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香雪海问我。
我点点头。
“真不愧是聪明人。”她称赞我。
“叮噹会后悔的。”我说。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个失恋的男人都是那么说。”
我往卧椅上一躺。幸亏还有香雪海这个好友在身边。
心仍然牵动在发痛。
多年来我并没有好好地去了解叮噹。我太玩弄潇洒,以致失去了她。
“仍要回去论理?”
我心灰意冷,不予答辩,“你呢,香,你来到此地,是为什么?”
“我是个什么都不做的人,无所谓人在哪里。”
“总有个目的,为风景、为生意、为朋友。”
“你期望中的答案是什么?”
“是来救我的。”
“好的,我特地来,是为救你来的。”
我并不见得因她这句话而振作,我说:“我遭有钱有势的现代马文才所害,而九妹又变了心。”
香雪海笑,“大雄,你这个人,实在一无可取,唯一的好处,也许就是那股热情的憨劲,但不知怎地,在我眼中,你却是一个可爱的人。”
我不由自主地再度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深吻。
她懂得欣赏我,远比叮噹为多,但是我第一个看到的女人,却是凌叮噹,现在叮噹已经变心,我是否应该另作考虑?
我高估了自己。
我暂时还做不到。
“到我家来。”香雪海说。
“你本家是在苏黎世。”
“对,到我家来,做一个上宾,”她说,“你会喜欢我的家。”
我要离开这里,一切是个骗局,什么收购公司股权,这是三十六计中叫“调虎离山”之计。
以火攻火,我只好来一着“走为上着”。
第二天我就跟着香走了。
私人七座位喷射机在等我们。
“你的飞机?”我刮目相看。
“不,朋友借给我的,我不需要。”
“不需要又备有,方是真正的奢侈。”我夸张地说。
香雪海微笑,“那么让我说,我不喜欢这种排场。”
“不喜欢是可以的。”我点头。
风很劲,天开始凉。香穿着宽袍大袖的斗篷,别有风味,那张不化妆的脸孔永远略见憔悴,但那种风情偏偏又在眼角的细纹中露出来。我拥住她的肩膀。
我说:“你永远都是那么神秘。”
我与她住在郊区的乡间房子,风景好得像明信卡,对着湖泊,农人正在收割麦地,虽然用的是新型机器,但是也风味十足。
香的两个仆人是一对老夫妇,并不说英语,而我听得出,香的德语是流利的。
那夜我们吃香味浓郁的肉饼。
我说:“我永远也不要回香港。”
香雪海笑不可抑,“每个失恋的男人都这么说的。”
我为之气结,“给我一点同情心好不好?”
“还是来杯甘香的爱尔兰咖啡吧,明天我们坐马车过约书亚三世路去兜风。”
我心酸地想:我有什么心情享乐?我的情人抛弃了我。
“你没有怎么样吧,”香问,“我最怕人家在我面前装出一副为爱情欲仙欲死的样子。”
“真正被你累死,爱情是很重要的。”我说。
“但不要乘机贩卖廉价的眼泪,泛滥的伤感。”香说。
“我爱叮噹。”
“她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我很高兴你那么说。”
“她有格。”
“正确。”
“但是她还年轻。”香雪海说。
“你也不致于那么老。”
她莞尔,“请不要将我们两女作比较,我无意取替她的位置。”
“一切因你而起,你说你要追求我,但是破坏我们之间的感情之后,你又离开我。”
香笑意更浓,“每个失恋的男人都这么说。”
我悻悻地说:“哼,现在你摔不掉我了。我总得抓个人填补我寂寞的心。”
“大雄,我知道你不会有事的。”
那夜,我躲在床上读叮噹的小说,读至流泪。
她的笔触非常细腻,人物性格充满灵魂,我忏悔未曾早点领略她的心中的真感情。
我取起电话,想拨到香港去,但又放下。
天蒙亮,暖气熄灭,我感到凉意,钻入被窝内睡去。
醒来时三天前的日报与早餐一起送上来,第一版下角便有凌叮噹的订婚启事。
我问:为什么不索性结婚呢?在丽晶酒店筵开八百席请客撑死亲友好了,为什么噜里八囌的订婚?虚伪。
他们都曾经对我这么好。
赵世伯、赵三、叮噹,都是我至爱的人,都出卖我,古龙的武侠小说说得对,你最好的朋友便是你最大的敌人,因为他们才知道你的弱点。
真荒谬,唯一可以相信的人竟是香雪海。
因为她无所求,所以最是高洁可爱。
要是我身边有个钱,我当然留在此地跟她度过一辈子,现在,我悲哀地想:我仍然得回去面对一切。
我推开报纸与早餐。
香雪海出去了。
女仆同我说:“医生,看医生。”
这里那里,总听懂一两个字。
看医生?不是早就痊愈,为什么老看医生?
我心一动,但她随即回来了,推门进来,神色自若,手中捧着许多盒子。
“去购物?”
“是,买了许多颜色衣服。”她充满欢欣。
“不不,”我立刻反对,“你穿黑色最好,见到黑色就想起你。”
“是吗?”她扫兴地,“我刚想以新面目示人。”
“干吗看医生?”我故意不经意地问。
“医生?谁看医生?”
我目光炯炯地看她,“你呀,仆人说你方才看医生去了。”
“啊,周恩造医生来这里开会,我去看他,我们一直是朋友。”
我点点头。
“你一向都如此多疑?”她忙着打开盒子。
我微笑,“对你是不一样的,因你不会生气。”
“个个都把我当糯米汤团。”她把新衣服一件件扬开来。
我可惜地说:“这些衣服美则美矣,但穿衣主要讲的也是性格,穿上它们,你就不似香雪海。”
她吐吐舌头,意外地活泼,“香雪海该怎么样?香炉峰该怎么样?香云纱又该怎么样?”
“香雪海应当穿黑色。”
“我记得你说过我穿别的颜色也好看。”
“那时我尚没有习惯黑色。”
香雪海笑,把买回的新衣都扫至沙发一角,坐下来,看牢我。
照说我应趁这个大好机会,过去搂住她的纤腰,趁势往她唇上深深一吻。
但是我没有那样做。香对我的失望是可想而知的。
我低下头。
香开口了,“大雄,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我一怔,解嘲地说道:“留在你身边做一只小猫?”
香雪海像是有无限的忍耐力,她说道:“不,大雄,不是这样的,我请求你留下来,作为我的伴侣。”
我长叹一声,“如果没有叮噹,这真是求之不得的事。”
“叮噹现在并不属于你的了。”她讶异。
“是吗?”我反问。
“你要回去把她争取回来?”香雪海更加诧异。
我点点头。
“如何争取?”她问。眼睛睁得老大。
“赵三有劳斯莱斯,我有两条腿,他有钱,我有气力,他有势力,我有脑筋。”
“我呢?”她微笑地问。
“你有世上的一切。”我说。
她维持缄默。
我走过去,挽起她的长发,用力地嗅那股海藻的香味,“而像我这样的男人,车载斗量。”
“不,大雄,”她捧起我的脸,“你是一块宝石。”
我们紧紧地拥抱。在那一刹那,我很后悔,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其实我与香雪海之间的了解多于世上任何人。
那夜我们乘马车去兜风,腿上搁着厚毯子,蹄声嘚嘚,她问我在想什么。
我想到多年前住在澳门,我一个人去看九点半场,散场后叫三轮车回家,车上也有类似的毛毯供客人用。
那时我父母在澳门与香港都有生意,店里的长工与伙记把我背来背去,我的童年温馨且舒适。
与香雪海在一起,我又回复了当年那种安全感,这个神秘大能的女人,她对我的宽宏大量与爱心,直逼我的内心。
我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
她安慰我,“放心,大雄,我们总还是朋友。”
她知道我担心会失去她,更令我惭愧。
天底下原来确实有红颜知己这回事。
香并无随我回香港。我独自回来。
并没有向赵三兴问罪之师,大家都是成年男女,谁也管不了谁,一颗心要变起来,狂澜也挡不住。
叮噹不肯见我,我就在她家门口等。
与我一起等的有赵家的司机及车子,定是赵三拨给她用的。那司机只装作不认识我,我也不与这种下人计较,我并没忘记赵老爷麾下的铁人,若果他使铁人来对付我,我将断为一寸一寸。
叮噹出来了。
我心抽搐,她仍然一身白色,赵三待她不错,冬天都可以穿白衣。我厉声呼叫“叮噹!叮噹!”她借了聋耳陈的耳朵,头都不动一动,任由司机替她开了车门,我追上去,扑在车上,司机刚巧碰上车门,将我的衣裤一边夹在车门中,他不顾而去,回到司机座位上,发动引擎。
我大力用拳头捶车门,“叮噹,叮噹,听我解释。”
这是追女人秘诀之一,永远不要求她解释,即使化为厉鬼,也要她听你的解释。
她板着一张面孔,坐在车内,眼尾也不看我。
我叫得更凄凉。
最讨厌是这个时候,车身已缓缓移动。
我外套一边被夹在车门内,扯又扯不出,脱又脱不下,不得不跟车子奔跑。
我关大雄竟会有这么一天。
我越奔越快,手搭在车上,一边大声叫,声嘶力歇,幸亏车子终于没有加快,叮噹已令司机停车,我摸着脖子喘气,肺像是要炸开来。
叮噹按下车窗,“你到底要什么?”
我用力地将夹住的外套拉出来,像金鱼般突着双眼瞪着叮噹。
她被我瞪得理亏,忽然掩住面孔,“是你先对我不起,跑去与女人同居。”
我好不容易回过气来,“没有,我没有对不起你,我可以证明这一点。”
死人也不要说她对不起你,千万不要。
她把着车窗说:“你走吧。”
“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
“不,没有什么好谈的,请你走。”
她按上车窗,车子再度开走,我脱力,无奈地坐在街沿上。
有一个娇俏的声音说:“大雄,大雄。”
我抬头,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我身边。驾车人正是孙雅芝小姐,一张脸如桃花般美艳。
“上车来,大雄,”她客气地说,“快。”
我无奈地上了她的车。
她水汪汪的眼睛朝我瞄一瞄,“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痴心汉。”明显地她把恰恰发生的事全看在眼内。
我不语,她的思想领域永远装不下我的情操。
“多谢你的帮忙,大雄。”
我憔悴用手揩一下脸,“哦。”
“我们去喝杯茶。”
“好,我也要补充气力。”
第九章
我与孙雅芝在热闹的茶座坐定,才发觉她一身艳红装扮,也不穿孝了,头上脖子上现在都是真金真钻,但不知怎地,仍然给人一种假的感觉。
一条宽皮带紧紧勒着腰身,双腿一搁,露出裙叉内一双黑花网袜,全茶座男人贪婪的眼光与女人不屑的神色便集中在我们这一桌。
我不管别人怎么想,我是回来打仗的,也希望可以打得赢,坐下便叫两客汉堡包补充力气再度作战。
“大雄,你对我实在够朋友,如果你需要女朋友,我可以为你介绍。”孙雅芝说得很真挚。
这个小女人也有她可爱的一面。
我咬着食物摇摇头。
她低声说:“人家香小姐多好,年纪虽然大一点,但为人通情达理,又有能力助你事业一臂之力,谁都看得出她是对你真心的……”
我心一酸。
想到那时候她在各处出现,跟着我,只不过是为了要见我。我不由自主抬起头来,希望看到她那双如雾中之星般的双眸。
“……不是说你俩已经同居了吗?”
我摇摇头,“并没有。”
“你真是吃不到羊肉一身骚。”孙雅芝代我惋惜。
我不加否认。
“大雄,你是个好人,我希望你快乐。”
我吞下食物,“事情很复杂,雅芝,你不会明白的。”
她耸耸肩,垂下眼睛,睫毛长长地似两把小扇,不知是真是假。
塞饱肚子,我说:“谢谢你,雅芝,你当心自己,也当心自己的钱。”
“知道了,大雄。”她仍然很真诚很感激。
人的正邪好坏再也分不开来,谁敢说孙雅芝对朋友不讲义气?
第二天第三天,我仍然到叮噹门口去等她。她与赵三去吃饭,我就在他们桌子旁订张位子,看着他们吃。他们去观剧,我买他们后面一排位子。
终于有次叮噹见到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赵三非常尴尬。他低声与我说:“关大雄,愿赌服输。”
我心平气和地说:“你这卑鄙的小人,这是公众场所,你不能干涉我,如果你不喜欢见到我,你可以守在家中,或是把整个香港买下来,递解我出境。”
他带着叮噹拂袖而去。
如果我是女人,这般盯着叮噹,迟早变为绝望疯狂的亚黛尔H,但叮噹是女人,这种釜底抽薪的招数往往可以显奇功一一希望。
我已没有力气再乐观了。已经有七八天没有睡觉,我双眼布满红丝,喉咙嘶哑,一颗心越来越不甘。
风度?正如黄霑有一次说:什么叫风度?如果爱那个女人,她要走,赶快扯住她的衣角哭吧,恳求她留下,在爱情面前,人还有什么自尊可言。
赵老太爷与我谈了一次话。
他问:“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忙?”
“不关你的事,你请放心。”
“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也给弄胡涂了,不是说你离开叮噹,跑到英国去见香雪海吗?”
颠倒黑白是非,莫过于此,贼喊捉贼,世事往往如此。
“大雄,要是你需要补偿一一”
“我不需要——臭钱!”
“对不起,大雄——”
我再次无礼地打断赵翁,“我现在心情很坏,有空时我来探访你。”
我把电话挂掉。
其实不应当这样对待赵世伯,有没有赵三,他老人家都还是我的朋友,他知道他的儿子,不会比他儿子知道他更多。
但是我心情确实不好,一阖上眼,在我面前出现的人,竟不是叮噹,而是香雪海那张苍白脆弱的面习
醒来时往往比没有睡的时候累,我跟自己说:关大雄,你爱的到底是谁?
也许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我这样发狂地追着叮噹,天天拿了花上她家坐在门口像只摄青鬼,不外因为害怕失去她。
终于她崩溃下来。一日深夜三时,她打开门,苍白着面孔,对我说:“你还在……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摇摇摆摆地站起来,“这束白色的玫瑰花,竟全部开放了,你看花瓣竟如粉做似的,简直可以吃下肚里。”
叮噹叹口气,“你胡说什么?你都快倒下来了,进来喝杯热茶是正经。”
“你忘了?这是你小说‘翠绿故事’中女主角段无瑕说的话。”我疲倦地倚着门框。
叮噹沉默一会儿,“我服了你,关大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