “但他还是你父亲。”

  “他是生我的人,没有养过我。”

  “法律上这个人还是你的父亲。”

  “他想怎么样?要钱?”我愤慨地问。

  “他想见你。话是这样说,最终目的在哪里,我想你是个聪明人,不消细说。”

  “钱。”我答。

  勖存姿微笑。

  “他是怎么来到英国的?”

  “混一张飞机票,那还总可以办得到。”

  “我应该怎么做?”我问。

  “给他钱,你又不是给不起。”

  “他再回来呢?”

  “再给,又再回来,还是给。”他说。

  “他永远恬不知耻,我怎么办?”我绝望地问。

  “给,给他,”勖存姿简单地答,“你并不是要他良心发现,你只是要打发他,反正你付得起个价钱,何乐而不为?”

  我沉默良久,燃一支烟,缓缓地吸。

  勖存姿问我:“你是什么时候学会吸烟的?”

  我问:“他老了很多吗?”

  “谁?”

  “我‘父亲’。”

  “我不知道,我根本没见过他,你得问家明,”勖存姿答,“看,你还是很关心他的。”

  “据说他当年是个美男子。”我按熄了烟。

  “令堂也是个美女。”

  “两个如此漂亮的人,如此伧俗,一点儿灵魂都没有。”我忽然笑起来,直到眼泪淌满一脸,接着我掩上脸,“什么都没留下,只留下我这个人,生命的浪费。”

  “不,”勖存姿说,“你不是生命上的浪费,你活得很好。”

  “是,一直活下去,简直是可厌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我总还得把功课做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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