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作家列表 > 亦舒 > 香雪海 >
繁體中文 上一页  香雪海目录  下一页


香雪海 page 14 作者:亦舒

  她家的陈设我当然再熟悉没有,我往沙发上一躺,灵魂找到了憩息地,几乎一眠不起。

  “你到底要什么?”她给我递上一碗茶。

  “我那只用惯的杯子呢?”我仰起身来。

  “没空洗,将就点吧,你到底要什么呢?”

  “你这就叫茶吗?”我呷一口,皱上眉头,“怎么一阵油腻气,只见颜色,没有茶味。莫非真的不能与咱家里的茶相比?”我学着晴雯的语气。

  “事到如今,”叮噹凝视我,“你到底是真是假,我还不能分辨。”

  “我是真的,谁拿自己的精神肉体来开玩笑?这二十多三十天我惨过大病,我都改了,叮噹,不但把你的十多部著作看得滚瓜烂熟,连《红楼梦》都一并背妥,以后没话说的时候,咱们就对着一段一段自‘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一直数下去,”我长叹一声,“累死我了,我是再也不能的了!”

  叮噹啼笑皆非,双眼隐着泪光。

  过一会儿我说:“而且我要更正你,‘玫瑰是一朵玫瑰是一朵玫瑰’是葛吐史坦在一九二二年说的,你搞错了。叮噹,再给我一次机会,否则我死不瞑目。”

  她转过头去。

  “而且我并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我的精神与肉体,都是纯洁的,只为你一人而设。”

  叮噹尖叫起来,“我小说中可没有这么肉麻的对白。”

  “当然没有,叮噹,”我喘气,“这是我关大雄杜撰的。”

  叮噹掩上脸,“我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写小说写得久了,”我叹息,“不知是你活在小说中,还是小说活在你笔下。”

  “你有什么保证?”

  “保证,我所有的,不过是我自己,我可没有赵氏企业作担保。”

  “你回去,让我想想。”

  一想就没希望,怎么能够让她好好地想,我打蛇随棍上,“当初在赵三与我之间选中我,你已经想得再清楚没有,怎么会鬼上身往回走?你这些年写写写乱写,写得可有点胡涂了。”

  “他……不是没有可取的地方。”叮噹犹豫。

  “每个人都有可取的一面,”我夷然说,“你是一个读过书的女人,这种当机立断的时候需要的智慧都扔到天不吐去了?你跟他在一起,每个人都会把你与孙雅芝视为同一个卡拉斯的女人,问你受得了吗?”

  叮噹愤慨地答:“我跟回你人家又会怎么说?说我跟香雪海同一等级?我还管人家怎么说?我的头都要炸开来了。”

  我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说:“我很高兴,至少我们又可以吵架了。”

  叮噹抬起头来,显然她也想起有一个阶段我们只能够相敬如宾。

  “你打算怎么样?”叮噹问我。

  “我们还是结我们的婚,叫赵三哪儿凉哪儿搁着吧。”

  “太儿戏,不行。”

  “说一切都是误会与谣传不就可以了?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事情都是谣言,”我大声喝道,“咄,你太放不开,枉你白衣飘飘,一副潇洒状。”

  叮噹苍白起来,“赵三真是无辜——”

  “他死有余辜。”我咬牙切齿地说。

  “大雄——”叮噹六神无主,“我要想一想——”

  “你想得太多了,从今天开始,小说里的情节,由你去想,生活上发生的事,由我来交代,好了没有?”我很不耐烦地说。

  “我岂非太笑话了?大雄,我……”

  “人家说你笑话,你便说伊们妒忌你,笔在你手中,你有地盘,谁敢指着你的名字骂你?”我安抚她,“到底你还是一张皇牌,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她真的受不住,“大雄,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我一点都不似凌叮噹,我太不像话,我只想报复,我完全没有想到后果,结果伤害的还是自己。”她倒在我怀中。

  我拍着她的背部,庆祝压倒性的胜利,“不怕,生活丰富,直接得益的便是你的小说,下一部的情节必然更精彩。”最主要的是因为她还爱我。

  可怜的叮噹,她还爱我的。

  “我太胡闹,我太任性——”她还使劲地责备自己。

  “艺术家若没有这种质素就不是艺术家,”我安慰她。

  “偶然一次出轨,也是我迫你上的梁山。”

  叮噹说,“大雄,你真是我生命中的克星。”

  她说的是。

  谁敢担保叮噹嫁了赵三不会更幸福?金钱可以弥补许多不足,但像我与她这种赤裸裸光靠感情维系的关系,不足就是明目张胆的不足。

  我们打电话给赵三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

  赵三被我们自被窝里拉出来听最新行情,开头时抵死不信——

  “开什么玩笑,大雄,你当心入精神病院,叮噹要嫁的是我。”

  “不,是我,老赵,你睡太多了,江山易了主也不晓得。”

  叮噹在一边怨道:“大雄,有话请正正经经同他说,少吊儿郎当的。”

  “叮噹呢,我同她讲,”赵三说,“到底搞什么鬼?”

  叮噹忙不迭取过话筒,同他说起来。过一会儿她把电话拿进房间去,不给我听,我怕有变卦,追上前去。

  只听得叮噹低着头,隔了一会说声“是”、“嗯”、“想清楚”、“明白”、“谢谢你”。

  然后她就把电话挂掉,坐在一边不出声。

  我知道事情已经圆满解决,心中不禁对赵三内疚起来。

  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旁说:他把你差到英国去“办理公事”的时候,可没有内疚啊。我听了心肠又硬起来。

  情场如战场,总有伤兵,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真正地垮下来,这时候若果赵三与我再过招,恐怕我会招架不住,但是我想他也已经筋疲力尽,宁愿抱着一个有伤痕的心休息。

  叮噹一直沉默。

  我了解她的心情,我说:“叮噹,我会善待你。”

  她抬起头来,一脸茫然。

  “你心里想什么?”我问。

  “我想把你们两个都摔在脑后,逃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从头开始。”

  “叮噹,你累了。”我说,“休息一下便没有事。”

  “谁不累呢?”

  平凡真是福气,但愿我们再也不需经过什么惊涛骇浪。

  这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不愿离开叮噹,连吃顿饭也采取人贴人政策,开头她很反感,但过一阵子就习惯了。

  我特地到赵家去把一切文件交割清楚。

  赵三很幽默,他说:“关老兄,你又赢了。”

  我心平气和地说:“侥幸,那只不过是因为我爱她一直比你爱她多。”

  “我爱她也不少。”

  “这我承认,”我说道,“但还不够多,女人是最贪心的。”

  赵三讪笑。

  我伸出手,“仍是朋友?”

  “仍是朋友。”我们大力握手。

  “区区服了你,你是真有风度的。”我说。

  “何必为一个女人伤了和气,”他仿佛已经不在乎,“咱们见面的日子长得很呢,你们真的要快些结婚,免得再生枝节。”

  “是的,订在下个月,六号。”我坦白地告诉他。

  “爹叫你有空来跟他下棋。”

  我汗颜,“你真的毫无芥蒂?”

  他拍拍我的肩膀,“当然全无芥蒂。”

  我瞠目,对他五体投地。

  赵三用手搭着我的肩膀,“大雄,来,过来见一个人。”

  “谁?”我又堕入五里雾中。

  “雅芝!”赵三大叫一声。

  “来一一”玉堂春出场般的调调。

  “雅芝?”我当胸如中了一刀,“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孙雅芝娉娉婷婷自后堂走出来,摆个明星架势,往门槛一靠,头微仰,挺起胸,一副颠倒众生的模样儿。

  我如被雷殛,“我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孙雅芝巧笑倩兮。

  天仙局。整件事是一个摆布我的布局,他妈的,圈套中尚有圈套。赵三与孙雅芝什么时候分开过,叮噹又怎么会去跟赵三走在一起,我真胡涂了。他们不外是要快快促成我同叮噹的婚事,不给我时间再去犹豫。

  我抬起头,酸溜溜地说:“孙女士,你好本事,教的好演技。”

  “大雄,叮噹这么好的妻子,”孙雅芝劝说,“你还哪里去寻?”

  我点点头,颓然坐下。

  赵三也劝,“大雄,何必犹豫,不委屈你了。”

  但是香雪海。

  我应当怎么说呢,如果叮噹不是来这么一下险招,很可能我到此刻仍然站在三叉路上徘徊,因为舍不得香雪海的缘故。现在,现在没有选择余地了。

  “大雄,来,让我们计划一下你的婚礼,大雄!”

  我如梦初醒,“什么?”

  “大雄,”赵三学着我的口气,“你心中没有芥蒂罢。”

  我苦笑,“我的朋友要计算我,”我的声音小如蚊子,“我有什么办法?”

  赵三大笑,“我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消息?”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爹爹已经接受了雅芝。”

  “呵,恭喜恭喜,”我伸手去拍雅芝的肩膀,“妒忌死好多人,雅芝,你如愿得偿。”

  “大雄,有一句话我说对了,你待我真好。”这个跌在青云里的小女人再三地说。

  我长叹一声。

  真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戏剧化地告终。

  婚礼如火如荼地进行起来。

  叮噹终于证明我有诚意要同她结婚,不惜把她自赵三手中“抢”回来,态度改变得很好,事事尊我为先,以我为重。

  我却额外的寂寞。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香港炎热的夏季已近尾声,傍晚与清晨都有凉意。

  整个夏季我做了些什么?仿佛只是认识了香雪海,这不算什么成就吧?待蜜月回来,真的要投入工作,不再赋闲。

  叮噹订来一连串的白衣准备结婚时穿。奇怪,她也接受了孙雅芝,现在这个狡黠美丽俗艳但又友善的女人时常在我家出没,俨然以总指挥的姿态出现。

  真厉害,我摇头叹息。

  我们的新居并没有置在半山上,因为经济情况的缘故,只挑了一个比较静的住宅区。不久之前叮噹与赵三在报上“订过婚”,我们不敢宣扬,但那些无孔不入的周刊记者还是把这个疮疤挖了出来写足十万字,什么“上流社会换妻秘闻”、“上流社会男女关系大乱”之类。

  对这些记者来说,全人类都属上流社会,小生意人的情妇爱在派对上亮相,被拍下几幅照片,没到三个月也就成为上流社会的一分子。洒狗血。

  真相他们何以得知?

  真相连当事人也不清楚。我本人就一直在五里雾中,新居室内设计由叮噹的朋友方盈女士负责。

  伊问我们有什么意见及需要。

  我真活该,多嘴说:“书房内可否悬一古老吊扇,像卡萨布兰加般情调?”

  这女郎朝我瞪一眼,“楼面才三米高,还悬吊扇?当心风扇叶子把你的头切掉。”

  我当时闭上我的尊嘴。

  谁也没告诉过我,婚后男人在家中会有什么地位。

  屋子弄得很舒适漂亮。

  叮噹喜欢白色,她那位设计师也喜欢白色,皆大喜欢,我完全有置身医院的感觉。

  终于结婚了。

  结婚前三天,一切俱备,叮噹开始紧张。

  她问我:“你都知道了?”没头没脑。

  “知道什么?”我瞪着她。

  “其实我们是骗你的。”

  “知道了。”我点点头。

  “你不气?会不会怀恨在心?”

  “气呀。又怎么样呢?”我说,“反正咱们是相爱的,你已证明这一点。”

  “你可爱香雪海?”她忽然问。

  我温和地说:“叮噹,何必寻根究底?有很多事,还是不知道的好。”

  “告诉我。”叮噹逼我。

  “现在我跟什么人结婚?你还不明白?”我扯扯她的头发,“你大获全胜。”

  “真不明白你看中她什么。”叮噹悻悻地说。

  我是知道的,至少她没有叮噹这股压逼力,叮噹坚持是非黑白一清二楚,有时候让人啼笑皆非。

  香雪海令男人舒服。我遗憾地想,以后不能够再怀念她,过三两天我都要结婚了。

  “大雄!”

  “是。”我惊觉地抬起头。

  “在想什么?”

  我笑说:“去订制一架思想追踪仪,叮噹,镶在我脑袋上,那你就可以知道我在想什么。”

  “大雄,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小女人?”

  “那么就请你控制你自己。”我说。

  “我爱你。”

  “爱情,多少之暴政假汝之名而行。”

  叮噹笑了。她有笑的理由。

  她的婚纱柔软而贴身,奶白色的比利时纱边,同色的半跟鞋。

  花球用蛋白花,香气喷鼻,叮噹说:“放在冰箱里,到时取出来用。”

  婚纱用一顶珠冠压在额上。

  我由衷地说:“但愿每个新娘都这么美丽。”

  她吻我的脸,“大雄,我爱你。”

  我完全相信,谁会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出那么多诡计,伤那么多脑筋,死那么多细胞,她当然爱我。

  叮噹这几天容光焕发,艳光四射。

  她告诉我新居终于落成,无论被褥毛巾、厨房用具,都是她的心血。

  我更正她,“你的朋友方盈的心血。”

  叮噹瞪我一眼。

  看到新书房的时候,我真正的感动——

  吊扇正在缓缓转动,四周都是绿色的攀缘植物,一张半旧的书桌,与我心爱的旋转椅,都搬来了,一角还有书架与一只小小的钢琴。

  我对叮噹说:“谢谢你。”

  “吊扇是方盈在浅水湾酒店买回来的,特别小,适合这里。”

  我坐下来,按动琴键,是那首著名的“时光逝去”。

  坐在我身边的是叮噹,但我像是看到香雪海转头向我微笑。我胡涂了。

  琴声停止。

  “说你喜欢这个家。”

  “夫复何求。”

  摄影师也订好,是杨凡。光是选背景场地已经跑好几个地方,先是穿了婚纱礼服拍,再换普通衣服,拍得精疲力尽,还是不满意——是摄影师不满意。

  我抱怨:“就差没脱光了跑到桂林去拍,何必那么紧张了,要看理想照片最好是两夫妻往浴室镜子前一站,再清楚没有。”

  叮噹说我煮鹤焚琴。

  亲友们的礼物也送了来,父母亲虽不克自加国赶回来观礼,也打了长途电话来祝贺。

  一切都很顺利,明天早上十点正我们便可以注册结婚。

  下午叮噹对我说:“依照习俗,新郎新娘婚前一日不适宜见面。”

  “你相信这些?”

  “我们的婚姻也算是一波三折,还是相信这些的好。”

  “那么你放我一天假,明天早上我们再见。”

  “车子订好了?”叮噹不放心,“一切没问题?”

  “自然,赵家的HK七号,”我说,“早上九点到你门口来接你。”

  她点点头,“大雄,明天见。”

  “好好地睡一觉,别兴奋过度,别紧张,别胡思乱想,也不要接电话,以免说个不停。”

  “好。”她又不放心,“你呢?你做什么?”

  “趁着这最后一个晚上,我将结伴狂欢,找几十个艳女郎开疯狂派对。”

  “明天记得起床就好。”

  我温柔地说:“你放心。”

  她说:“终于结婚了。”

  我很了解这种心情,“有点舍不得是不是?”

  “一向自私惯了,时间全是自己的,赚的钱也全是自己花,忽然有个家,什么都得摊开来用,将来有了孩子,牺牲更厉害,一切都得以小把戏为重。——焦头烂额地找学校,温功课、看医生……多浪费时间。”
 
 
 
言情小说作家列表: A B C D E F G H I J K L M N O P Q R S T U V W X Y Z 言情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