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什么都不争的人,又给我一个意外。
她前来公司为合同签名,左手臂打着石膏。
我惊问:“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前天你还好好的。”
她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我安慰她:“有点小损伤也不算是祸,来,等我在石膏上签一个名字。”
她微笑,神色比从前更疲倦。
陌生人这时候见到她,一定会说:咦,这女人好憔悴,恐怕三十多岁了,而且保养得不大好,打扮也太朴素。
我不是陌生人,因此我有机会欣赏到颜容与服饰之外的一面优点。
香雪海在我眼中是美丽的。
我问她:“意外如何发生?”
“在泳池边滑倒,用手一撑,骨头便断开。”
“太不当心。”我爱惜地问,“当时痛不痛?”
她无奈地说:“到医院才痛,当时只觉得:咦,怎么手臂成了三节棍,多出一截?”
我问:“为什么不叫我来照顾你?”
“我这里司机老妈子一大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劳于你。”
“喂,你到底是不是在追求我?”我取笑问,“不准说了又不算数。”
她也笑问:“作数又怎么样?”
“作数就不准见外。”我说。
她仰起脸大笑起来,我却有点讶异,因为笑声中毫无欢意。
唉,女人的心意真太难猜测。
下午我们到沙滩去散步。
有一个穿猎装,外貌普通的男人,一直盯着我们。
我们直步行到南湾,他还跟在身后,我疑心,蓦然转头,那人闪到树后。
证实我们被跟踪了。
我问香雪海,“你在此地有没有仇人?”
“没有,为什么?”
“有没有爱人?”
她笑笑,“希望有。”
“那怎么会有人跟踪我们?”
“大雄,沙滩那么大,公众地方,别人也能来散步,怎么说我也不信有人跟踪我们。”
我说:“那人穿猎装,他又出来了,看,就站在垃圾箱边。”
香不经意投去一眼,“管他呢。”
“我们回去吧,”我说,“你受伤也需要多休息。”
“何必为一个陌生人扫兴?没有人有跟踪我的因由,我的生活一片空白,沉闷万分。”香雪海解嘲地说,“日将暮,还有什么好说的?”
第六章
为安全起见,我还是把她送回家去。
一直到我离开,那个穿猎装的人犹自在香宅门外闪缩,我心中冷笑,故意放慢脚步,那男人却没有跟上来,很明显,他的目标是香,不是我。
我将车子在附近兜个圈子,转回去。
那男人索性坐在长凳上,摊开一张报纸看。
我把手重重搭在他肩膀上,他吃一惊,抬起头来。
我问他:“你是谁?干吗吊住香小姐?”
他挣扎开去,“我根本不知道你说些什么!老兄,这条路是你的吗?这张长凳是你的吗?”
我说:“你再不走,我召警察,这番话你到派出所去说。”
他还不愿意走。
我厉声道:“走不走?”
他只好慢慢走开,但保证一会儿又踱步过来。
没奈何,真后悔没学过跆拳道、合气道之类,否则一拳将他劈为两段,看他还敢不敢逞凶。
我在他背后呼喝:“你别让我看见你!”
自己也觉得力量的薄弱。
回头连忙找赵老太爷商量,他过的桥多过我走的路,吃的盐多过我吃的米,见识广阔,经验丰富,与他谈谈,有许多好处。
赵老爷斟一杯好酒给我,凝视我,跟我说:“大雄,这些日子你奔波得很,眼底一圈黑,当心身体。”
“没法度。”我苦笑,“时间编排失去预算,不够用。”
“你同香小姐来往很密?”他问道。
“没有。”我忽然脸红。
“瞒着叮噹吧?年轻人,要注意身体,”他很有深意地说,“那位香小姐,长得像黑蜘蛛。”
我连耳朵都发起烧来,“没有,不不,没有的事,赵世伯,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
他但笑不语。
我忽然飘飘然起来,酒不醉人人自醉,仿佛已经进入温柔乡,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赵老太爷同我说:“这种女人,挺危险的,大雄,别说做长辈的不忠告你。”
我定一定神,笑说:“做男人也不容易,到处都是陷阱。”
赵老爷说:“我还说人呢,我连自己的儿子也管不了。”
“他现在蛮好,你老就让他享受享受艳福吧。”
“所有的事都要付出代价。”
我赔笑道:“他付得起呢。”
“凭他?”赵老自鼻子里哼出声来。
我卖嘴乖,“谁让他的爹爹是赵老太爷呢!”
赵世伯不言语,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隔一会儿他按一下召人铃。
不到三分钟,男管家笔挺站在我们面前。
赵老说:“唤铁人来。”
铁人?我暗想:谁?是什么玩意儿?
管家答:“是。”退出了。
又三分钟,我先听见咚咚咚的脚步声,宛如大地震动,书房门被打开,管家说:“老爷,铁人来了。”
我抬头一看,吓一大跳,竟有那么高大的人!
铁人之名当之无愧,叫他金刚也不为过,来人足足有两米七八高矮,手臂上肌肉如小山般凸起,我必须要仰起脸才能看到他的面孔。
叫他铁人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的皮肤呈铁褐色,如金属般结实,整个人静止的时候,如铁铸一般,我觉得他像月宫宝盒中的巨灵魔。
我张大嘴,为这个奇景震动不已。
赵老爷吩咐道:“铁人,明天这位关先生会带你出去解决一件事,你要听关先生吩咐。”
我连忙说:“不敢当。”
赵老爷的脸上露出一丝孩童般的顽皮神情,“我倒要看看,谁在见过铁人之后,仍然敢放肆。”
然后他朝铁人挥挥手,“你先回去。”
“是,老爷。”管家把铁人带出去。
我“哗”一声叫出来,“赵世伯,没想到你手中有这样的法宝。”
他得意地狞笑,“我如叫铁人把仇敌的脖子扭断,他也会听从。”他作势一扭,嘴里发出“咔嚓”一声。
“你从哪里找到这个保镖,吓?”我非常兴奋。
“在泰国做木材生意的时候。”
我对赵家业务情况颇为熟悉,“呵,那么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是,铁人是村里的弃婴,他吃得太多,贫穷的父母无法养活他,把他扔在森林中自生自灭,那日碰巧我出去视察,听到幼儿啼哭声,把他拾回来,那时候巨型黑蚁已经爬满他一身……”
恐怖!我打个突。
“他一直住在这里。”
“可是外头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巨人。”起码赵三从来没说过。
“我赵某的事如果每件都要外人知道,那真得出一本书了。”他笑。
我佩服地说:“坦白地说句,我也想为你著一本书。”
赵老爷呵呵哈地笑,开头很欢畅,后来声音渐沉。
“有什么用,连儿子都管不了。”他颓丧地说。
这是他的心头大石。
第二天一早,我与铁人出发到香宅去。
香雪海自己也有保镖,可是十个加起来也不及一个铁人。
果然不出所料,那个穿猎装、模样平凡,举止狼琐的男人已经在大门外恭候。
我请铁人躲在车子里,听到暗号才出来。
自己先踱到那男人身边,说道:“不是叫你别再上这里来?”
他见是我,贼兮兮地笑,“关先生,这里风景好,我忍不住又来。”
他胸前还挂着具照相机,我忍无可忍,拍两下掌
“铁人!”我叫。
铁人个子虽大,但很敏捷地自车子窜出,一把将这个该死的男人提起,他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双脚已经离地,吊在半空晃动,真是奇景,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喘气,双眼突了出来,“别开……别开玩笑,放我下来……放我……”
“铁人,劳烦你给这位先生看看你的拳头。”我说。
铁人握起醋钵大小拳头,在他的鼻子前缓缓移动。
他面如土色。
“你的骨头硬,还是人家的拳头硬?”我喝问。
“妈呀,我不敢了,你放我走吧。”他汗如雨下。
“谁叫你来的?说!”
“威威私家侦探社。”
私家侦探?我一怔。
“谁是你委托人?”
他哭丧着脸,“关先生,我实在也不知道,我受人二分四不得已,关先生,我家中尚有八十岁老娘……”
“你的任务是什么?”
“盯住香雪海小姐,报告她的行踪。”
我想不通,谁会这样做?目的何在?看样子也问不出什么来。
“回去告诉你主人,叫他推了这档生意,谁走近香宅,谁的狗腿就有危险。”
他怪叫起来,“这还是个法治社会呀,救命。”双腿拼命晃动。
这时候香宅的铁闸打开,有两个彪形大汉走出来,他们见到铁人,亦诧异不已。
其中一人恭敬地对我说:“关先生,香小姐请你迸屋,香小姐说,略为警告他便算了,息事宁人的好。”
我点点头,向铁人说:“劳烦你放他下来。”
铁人将他放下,他双腿不听使唤,一软之下,坐倒在地。
我说:“铁人,劳烦你先回去。”
铁人转身登车,背影如一座山般。
我跟着香家的人迸屋子,内心非常痛快,把这个讨厌的人赶走,多么值得庆祝。
香雪海穿着桃色真丝睡袍。
我一呆。
第一次见她穿黑色以外的色素,好不令我诧异。
“是什么人?”她问我。
“私家侦探,”我说,“会不会是你父亲那边的家属来查探你?”
“不会,他们都当我透明,承认我的存在对他们来说是种侮辱。”
“你确实?”
“当然。”
“那么会是谁呢?”
“不管了,我怕你搞出事来。”她走到长窗边站定。
后园树木翠绿地映上她的衣裤,她的神色分外好。
我说:“你穿水彩颜色很美观。”
“谢谢你,你一句提醒我,我还没换衣服。”
“一只手打着石膏,不容易穿衣服吧?”
她笑笑,转身入内。
女佣进来说:“关先生,请到饭厅用早餐。”
我日常的食谱是麦当劳汉堡饱之类,忽然见到四式送粥的精细小菜,不禁一呆。
香雪海换好衣裳出来,我们对坐慢慢享受。
九点正的时候,我说:“上班的时间又到了。”
香雪海放下筷子,送我出门。
“当心你自己。”我叮瞩她。
回到公司,秘书小姐说:“有一位小姐在房内等你。”
我问:“干吗不招呼她在会客室?”
“她坚持要迸房。”
“你竟不阻止她?”我责怪地一问。
顺手推开房门,打算把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扫出来。
我呆住,房内站的竟是叮噹。
“叮噹。”我连忙关上门,撞得女秘书一鼻子灰。
“没想到吧?”她用鼻子哼出来。
“不是说三个月不见面?”我赔笑,“什么风把你吹来?”
“当然是一阵黑风。”
她打开手袋,取出厚厚一叠照片,扔到我面前。
我觉得整件事像电影镜头,我就像那些被捉住痛脚的男主角,拿起那些照片看。
咦,全是我同香雪海的合照一一
在沙滩走路,在吃饭,在香宅大门口……
我脑中灵光一现,我说:“那私家侦探是你雇用的。”
“不错。”叮噹毫无愧意。
“你雇私家侦探来盯我梢?”我指着她。
“不,这不过是我的意外收获,我要盯的人是香雪海。”
我不置信地看着叮噹,尽量以平静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想知道我有没有听错:你差人去侵犯香雪海的自由,然后你还要恶人先告状,跑来审问我?”我瞪大双眼。
“我查她,是因为她在我书中占有重要的篇幅,我在描写她的时候,需要详尽的资料。”
“你几时为这本书杀人放火?”
“别把话题叉开,”叮噹板着脸,“你天天跟她在一起卿卿我我,又是干什么?”
“卿卿我我?你还有录音带?”我说。
“大雄,我要你同她断绝来往。”叮噹说。
“她是我的朋友,不可能。”我停一停,“在很多事情上,我们都独行独断,正如你不肯为我放弃这本秘闻录,我也有选择朋友的权利。”
“你是为了报复?”
“不是,香雪海是我的朋友。”
“你要挟我?要借此逼我放弃我的书?”叮噹问道。
忽然之间我觉得疲倦,我坐下来,摆摆手。
“不不,”我说,“别斗了,别争了,别再向上爬了,好不好?”
“我不懂你说什么!”
我很悲哀。
以前她是懂的,以前的叮噹充满灵性,感觉敏捷,聪明伶俐,以前她肯定中带温柔,态度不卑不亢,自若雍容。
现在她已被群众宠坏,摆出一副女皇蜂的姿态,唯我独尊、嚣张、自大、神经质、凶恶。
她已经失去了自己。
“你仍然要跟香雪海来往?”她问我,“如果这样,你会失去了我。”
我看她一眼,微弱地说:“你有你的书作伴,你也并不需要我,是不是?”
叮噹不说话,她转过头开门出去。
我将头埋在手掌中。
叮噹应当明白,我不是见异思迁的那种人。
世上一切漂亮别致的女人,都使我灵魂儿飞上半空,好色是男人通病,但我不会放弃叮噹,她应该知道。
这一段时间,她亢奋过度,一心一意要把这本能使她走向巅峰的书赶出来,她已经失去辨别方向的能力。
我把那叠黑白照片详细地一张张翻过,有些有我,有些没有。
照片是用长距离镜头拍的,清晰非常,没想到那个猥琐的猎装男人是个一流的摄影师。
香雪海的神情大半是落寞的、憔悴的。
我用手指缓缓划过她照片中的脸,想把她那种驱之不去的愁容抹掉。
天下一切不愉快的事要是抹得掉就好了。
照片中的她有儿张是手臂尚未打上石膏。
有些是她站在医务所门外拍摄。
一一周恩造医务所。
名字很熟悉,鼎鼎大名的骨科医生,赵三曾聘他前往美国替爱人之母动手术。
香雪海只不过折断臂骨,何劳他来诊治?
不过有钱人往往有资格得到最佳待遇,为什么不呢?
我叹口气,将照片搁至一边。
工作完毕后我驾车往香宅。
因是常客,管家佣人保镖一概对我如自己人,我闯进那间舒适的书房,将窗帘拉拢,往长沙发上一躺,便睡着。
这里是躲避现实的好地方,而我需要真正的休息。
我很累很累。
男人最怕的是女人的尖叫及大声发脾气,今早叮噹使我精疲力尽。
睡醒的时候只听得自鸣钟嘀嗒嘀嗒。
我口渴,按亮灯,见书桌上放着一杯茶,不问三七二十一,喝下一大半,是清凉的龙井。
杯子很考究,杯口有一弯紫红色唇膏印迹。
是香雪海吗?一向没留意她擦过口红。
我拉开门,女佣迎上来,不动声色地说:“关先生请过来用饭。”
我擦擦酸涩的双眼,听见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问:“香小姐呢?”
“香小姐在楼上,她说关先生或许想静一静,所以不来打扰你。”
呵,她太懂得待客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