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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page 5 作者:亦舒

  赵翁先是大声疾呼,然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我说:“文化是重要的,衣食住行皆有其文化。”

  事后叮噹以这个题目写了一篇杂文:最有文化的饮料是矿泉水,最有文化的颜色是白色,最欠文化的食品是象拔蚌,最恐怖的鞋子是高跟屐。

  但尽管你们这些人不平而鸣,赵三公子还是打算牺牲到底的。

  赵三,连西装都只穿郎凡的赵三,忽然之间沦落。

  叮噹说她看过一部欧洲电影,女主角是安娜卡琳娜,演一个在戏院中卖糖果的女郎,被从事艺术工作的爵爷看中,他为她抛妻弃子,结果还赔上生命。

  有场戏是糖果女郎搬进优雅的祖屋,带着她廉价的塑胶家具,她穿白裙,却隐现黑色的内裤,鄙陋得不堪入目。

  叮噹说孙雅芝令她想起那个角色一一“那种夏季不剃腋毛便穿短袖衣裳,还自以为是性感的女人。”

  我已决定过去帮赵三,在这种时候,他需要朋友,我担心接触香雪海。

  我怕她也是不修趾甲便穿凉鞋的女人,更怕她把脚甲留得跟指甲一般长,还要搽上腥红寇丹。

  怕,怕的世界。

  她接见我那日,赵三与孙雅芝结伴赴美,打算为孙母动第三次手术,鼎鼎大名的周恩造医生应邀同往。

  赵三的钞票像水般淌出去,他在香港的一切由我照料。

  香雪海在她寓所见我。

  约在下午两点半。

  男佣人引我入屋,把我交给女佣人,女佣人把我带进书房,请我坐。

  书房十分朴素静寂,没有一点露骨现形,家具全部半新旧,一盏水晶灯是二十年代的款式,抹得晶光铮亮,沙发套子白布滚蓝边,酸枝木书架上密簇簇放着线装书,一切都搁在此地有好几十年了,毫无疑问。

  叮噹曾经想要个这样的书房。

  女佣人斟茶来,她说:“小姐在池畔。”

  我这才留意到,书房一边全是落地长窗,外头便是游泳池。

  香雪海永远不肯好好地见人。

  她总在忙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

  上一次,是理发,这一次,是日光浴。

  我踱出书房来到泳池。

  泳池作实际的长方型,她俯卧在跳板上,闭着眼睛。

  一身雪白的皮肤,太阳光对她来说,仿佛不起作用,伊的黑发结成一根辫子,垂在肩膀上。

  泳池边有天然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花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

  我咳嗽一声。

  她转动身体,睁开眼睛。

  她起身,用一块大毛巾搭住身子,坐到藤椅子上。

  藤几上有酒。

  她喜欢喝,不分日夜,她手上都持酒杯,琥珀色的酒荡漾,映到她的眼睛里去,此刻我坐在她身边,仿佛与她相熟,因为熟习她这个喝酒的姿势。

  我尽量放得自然,“其实我们认识,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侧侧头,“恐怕没有那么久吧?”

  “有的。”她不知道,音乐厅中的观众,我有份。

  “在飞机上同我捣蛋,有那么久了吗?”

  我笑。

  “时间过得飞快。”她喝一口酒。

  “赵三有事,赶到华盛顿去,今日我一个人。”

  “赵三直抱怨没人了解他。”香雪海半瞌着双眼,但只要留一丝空隙,我还是可以觉得她目光如炬。

  “其实他需要的不是了解,我也不了解他,但是我同情他。”

  “我——”她说,“我认为他根本不需要同情,他的举止完全正常,所以我与他在短时间内便成为好友。”

  “你接受孙雅芝?”

  “世上根本是有这种人存在的,人家容忍我们,为什么我们不忍耐他人?”她坦然说。

  “你不觉……可惜?”

  “兄弟,当你活到我这个年纪,你便会知道,人最主要是求快乐。”她一副老大姐的姿态。

  我的声音有点暴躁,“对牢那么一个女人,他快乐?”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她笑容可掬。

  我半晌作不得声。

  “如果你是他的朋友,应该爱屋及乌,何必追究他的私事?”

  “你纵容他,为什么?”

  “因为我年纪比你大,态度比赵老太爷客观,所以看事物深一点。”

  我叹口气。

  “你的女朋友可好?”

  “叮噹?”我微笑,“很好,谢谢你,她此刻正在嘉道理农场参观最新蕃茄接枝法。”

  香雪海点点头:“难怪你们有说不尽的话题。”她停一停,“吃一顿饭的时候也说个不停。”

  “其实我们见面的时间不多。”我搭讪地说。

  “快结婚了吧?”

  “正在筹备中。”

  “罕见的一对壁人。”

  “啊,谢谢你。”

  我有点紧张,她叫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不相干的闲事?

  太阳光零零星星在凤凰木羽状的树叶间透下,并不觉得炎热,撇开别的不谈,这泳池畔的风光确是一流的。

  香雪海是个有文化的女人,毫无疑问,我放下心来。

  她穿着件黑色一件头泳衣,尽管遮着大毛巾,还可以看到她一流的身材,大腿与小腹略为松弛,可能这一阵子略欠运动,但可以看得出只要稍加锻炼,马上可以恢复最佳状态。

  此刻她有一种慵倦的姿态。

  我怵然而惊,原来女人的美并没有什么标准,千变万化,由许多因素构成,谁敢说此刻的香雪海不是一幅风景?

  “在阳光下,”我说,“你健康得多。”

  她一怔。

  “老实说,我一直不以为你会出现在阳光底下。”

  她笑,缓缓伸一个懒腰,并不言语。

  隔很久,她说:“我有点倦,今天晚上可有空?一起吃顿饭。”

  “在这里?”我有意外之喜,我喜欢这栋房子。

  她点点头。

  “可以带叮噹来吗?她会爱上你的书房。”

  “自然。”

  “那么我先告辞。”

  “八点再见。”她又伸个懒腰。

  香雪海此时的神情似只猫。

  我要设法找到叮噹。年前从日本带回来给她的无线电话派上用场。她把电话放在车里。

  叮噹问:“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她报告。

  “呵,你同她言归于好?不是说最讨厌飞扬拔扈的女人,忍无可忍吗?”

  我尴尬,“现在对她比较有深切的了解。”

  “是吗?几时你对孙雅芝也恐怕会有比较深切的了解。”

  “你到底来不来?”

  “你应当问‘你到底去不去’,不,我不去。”

  我气结,“纵容未婚夫同旁的女人晚饭,后果堪虞。”

  “人家把你当小老弟,我才不怕。”叮噹说。

  “当心。”我说。

  “你要走,我也没办法啊。”隔着电话,都可以看到她挤眉弄眼的表情。

  我问:“今天晚上,你到底忙什么?”

  “有熟人带我去听一位老伯表演二胡,据说曲子全部是即兴的,爵士二胡,问你受不受得了。”

  真受不了。

  我俩挂上电话。

  再次到香家在旧山顶道的家,态度就自然得多了。

  香雪海换上件黑色丝衣,正在喝白兰地,头发梳个髻,神情很稳定,朝我身后张望一下,问:“女朋友没有空?”

  “她,像广东人说的,百足那么多爪,又云:有尾飞铊。”

  “可是你不介意。”

  “不,大家都有自由。”

  “真好,能够像你们这般相爱真好。”

  “谢谢。”我笑着。

  她替我斟酒。

  饭桌上摆着三个人的座位。

  小菜很丰富,一股荷叶莲子汤香味扑鼻。

  我忍不住想:如果叮噹尝到,她一定会向厨子拿菜谱。

  我说:“好酒,好菜。”

  她还是不提公事,仿佛诚心诚意只为请我吃饭。

  我不负她所望,吃得很多。

  我说:“独个儿在香港倒也不愁寂寞,可以去的地方不少吧?”

  她答:“一半倒是为公事奔波。对于做生意,我真是没学会已经意兴阑珊,要极之有冲劲的人才能做一个成功的商人。”她的语气有点肃杀。

  她整个人都是低调子。

  我问:“黑色,你偏爱黑色?”

  “才没有那么罗曼蒂克,黑色最容易穿,又不用配搭。”她微笑,“人们往往把最简单的问题想得很复杂。”

  “黑色很神秘。”我说。

  “你的叮噹,她大概喜欢白色吧?”香雪海说。

  “不出阁下所料。”

  “又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因其纯洁?”

  “因其清爽相。”

  “是不是?理由亦很简单。”

  香雪海是否在暗示我把她估计得太神秘?

  音乐轻轻传起,是一支华尔兹。

  “跳舞吗?”她问,“你们年轻人会不会华尔兹?”

  “看看,你也不是那么老,我们之间不过是一两年的分别,”我站起来向她微微欠身,邀她起舞。

  我说:“我八岁那年,有一个年轻貌美的表姑,伊教我跳会华尔兹,至今不忘。”

  “那个表姑呢?”

  “不知道,听说她与表姑丈离了婚,远走他方,你知道,那个时候离婚,天地不容。”

  她并不置可否。

  与她跳舞是一项享受,她身轻如燕,身形随着节拍晃动,每一个小动作都配合得恰到好处。

  “谁又教你华尔兹?”我问。

  “家母。她是个交际专家,书没念好,先玩得身败名裂,结果不得不嫁我父亲,屈居妾侍。”我诧异于她的坦白。

  “她是个极之活泼的女人,我并没有得到她太多的遗传,我长得像我爹,并不漂亮,而且母亲常嫌我呆。”

  “你并不呆。”我说。

  她微微笑,“当年母亲崇拜的女星是叶凤狄嘉露。常常梳了那种发型配洋装,至死她是摩登的。”

  “哦,已经去世了。”

  “是,她为我争得香家在港的产业,大笑一番,无疾而终。”香雪海双眼里莹光浮动,“我知道有些人称我是个传奇,比起家母,我可差得同天跟地。”

  “她始终没回来香港?”

  “没有。她是北方人,我外祖父颇有点名气,清朝送出来的第一批留学生,毕业后便对中国瞧不顺眼,设法把一家都搬到欧洲去,结果女儿偏偏给他丢脸,很有点报应的意味。”香雪海笑着说故事。

  “有没有见过外祖父?”

  “没有,但是看过他翻译的几本法文书,写得还过得去,传到我这一代,什么也没剩下。”声音渐渐肃杀。

  我与她停止舞步,坐到长凳上。

  “遗传因子这件事深不可测。”她苦笑。

  “也许你像你父亲。”

  她一震,嘲弄地说:“如果像他,命运也太作弄我,我并没有见过他的面,只在国际金融杂志上看到他的照片,一个外表很平凡的大商家,就此而已。”

  “他没有探访过你?”

  香雪海又继续喝酒。

  “连母亲都很少来,我在一间修道院办的小学内念书,规矩极严,十岁的小女孩就得读拉丁文,初中毕业她才把我领出来,父亲一直没有来探望我们,后来知道那是因母亲的名誉太坏,父亲只肯付她大笔金钱,不愿承认我,怕母亲乘机要挟。”

  我替她不值,“令尊也太小心了。”

  “有钱人呢,”香雪海嘲弄地说,“就是这样小心。”

  她精神越来越好,完全像只夜猫子。

  我听故事听得入了迷,也不去留意时辰。

  “后来又怎么承认你?”我不避嫌疑地追问下去。

  “二十一岁那年,他委托律师来探访我们,律师一看见我,就啧啧称奇,他说我的长相跟我爹一模一样,还需要什么更确凿的证据呢?他知道后,便设法将我送入大学,同时吩咐律师照顾我,生活到了那个时候才有转机。”

  “可是以前他也对你母亲不错。”

  “母亲挥霍无常,小公寓像荷里活电影布景,生活费支票来了,她急急兑现,买了漂亮衣裳穿在身上去打罗宋扑克。”香雪海回忆,“但是她很快活,奇怪,她明明应该很悲哀,但她一直活得很快意。”

  “那多好。”

  “她是一个没心肝的女人。”

  香雪海拔弄着头发,笑了,有特殊的妩媚,女人过了三十才显示的那种风情。

  我嘘出一口气。多谢她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说了这么多。

  “你的身世真的很特别。”

  “不见得非常特别,每个人到了这种年纪,总有一两段值得回味的故事。”

  “我的前半生乏善足陈。”

  “那是因为你幸运。”她说,“没新闻便是好新闻。”

  我看看表,“呀,半夜两点,怎么搞的,我的表出了毛病?才吃一顿饭,跳一支舞而已。”我嚷。

  “要告辞?”

  “不能妨碍你休息。”

  她微笑地送客。

  我临走时说:“你穿黑色,也是因为戴孝的缘故吧?”

  她点点头。

  第四章

  有时候我们真的把简单的事想得太复杂了。

  回到家门时三点钟,我并不疲倦,有种亢奋。

  与香雪海一席话,仿佛与老朋友叙旧,该说的全部毫无隐瞒地说出来,没有一丝掩饰。

  忽然之间我明白为何与她这么谈得来,原来她丝毫没有不必要的虚伪客套,没有“万分歉意”、“久仰久仰”、“纯属误会”、“切勿见怪”这些。

  一点没有转弯抹角的成分。

  圆滑本应是成年人的美德,不知怎地,她全部不派用场,干脆得一是一,二是二,具有莫大的信心才能如此吧。

  本来叮噹与我也算是口直心快,敢说敢言,但到底我们的直爽是苦心经营的,不比香雪海,简直发自内心,十分诚恳。

  就是这一点,令我改变了以前她给我的恶劣印象。

  我用锁匙开了大门,发觉书房的灯亮着。

  谁?

  叮噹?

  我探头一望,果然是叮噹蜷伏在沙发上,已经憩着,轻轻地扯着鼻鼾。

  我觉得好笑,她怎么老远跑了来?我替她拾起掉在身边的书。

  她被我惊醒,一脸的不快,“什么时候?”

  “三点一刻。”

  “天都快亮了。”她埋怨,“你这顿饭吃得好不过瘾,真该直落,连带吃完早餐才回来。”

  我还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笑说:“人家没留我。”

  叮噹冷冷地接上去,“人家留你便如何?”

  “咦,你是怎么啦,明明——”

  她霍地站起来,抄起手袋,“我走了。”

  “三更半夜,走到哪里去?在这里睡一觉吧,我把床让给你。”

  我把她推进睡房,一边说:“老夫老妻,你很少使这种小性子。以往我跟金发美女去跳舞喝酒,你埋头埋脑写专栏骂人,若无其事,今次怎么搞的?叮噹,莫非三十岁生日一过,你已失去当年豪气?”

  她换衣服上床,“你出去睡。”

  “好好,遵命。”

  我拥着被子在沙发上一闭上眼睛就进入黑甜乡。

  我敢发誓一整晚没有变换过姿势,很少有机会睡得这么实。

  是叮噹自房中的呼叫声把我惊醒的。

  她叫:“大雄,大雄。”

  我翻身自沙发起来,发觉睡歪了颈脖,怪酸软的,看看时间,已经十点多。

  我问叮噹:“什么事?”

  她还在睡,原来说梦话。

  艺术家都有散不净的孩子气。

  “叮噹,叮噹。”

  她睁开眼睛。

  “叫我?”我问,“睡得不好?”

  她叹口气:“大雄,你什么都好,就是没心肝的。”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评语,叫我难以作答。

  我只好赔笑脸。

  她瞪着我,“你一定要到香氏企业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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