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了解得多,越是爱她。
“在患病之前,相信你不会正眼看我。”她说,“那时我不是一个可爱的人,我可以做得很绝。在以前,我会千方百计巧取豪夺把你弄到手然后摔掉,而你又偏偏是那种死硬派,所以我俩在一起是没可能的事,现在……”
她说得很对。
现在她一切听其自然,我反而投降,拜倒在她的裙下。
我说:“许久之前就爱上你。”
“多久?”她很有兴趣。
“远当我花尽精力来憎恨你的时候。爱与恨往往只有一线之隔,对不相干的人,无爱也无恨。”我停一停,“但那个时候,忙着忠于自己,忠于感情,在心中打仗,不敢承认,现在一切都两样了。”
“因我活不长久。”
我不敢接口。
香宅的管家说日夜有人上门查询,要找关大雄,警察也来过了。其中有一位穿白衣的小姐,进了屋子后,把大厅所有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破,警察只好反转把她带走。
我无言。
“还有孙雅芝。”管家说,“她很好,温言叫我们说出来,但我们发誓没有见过关大雄先生。”
“很好。”我说。
“赵三先生也来过。”
都来了。
“赵老太爷也派人来说项,并且瑞士那边的管家也说有陌生人查问过关先生。”
我狠心地说:“你们没见过我,知道吗,从来没见过我。”
“是,关先生。”
“不要打电话来,可能有人装偷听器。”
我实在不想香雪海受到骚扰。
放肆的叮噹,她有什么权入屋大肆破坏?艺术家仿佛可以持牌照胡作在为,世人对他们的容忍力也到了极限。
我的决定是正确的,我的确无法与任性的凌叮噹共度一生,她那种恃才傲物的狂态令我难以忍受,我宁取平凡的,甚至在一般人眼中并不美丽的女人。
因为叮噹连串吵闹,我反而心安。
管家说凌叮噹摔坏的东西,其中包括两只蓝白旧瓶,非常可惜。
香雪海静静听完,轻轻说:“不要紧,反正要捐人的。”
我还能有什么意见。
周医生进来看我们的时候说:“有人跟踪我的车。”
我用手托住头,“他们定要搜出我来干什么?”
“我没有摔掉他们,今天星期六,我回我自己的别墅,也很应该,他们跟到门口,离开了。不过你们出入当心。”
“我不怕,”我说,“找到我最多据阵骂战。”我笑。
香雪海不语。
周医生带来许多古怪的仪器。
二十分钟后他同我说:“你要有心理准备一一”
我心马上抽紧。
“——她会随时进入紧急状态,将入院诊治。”
我静默半晌,“她自己知道吗?”
“知道。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女人,一切都不需要瞒她,她拥有大智慧。”周医生说。
“她可害怕?”我问。
周医生苦笑,“怕,怕得不得了,人类最害怕的便是未知,死亡是最大的未知,她自然害怕。”
我郁塞得胸膛像是要炸开来,“为什么,为什么这种事要发生在她身上?”
“每个牺牲者都这么说。但是这个病在香氏是遗传性的,她的父亲死于同样的症候,在她未出生时,一切都已注定。”
“可是她尚有同父异母的兄弟姊妹!”
“原来这个病在女孩子身上不是显性的,”周医生说,“女性只是传带败坏细胞,或许在第三代才会显露,但如今在香雪海小姐身上,证明也有例外。”
“她的兄弟呢?”
“我不知道,很有可能也是同一命运,古时传说这种情形是受了血咒,后代不得善终。”
“但是她父亲仿佛很大年纪才去世。”
“五十九岁。香小姐今年三十七岁。孙太太活了四十九岁。”周医生说出一连串数字,“整个病症神秘莫测,令我们束手无策。”
我大力抓着头皮。
“最后会怎么样?”
“你会看到的。”
我倒在沙发里,双眼看着天花板,心头一片空白,没有香雪海的生活,将会是怎么样的生活?我紧紧闭上眼睛。
当夜我恶梦连连,看到叮噹穿着白衣来复仇,她扑上来,尖尖的指甲掐进我的喉咙,我没有反抗,亦没有惊呼,忽然之间,鲜血溅满她的白袍,她的面孔上的肌肉逐渐消失,变为一只骷髅。
我看着她的手指变长,穿过我的皮肉,像藤穿过腐壁,绕完一圈又一圈,缠紧不放,我渐渐乏力,倒下来,心里除了恐惧,便是忖:原来我不得善终,原来我不得善终……
终于醒来,浑身发着豆大的冷汗,我扑到浴室去用冷水敷脸,忽然有种不祥的感觉,在梦中叮噹化为厉鬼一一她可安好?
我取起话筒,拨了叮噹的号码,半夜的电话铃一定是尖锐可怕的,但响了才三下就有人来接听,这表示什么?表示叮噹并没有睡。
“喂,喂?”确是她的声音。
我放下一半心,不敢出声回答。
“谁?你是谁?为什么不说话?”她的声音很恼怒很清晰,“说话呀。”
叮噹除了生气失眠,没有其他的事,我宽慰地放下话筒,那边尚在“喂?喂?”
我看出窗外,有晨曦。
我熬得过这个秋天吗?抑或很快会得精神崩溃?
“大雄。”
我转头。
是香雪海,她已穿好衣服,一身黑,站在我身后,“大雄。”脸色非常灰败。
我过去扶住她,“你这么早起来?为什么不睡久一点?我去叫护士。”
“我起来看早晨,”她苦笑,“去日无多。”
她的眼睛红肿,我问:“你哭过了?”
“没有,”她否认,“我整个人都发肿,替我叫周医生。”
“为什么?他昨天才来过。”
她沉默许久,“大雄,我要与你说再见。”
“什么?”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不想你看着我逐日死亡。”
“但是我是来陪伴你的。”
“到此为止,大雄,我很感激你。”
“你不能赶我走,我也不会走,除非周医生忠告我离开你。”我愤愤地说,“我相信他不会这样做,他一直站在我这一边。”我拥抱着香雪海,“我们两个人一起看早晨来临。”
“但是我越来越难看,”她乏力地靠在我身上,面孔肿得像猪头。
我装作讶异地看她一眼,“是吗?你以前曾经好看过?你别说,真的?”强颜欢笑。
香雪海无奈地摇着头,“大雄,我真的拿你没办法。”
“他们都说你不美。”我告诉她。
“美与否是我最少关心的问题。”她微笑。
我点头,“我相信,孙雅芝才是他们心目中的美女,山水不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虽然我不关心时人的眼睛,但能够做牡丹真是幸福的。”才说了数句俏皮话,她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
我扶她坐下,护士进来作例行检查,我退在一边,双眼充满泪水。
女佣服侍她吃药,替她梳头,梳子上黏满她的长发,我不忍再看下去。
周医生曾经说过,脱发只是正常的现象,随后尚有许多迹象。无论怎么样,我不会离开她。
她深深叹一口气,“大雄,我想吃腌羊肉片。”
“叫佣人去买。”我说。
“他们不懂,你同我走一趟。”她说,“配一瓶好的酒。”语气非常固执。
“我再看看有没有好的沙律蔬菜。”我不想逆她意。
“对了。”她有点兴奋,“许久没有吃这些。”
我取过外套,已有一个月没有出城了。
我驾车出市区时,心情是沉重的。许多人以为我在享尽人间艳福吧,不不,不是这样的。但我何必向人解释?明白人始终是明白的,而不明白的一群,对他们说破了嘴也不管用。
渐渐我感染了香雪海那股我行我素的气质——谁理你们想些什么?
我把车停在一间酒店的小食店前,看看时间,是上午八点半。
我挑了许多新鲜罕见的食物,包括三种不常见的芝士,大包小包,正在付帐的当儿,有人叫我的名字。
不好!遇见熟人。
我镇静地,假装没听见,转身想闪出食物店。
“大雄,不必避开我。”一只玉手搭在我肩上。
我吓得金星乱冒,是叮噹,一定是叮噹。
“大雄,是我,雅芝。”那把声音既好气又好笑地说。
我这才敢抬起头来。“雅芝。”我惭愧地叫她一声。
“大雄,你好落魄,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她却出落得神清气朗,穿一件大衬衫,紧身牛仔裤,虽然仍然穿着可怕的高跟鞋,我也忍不住把她当亲人,声音哽咽起来了。
“大雄,我们去喝杯咖啡,你不忙回去。”
我不由自主地与她坐下来。
“你又瘦又黑,这个月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大家都以为你在天上仙境过着欢乐的日子,刚才我险些儿不能把你认出来。”雅芝说,“大雄,你是跟香雪海在一起,是不是,你说呀。”
我低下头,声音有点哽咽。
“大雄,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何必自苦?叮噹一直在找你。”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赵三会爱上这个女子,她的忍耐力与温情是无限的。
“叮噹虚张声势,你不是不知道,她欲真要找你,你跑到天脚底,她也把你翻了出来,她只求下台,并不是真想逼你现身,你放心,我不会出卖你的。”
我清一清喉咙,隔很久,竟不知如何开口。
雅芝静静地等我。
我说:“我是与香雪海在一起。”
雅芝点点头,“你们秘密结婚了?”
我摇摇头,黯然说:“她患着不治之症。”
“嗯?”雅芝“霍”地站起来,她随即又坐下,“真的?”
“跟令堂一模一样的病,”我说出来痛快得多,“你明白吗?所以她能把周恩造医生介绍给你们。”
“哦,天。”雅芝耸然动容,十分怜惜地看住我,“大雄,我原谅你,我完全明白。”
“我没心情向叮噹或是任何人解释。”我站起来,“请你们给我最后的安息。”
“她——”雅芝拉住我。
我转身说:“你记得她那白腻的肌肤吗?每一个男人都曾经为她的肤色而倾倒,现在渐渐开始焦黑,你记得她那头乌亮的黑发?现在开始脱落,但我要回去。雅芝,请不要说出去你见过我。”
“我不会。”雅芝苍白着脸。
我点头,“那样,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雅芝说:“大雄,我与赵三终于要结婚了。”
“结婚是最好的,”我说,“恭喜。”
“你不来喝喜酒?”
“改天,改天你们补请我,我们有这个交情,是不是?”
她任我去了。
回到周医生的别墅,大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把食物搁在厨房桌子上,觉得屋子比往日寂静。
“香?”我扬声,“香,你在什么地方?”
没有回音。
佣人呢?护士?保镖?司机?这里除我们以外,起码还住着六七个人,都哪里去了?
我略觉不安,奔出去查视,从楼上到楼下,一个人都没有。他们走光了。
人去楼空,我不相信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叫我出去买一趟东西,回来人人都已离开,竟把我留在这里?
在书房中,我看到香的保镖之一,坐在书桌面前抹一管猎枪,他慢条斯理,仔仔细细的拭抹,听见我的脚步声与喘气声,并役抬起头来。
我问:“香小姐呢?”
他谨慎地放下枪管,“香小姐要我同你说一声,关先生,她走了。”
我金星乱冒,“什么?”
“她与医生已经收拾好走了。”保镖的声音冷得如冰,“叫你不必找她,你找不到的。”
“为什么?”我抓紧那个保镖的外套领子,嘶声问道。
他瞪着我,“关先生,一个人要死的时候,总能有选择的自由罢。”
我撕心裂肺地叫,“但是她明明选了我,她明明已经选了我。”
保镖举起猎枪,向窗外瞄了一瞄,又放下。
“告诉我,她还说了什么。”我哀求,“说呀。”
“香小姐说,因为治疗的缘故,她会一天比一天丑,她不想有人看着她变成一具骷髅。”
我颓然倒在沙发上。
保镖取起猎枪,“保重,关先生。”他走了。
整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无限寂寞地缩在沙发一角,越缩越小,我巴不得身体可以蜷缩得像一只犰狳,变成一只球,仿佛那样做,便可以解决我内心的痛苦。
我继而大声嚎叫起来,直至声线嘶哑。
我冲进厨房,将所有的酒取出,狂饮,醉至在地上打滚呕吐,心中不住响起保镖说的话,“一个人临死,总有选择的自由。”
她不想我看到她临死挣扎的怪象。她有她的理由。
一连三大,我没有吃过一粒米,我醒了又醉,醉了又醒,我浑身发臭,一时哭一时笑。我距离发疯只有一线之隔,我想我是濒临崩溃了。
让我在这所人迹不到的别墅烂死吧,谁在乎?活着有知有觉,给我无限苦楚,五脏像是有野兽在噬咬,死了无知无觉,乐得舒服。
我痛哭,我至爱的人要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我束手无策。我不能帮助她,我枉为男子汉,我还活着作甚。
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子,一日醒来,我发觉自己躺在长沙发上,脑后枕着椅垫,一个温柔的声音叫我,“大雄,来,喝碗茶。”
我方才觉得口渴,骨碌碌就着那只玉手,喝下半碗茶,茶略带甜涩,一股清香,是参茶。
我抬起头,视线模糊,看很久,也没看清楚这玉人是谁,我哑着嗓子问:“是香?是香雪海?”
一块芬芳的毛巾搭在我额角,“不,我是孙雅芝,是香雪海叫我来的。”
我握着雅芝的手,“又是你。”
“是她叫我到这里来看你,她说:‘如果大雄已经离开,那再好没有,如果那傻子还在那里,那么帮他离开。’”
我挣扎,“她真的那么说?”
“是的,大雄,你躺下。”
“我在什么地方?”我问。
“我们家里。”她告诉我,“你放心休养。”
“你们家?”我胡涂。
“我与赵三的家。”
“我是怎么来的?”
“我们把你扛来的,吊了两天葡萄糖与盐水,才把你救回来,医生说:你的血几乎全变成酒精,多么可怕。”
“你们——结婚了?”我问道。
“是。”雅芝的声音充满喜意。
“太好了。”我衷心地说。
“喝口粥。”雅芝说。
“怎么好叫你亲手服侍?赵三不揍我才怪。”
“他不会,他把你当兄弟似的。”雅芝说。
可是我不想吃东西,胃有种抽搐的感觉,想呕吐。
我再张开眼睛,才看清楚孙雅芝,长长叹口气。
“赵三呢?”
“上班。”
“叮噹呢?”我不安。
“人家早把你忘了。”雅芝嗔道,“问来作甚?”
“我不相信,恨是很难忘的,她若爱我,这早晚恐怕早已不晓得我是谁,但是她恨我。”
“如果我的新郎在婚礼那日失踪,我不杀了他才怪。”雅芝哧哧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