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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宝 page 16 作者:亦舒

  “不要。”他说,“我只来看你。”

  “但他们是你的家人——”

  “小宝。”他不耐烦起来,“你几时也变成这种腔调的?我简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换衣服上课去了

  “小宝,陪我一天。”

  “不行,聪恕,我读书跟你们读书不一样。我是很紧张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看书也好,我三点放学。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里的下人。”

  我上楼去换衣服。

  “小宝。”他在楼下懊恼地叫道:“我赶了一万里路来看你的——”

  “一万里路对你们来说算是什么?”我叫回去,“你们家的人搭飞机如同搭电车。”换好衣服开车到学校。第一件事便是设法找宋家明。宋家明并不在李琴公园的家中,聪慧也不在,几经辗转,总算与家明联络上。

  我说:“宋先生,你马上跟勖先生联络,说聪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担这个风险。”

  家明吸进一口气——“你,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你最好请勖先生马上赶来。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国?”

  “在,我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点钟才放学,希望我回家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我说,“那个地方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诸人把我的住宅当花园,有空来逛进逛出。”

  “姜小姐,这番话对我说有什么用?”他语气中带恨意,“我只不过是勖家一个职员。”

  我一怔,随即笑起来,“不错,宋先生,我一时忘了,对不起。”我挂了电话。

  上课的时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这次是做对了。勖存姿心中是有这个儿子的。儿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聪恕。

  下课后我并没有离开课室。小小的课堂里有很多的人气烟味,我把窗子开一条缝,外边清新的空气如幻景般偷进来,我贪婪地吸起一口气,想到昨日的梦,我死去的母亲来探我。

  教授问我:“你这一阵子仿佛心情不大好,有什么事情没有?”他的声音温和。

  “没有。”我抬起头,“除非你指我母亲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为这件事不愉快?”他问。

  “不,并不。”

  “那么是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成绩又这么好,看样子家境极佳,到底是为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个人都有困难与烦恼,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微笑,“但你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轻。”我坐下来。

  “看你的头发,那种颜色……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教授说,“你不应该有任何烦恼。”

  “我真的没有烦恼。”我低下头,“我只是在想,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爱。”

  “我们难道都不爱你吗?”教授问。

  “但不是这种爱,是男女之间的爱……”

  “你终于会遇见他的,你理想的爱人,你终于会遇见他的。”教授说。

  “你很乐观,先生,我倒不敢这么自信。”我低下头。

  远处的教堂敲起钟声,连绵不绝地,听在心中恻然。红白两事都响起钟声。喜与悲原本只有一线之隔。

  我抬起头。“谢谢你,我得走了。”

  “年轻的女孩,但愿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陪我离开课室。

  没有人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心中想什么。谢谢老天我们不知道,幸亏不知道。

  我开车回家,天上忽然辗出阳光,金光万道,射在车子的前窗上,结着的冰花变成钻石一般闪亮。我冷静地驶车回家。

  家里谁都在。勖存姿、勖聪恕、宋家明。

  我以为我已经说清楚,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撤退,可是四个小时了,他们还是坐在那里。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声音。

  没有人应。

  女佣匆匆出来替我脱大衣。我问:“辛普森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佣低声说。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勖少爷打她。”女佣低声答。

  “噢!老天。”我说,“他凭什么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来了吗?”

  “明天再来,她刚才是哭着走的。”女佣低声报告。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我问,“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们坐在里面四五个小时,也不说话,我听不到什么声音。”

  “我的上帝。这像《呼啸山庄》。”我说。

  勖存姿提高声音:“是小宝吗?为什么不进来?我们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问,“为什么要等我?”我走进去,“我有大把功课要做。这件事又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勖存姿抬抬浓眉。

  “当然!勖先生,说话请公平点。我从来不是一个糊涂人,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到我头上。”我说,“聪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暗里。他人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错什么?”

  聪恕跳起来,“我——的信……”

  “你们好好地谈,我要上楼去休息。”我说。

  “问题是,聪恕不肯离开这里。”勖存姿说。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声不出。

  我冷笑一声。“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爱住这里。我让他好了。”

  勖存姿听到我这话,眼神中透过一阵喜悦。

  聪恕颤抖的声音问我道:“你没收到我那些信?”

  “从没有。”我摇头。

  “我收到的那些复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坚决地说,“聪恕,你为什么不好好地站起来,是,用你的两条尊腿站起来,走到户外,是,打开大门,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阳光与雨露。你是个男人了,你应该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爱你,你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使大家生活都安适一点儿?”

  聪恕忽然饮泣起来。

  我充满同情地看着勖存姿。这样有气魄的男人,却生下一个这样懦弱的儿子。

  我转身跟女佣说:“叫辛普森太大回来,告诉她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她。”我又说,“谁再跟我无端惹麻烦,我先揍谁,去把我的马鞭取出来。”我火爆地掠衣袖。“我得上去做功课了,限诸位半小时内全部离开。”

  “小宝……”聪恕在后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说话。”

  “聪恕,”我几乎是恳求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我不爱你,我也不想见你。你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使你父母至为痛心,你难道看不出?”

  “如果你认识我的话,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他湿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脸。

  我倒不是害怕,当着宋家明,当着他父亲,我只觉得无限地尴尬,我拨开他的手。

  他说:“小宝,你不能这样遣走我……你不能够——”

  勖存姿把手搭在聪恕的肩膀,聪恕厌恶地摆脱他父亲的手。

  “聪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出门开车到附近的马厩去看马。

  天气益发冷了。

  马夫过来。“小姐,午安。”

  “我的‘蓝宝石’如何了?”我问,“老添,你有没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来给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说。

  我跟在他身后到马厩,蓝宝石嘶叫一声。

  “你今天不骑它?”老添问。

  我摇摇头,“今天有功课。”

  “好马,小姐,这是一匹好马。”

  “阿柏露莎。”我点点头。

  一个声音说:“在英国极少见到阿伯露莎。”语气很诧异。

  我转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照《水符传》中的形容应是“火炭般颜色,浑身不见一条杂毛”。好马。赤免应该就是这般形状。

  他有金色头发,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国人,便是北欧人。

  他下马,伸出手,“冯艾森贝克。”

  我笑,“汉斯?若翰?胡夫谨?”

  “汉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

  我拉出蓝宝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国人?”他问,“朝鲜?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我笑道。

  他耸耸肩,“我不怀疑,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两匹。另一匹在伦敦。”我说。

  他低声吹一声口哨。“你骑花式?”

  “不,”我摇摇头,“我只把阿伯露莎养肥壮了,杀来吃。”

  德国人微微变色。

  “对不起。”他很有风度,“我的问题很不上路?”

  “没关系。”我说,“不,我并不骑花式,我只是上马骑几个圈子,一个很坏的骑士,浪费了好马,有时候觉得惭愧。”

  “你为什么不学好骑术?”汉斯问。

  “为什么要学好骑术?”我愕然,“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冲一杯奶粉都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觉得每个人一生内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经足够。”

  “公主殿下,这可是中国人的哲学?”他笑问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学。”我答。

  “那么你一生之中做好过什么?”他问。

  “我?”我说,“我是一个好学生。”我坦然说。

  “真的?”他问。

  “真的。”我说,“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学生。你也是剑桥的学生?”

  “不,”他摇头,“我是剑桥的教授。”

  我扬扬眉毛,“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说,“物理系。”

  “剑桥的物理?”我笑,“剑桥的理科不灵光。”

  他笑笑:“妇人之见。”

  他骄傲,他年轻,他漂亮,我也笑一笑,决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没有把握斗赢薄嘴唇的德国物理学家。

  我坐在地下,看着蓝宝石吃草。

  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天空。

  “你头发上夹一朵白花,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我身边。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我们迟迟早早总得走向那条路。”

  “但是你不像是个消极的人。”他说。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乡下租了一间草屋。”

  “不请我去喝杯茶?”我问。

  “你很受欢迎。”他礼貌地说,“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会念中文?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说。

  “你是公主?”汉斯问。

  “我当然是说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难见到一个。”

  “见到了还得用三十张床垫与一粒豆来试一试。”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话。

  “我们骑马去。”我说,“原谅我的美国作风?穿牛仔裤骑马。”

  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马。

  “哪一边?”我问。

  “跟着我。”他说。

  他不是“说”,他是在下命令。听说德国男人都是这样。

  我们骑得很慢,一路上风景如画,春意盎然,这样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汉斯看看我的马说道:“好马。”

  我微笑,仿佛他请我喝茶,完全是为了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声,我们轻骑到他的家。

  那是间农舍,很精致的茅草顶,我下马,取过毯子盖好马背。

  他请我进屋子,炉火融融,充满烟丝香。我马上知道他是吸烟斗的。书架上满满是书。一边置着若翰萨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他是个文静的家伙。窗框上放着一小盘一小盘的植物,都长得蓬勃茂盛。可见他把它们照顾得极好。我转头,他已捧出啤酒与热茶,嘴里含着烟斗。

  “请坐,”他说,“别客气。”

  “你是贵族吗?”我问道,“冯·艾森贝克。”

  他摇摇头,“贵族麾下如果没有武士堡垒,怎么叫贵族?”

  我很想告诉他我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项链——”

  “我爸爸送的项链。”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他指指“看到这串项链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链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响。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链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链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分。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链。“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拥有一座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白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粘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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