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个小鬼在挡路。
我说:“你通报不通报呢?”
秘书说:“我一定告诉香小姐,可是香小姐每星期才回来一次。”
我益发倔强,“你们总有办法找到她。”
“要有很重要的事才能骚扰她。”秘书说。
妈的,“那么你就说,关大雄有要事要找她。”事实上连我自己也怀疑香女士是否会记得我。
“我尽量照做。”秘书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挂断电话。
正当我再次预备开私人支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香氏企业公司复关大雄先生电话。”声音变得必恭必敬。
我好不惊奇。“我就是关大雄。”这么快?
“关先生,香小姐明天早上十一时半有空,请你拨冗前来。”
“谢谢你,”我并没有小人得意,“小姐,你办事能力高超。”
“呃,不客气,关先生。”她有点尴尬。
待香雪海肯接见我,我又有点患得患失。也许她要亲自侮辱我——好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替你付帐你拒绝,现在又有事求上门来?
然而也硬着头皮去了,为着原则,希望这位强蛮的香女士把几件事分开来说。
十一时半,我到达金玻璃大厦。
年轻的秘书小姐将我迎入一间小型的办公室,一般的密封格式,一般的令人有窒息感。
“香女士呢?”我问秘书。
秘书取出藤架小巧玲珑的录音机,对我说:“香小姐吩咐,你有话请讲。”我呆住。
香女士的新招数太多,我应接不暇。
也罢,既来之,则安之。
秘书开着录音机,我听到香雪海的声音:“关先生,希望你提及的事,不是不愉快的事,请说。”
我便把宇宙电脑公司对陆氏孤儿院当初的应允及稍后的推搪细述一遍,跟着补充说:“……代表人并没有一口拒绝,只不过想在别人有求于他的时间玩弄一下权力,如此缺乏诚意、幼稚及傲慢态度并不是好现象,具规模的管理制度下,不应产生如此人物,请香女士明察,至于那六万元如果不方便,我们可另觅赞助人。”
我关上录音机。话说出来,心中舒服得多。
我对秘书小姐说:“告辞。”
她大概想告诉我,能够有对牢香女士录音机说话的机会,也还是一种荣幸。
我很纳闷。
怎么最近发生的事,每件都与香雪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叮噹说得对,有很多时候,是我自己送上门去的,怪不得别人。所以他们说,性格控制命运。是我要维持原则,让轻薄无理的人得到惩罚。
不到第三天,我便收到一小盒录音带,由香氏企业挂号寄出。
我焦急地放入录音机聆听。
是香雪海的声音:“关先生,首先要多谢你的合作,在录音带上留言。”
“我已经把陆氏孤儿院事件调查清楚,正如你说,这种趁人危急之时显威风的职员,是树大有枯枝,管理制度不当下的恶果,已将此人开除,永不录用。”
“至于那六万元赞助费用,查实去年已支付过一次,本年度通货膨胀率约百分之十五,故应增涨九千元,现在支票已交陆氏孤儿院。明年请直接与我秘书联络。”
她的声音理智、沉着、清晰、平静,令我听后半晌作不得声。
这究竟是不是我见过的那个无理取闹的香雪海?
抑或香雪海是个两面人,平时斯文有理,一旦碰到月圆之夜,会变成狰狞可怕,驾驶那艘黑色魔鬼型快艇四出破坏?
我把录音带交叮噹,却没有跟她说明,带中的声音属于香雪海。
叮噹鼓掌表示胜利。
“恶有恶报,那个公关活该。”她说。
“这是你未婚夫千辛万苦,遭人白眼后得回来的成果。”
“要我如何报答你?”
我狰狞地扑上去——“你的肉体,呵呵呵!”
第三章
后来叮噹请我吃饭,在嘉帝斯。
情调无疑很美,但我俩并没有喁喁私语,握着双手凝视双方,我们激烈争辩一个问题。
叮噹的结论是:“男女是无法平等的。”
“不尽然,”我说,“一些女人利用天赋本钱,生活得很愉快,她们除了怀孕生子,什么也没做过,而她们的丈夫,却不堪回首话当年,身为老婆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这么可怜的男人?”
“怎么没有?”我夷然,“你见闻简陋。”
刚在这个时候,有两夫妻过来同叮噹打招呼,把她拉了过邻桌。
叮噹虽不嗜交际,朋友还是很多的,他们在副刊写写的人,很容易出名,于是似是而非的仰慕者一大群,听肉麻的话多了,自我膨胀,叮噹虽控制得不错,有时候还是很露骨。
我独自喝杯酒,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接触到对面一桌,我呆住。
这不是香雪海?
黑衣服黑头发,持杯独酌,杯中琥珀色的酒荡漾,衬得她目光如水。
这女人的一双眼睛有魔力。
我欠她一个情,应该趁这个空档连忙搭讪地走过去。
她像是随时随地会消失在黑暗中,我要把握机会。
但我的脚还是慢了一步,叮噹回来了。
“怎么了,大雄?”叮噹问我,“每次出来吃饭,你都带着一个怪表情。”
叮噹的身形不过略阻挡一下,果然,当她坐下来,香雪海已经消失了。我几乎怀疑那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我吁出一口气。
结帐时候,领班说:“香小姐替你付过,关先生。”
叮噹很诧异,“怎么搞的,她仿佛一直在盯住我们。”
我回她一句:“香港有多大?”
我应该一个箭步冲上去向她道谢。
我真迟钝。
香港虽小,再要在茫茫人海遇见她,并不是容易事。
我们的生活如常,在平凡中制造高潮,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为求把宝贝的时间杀掉,各忙各的,咫尺天涯,朋友也不一定时常见面。
一日叮噹阅报,向我说:“盛传很久,也不知是真是假。”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么热门的消息你都不知道么?”
“我从不看娱乐版。”
“高尚的人啊,你不晓得你错过了什么。”
“什么?”我纳罕,“有什么令我遗憾终身的消息?”
“赵三公子追求孙雅芝。”
“孙雅芝是什么人?”
“电视红星,你生活在外太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不以为然,“我还以为你生为关家的人,死为关家的鬼。”
“但赵三是我们的朋友不是?这孙某不是个好女人,我们应当提醒赵三。”
“我齿冷,叮噹!”我吃惊,“时维公元一九八二年中,你仍存着这种封建的思想?孙女星是不是坏女人,连你都知道了,赵三会不察觉?”
我说:“赵三岂是个胡涂天真的少年郎,你何必替他担心,看样子你是妒忌了,叮噹,你看不过眼那个低贱的女艺员居然有机会往上爬,是不是?是不是?”我使劲的把脸凑向前。
叮噹咬牙切齿地说:“你以小人之心,度我之腹,当心我反脸。”
“叮噹,少管闲事,人家自有分寸。”
叮噹不愧是聪明女,马上改口说:“我不过是说笑而已。”
“这种笑说不得,切记切记。”
叮噹犹自纳闷。
“叮噹,你这个新女性,一经考验就原形毕露。”我取笑她。
她问我:“我的原形是什么?”
“一只有点小聪明,但无大智慧的小箭猪,专门四出伤人,但却又害不死人。”
“多谢。”
没想到发作得那么快。
赵三传我。
我约他到我寓所,刚斟出威士忌加冰,他便抵达,模样有点憔悴。哦,那个电视红星看样子有一手,赵三那爱情的雨露使他疲于奔命。
我向他挤挤眼,表示:你的事,我全知道。
他拿着我给他的酒,一口气喝光,心事重重,咦,不大像行蜜运的样子。
我等他开口诉衷情。他躺在我的长沙发上良久,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
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耐心,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朋友。
我们默默对坐。
叮噹替我挂在厨房的瓦风铃清脆地响起来。
闭着眼睛的赵三终于开口。
他说:“大雄,我在恋爱。”
“报上已经报导过。”
“报上的消息不尽不实。”
“那自然。”我微笑。
赵三说:“雅芝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那也自然。”我微笑更浓。
“大雄,你是不是在听?”他抗议。
“当然当然。”
“我要介绍你认识她。”他兴奋地说。
“荣幸之至。”
“听我的忠告之后,她已经停止演出。”
俗语对这种行动有不悦耳的形容:孙小姐已被某富商包下来了。
“大雄,你为什么挂一个暧昧的笑容?”
“我有吗?对不起。”
“你这个人跟他们一般庸俗!”赵三骂,“事情不是你想象中那样,我们是相爱的。”
“稍安勿躁,赵三,有话慢慢说。”
“我父亲反对,我兄弟反对,现在连你也来这套。”
我诧异,“赵世伯这么开通的人也反对?他自己的女朋友比起你的可不逊色呢。”
“他不会明白,他用钱买下女人的心,自然不会明白我们之间的感情。”
看着赵三呼天抢地的表情,我感到滑稽。
“父亲责怪我在她身上花费太多一一”
“你花掉多少?”我忍不住问。
“五百万。”
“买了栋房子安慰她?”那笔数目并不算很大。
“不是。”这就稀奇。
“珠宝?”
“你们这些人的脑筋老转不过来,不是浊便是脏。”
“五百万元不见得是拿来交学费吧?”我摊摊手。
“雅芝的母亲有病,我带着她们往美国医治两次,医院结帐,便是几百万。”
“是什么病?”
“一种奇异的骨病。”赵三大声疾呼,“被视为不治之症,只有华盛顿国立医院肯替病人再度检治。”
我越发觉得奇怪,“这么说来,孙雅芝小姐半点好处也没得着,她竟是个卖身救母的孝女?”
赵三叱责我,“你说话太难听,但有一点是正确的,她确是个孝女。”
“赵老太爷为什么不相信你?”
“他说这是九流小说里的题材,叫我别唬他。”
“你可以把病历拿出来给老太爷看呀。”
“我何止有病历,我还有证人,周恩造便是雅芝母亲的主诊医生。”
“周恩造医生是局里的要人,赵老太爷应当相信。”
“老头子固执得很,他断定我受了雅芝蛊惑,摆道来欺骗他,我莫奈何。”
“那五百万可是你名下的钱?”
“我名下一个子儿也没有,全是公司的钱,也就是老头子的钱。”
“你现在打算怎么样?找我说项?”
“不,我要与他脱离关系。”
“什么?”我愕然,“到哪里去?别忘记你是玻璃夹万。”
“到香氏企业去。”
“香雪海?”我震惊失色。
“是。”赵三说,“我名下有些股票,香氏欢迎我过去,有了钱,雅芝的母亲可以继续延医。”
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一个女人,你打算出卖你父亲?”
赵三不以为然,“他在要紧关头没有支持我。”
“听了你这话,谁还敢生儿子?他不是不支持你,他只是不赞成把大量的医药费扔在不治之症上而已,而且这病人跟他毫不相干。”
“喂,你到底帮谁?”赵三气结。
“你,但是我不能昧良心。”
“不是不相干的病人,我爱雅芝,我爱她的家人。”
我半晌作不得声,幸运的女孩,但愿天底下像赵三这样的傻子多几个,普渡众女。
“你的股票占赵家的几份?”
“百分之七强。”
“乖乖不得了。如果香氏企业要并吞赵氏,这是个很好的开始。”
“所以我要你过来帮忙,替我守着股票。”
“我?”我指着胸口。
“一点也不错,你。”
“不可能,我快升职了。”
“我立刻升你。”
“赵三,人家会说我是你的幕后的,其中分别太微妙,我宁愿与你君子之交。”
他立刻退一步,“那么做我的顾问。”
“我岂非间接替香雪海打工?”
他发脾气,“你左右是打工,有什么分别?”
我半晌作不得声。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我们此刻一起吃晚饭如何?你把叮噹给叫出来,我介绍雅芝给你们。”
我答应。
叮噹见到孙雅芝,脸上有无法遮掩的惊奇,我相信我的面部表情也不会自然到哪里去。
孙雅芝算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大而灵活的双目,小俏鼻子,樱桃小嘴,袖珍的身材,头发烫着时下流行的款式,浓妆。据说一般人眼中的美女便是这个样子。
但是她那一身打扮!粉红色金丝线的大袖子衬衫,缀满绉边,遮没她半边面孔,却配条同色发光紧身橡筋长裤,纤毫毕现。足下蹬双七彩高跟凉鞋,偏偏又穿深色丝袜,露出银色的甲油。
我觉得受罪。
幸亏叮噹穿一身白麻纱,救回我的双目。
虽然人云当局者迷,赵三也不能够这样使人失望,忽然之间我极之同情赵老太爷。
我一直锁着双眉。
赵三要这样的女人来干什么?城里那么多妖烧多姿的女人,他偏偏选她。
孙雅芝使我想起琼楼大舞厅中新崛起的小姐。然而现在也不流行舞厅了。
饭后叮噹说:“真不敢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现实世界中。”
“怎么样?连写小说的人都帖服了吧?”
“服。”
我看着天空,“孙雅芝这样的女人,是全未开化的原始动物,容易控制,容易满足,赵三像是得到一只小叭儿狗,也许他觉得新鲜。”
“但是在她身上花一千几百万!”叮噹说。
“这也是赵三的享受,明明一万数千可以买得到的东西,他花十倍以上的代价,他做了大豪客,立刻变成佳话。”
“他使我想起古时那个用沉香床去娶名妓的书生。”
我微笑。
“早知赵三是个如此深情的人,”叮噹也笑,“应当同他订婚呢。”
“他的深情不敢在你身上展露,他怕你笑他老土。”我一针见血。
叮噹默认。
我也见过赵老太爷。
赵翁表示:“我不是反对,而是根本无法接受这件事。自小给他最好的教育,培养他成为一个完美的人,指导他摆脱一切暴发户的陋习,甚至不准他开有颜色的汽车,他不是不知道良好品味的重要性,可是你看看,这等于是用掌掴我。”
我无言。
“大学一年级,特别送他去赵无极处做帮工,为的就是想他吸收艺术气质,完啦,全泡了汤,现在我发觉蓄意培养出来的儿子,那口味原来跟三角码头的苦力没有什么不同。伊带那女人来见我,那女的级着双高跟拖鞋,脚跟全是老茧。”
赵翁说:“这个女人随便用手抓痒,皮肤出现一条条白痕一一人怎么不分等级?要我让她进门?没这个可能,老实说,像凌叮噹这样的媳妇,法文说得比许多人的粤语强,我还嫌她没家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