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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雪海 page 10 作者:亦舒

  我真的听腻了人声,厌倦了应酬客气的闲话,我甚至连诉苦都不想,香雪海深明我意。

  吃完饭我信步走上楼去,香坐在露台,抬头看着月亮。

  她常常这样,一个人或坐或躺,什么也不做,甚至玩也不玩。

  听见我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开口。两个人沉默如金。

  月色很好,室内没有开灯,却一片银光掩映。

  我蹲在香的身边很久,挽起她的手,贴在脸上,仿佛她的力量借此传到我体内,我的体力又恢复过来。

  我心中充满委屈。

  白天的工作这么繁重,男人的天职便是要向上爬,以使妻儿过得更舒服,但我的女人不但没有给我慰藉,还处处使我头痛,这样子我还为何钻营?

  一口真气外泄,再也提不起劲来,我心酸地靠着香雪海的手。

  她的手是冰冷的、皮肤白皙、毫无血色,并没有擦指甲油,活脱脱是诗人口中的“素手”。

  过很久很久,我心中才略为好过。我仍然没有说什么,轻轻将她的手放回去,便站起来离开。

  舒服多了。

  回到书房,我并没有离去的意思,我再自她的茶杯内喝一口茶,重新躺在她的沙发上。

  并没有太大的困难我已经睡着了。

  温柔不住住何乡?

  第二天我自香宅直接去上班。

  叮噹打电话到办公室骂我,“你跟她同居了?”她像个泼妇似地说了许多不堪入耳的话。

  我作不得声。明月是我的证人。

  叮噹又说:“好得很呀,打她的工,住她的屋,入赘她家岂非更妙?”

  我挂断电话。

  很明显地,叮噹仍然派人盯着香雪海。

  多么讽刺,本来我以为香与叮噹是前者黑后者白,现在变得刚刚相反。

  一天辛劳工作,我提不起勇气回自己公寓,不知如何,神推鬼拥似的身不由己地往香宅而去。

  管家低声说:“关先生,香小姐说,请关先生把门匙交给我们,让我们替关先生收拾点衣服过来。”

  我感激地点点头。

  心情坏透,叮噹一天与我作对,我一日心情不好过。

  像小王子遇见的醉酒鬼一一

  “你为什么要喝酒?”

  “因为我想忘记我的原罪。”

  “你的原罪是什么?”

  “醉酒。”

  我也一样,明知一直到香宅来,叮噹不会原宥我,她一日不与我和解,我心情不会好,情绪坏所以到香宅来,越来叮噹越恨我……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客房已为我收拾好。

  我在浴缸中泡了半小时,自浴间出来的时候,衣物已经取到。

  我不想走了。

  这个世界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世界:温柔体贴的女人不但一无所求,并且愿意毫无止境地付给。

  这一天我并没有见到香雪海。叮噹是不会相信的,叮噹以为我与香已沉沦在欲海中万劫不复,但事实不是这样。

  这种情形更叫我对香雪海心折。

  过了几天,我又收到一大叠照片。

  没想到叮噹可恶起来能够达到这种程度,她简直是向我示威,表示我拿她没奈何。

  照片中有我出入香宅的情形。

  而香雪海却在周恩造医生的诊所前留下许多倩影。

  我暗暗奇怪,这两天她已准备去拆石膏,为何频频还去探访周医生?我不明白。

  照片面积相当大,都有三十乘二十五厘米大小,我非常喜欢其中一张,叫女秘书买银相架回来,把香雪海的相片镶起来,就放在案头。

  我仍然在香宅寄宿。

  香雪海手臂拆石膏那日,我与她出外庆祝。

  她破例戴着许多首饰,一串钻石项链金光灿烂,为她增添不少神采,难怪女人喜欢这些亮晶晶的石头,的确可以衬托出风采。

  她的衣裙仍然是黑色的,不过因为刻意化妆过的缘故,黑色没有使她沉闷,黑色使她神秘美丽。

  我们是有心跳舞去的,从夜总会跳到的士高,再在家中的客厅跳。

  她身轻如羽,软若无骨,自十五岁跳至今,我从没碰到过更好的舞伴,我们跳了一整夜,倦至无法出声,只会得笑。

  太美的意境,令人神志不清。

  活着还是好的。

  我们陶醉在月色中。

  香雪海出现的时候,永远有月光照耀。

  她脸上的化妆有点糊,惯例地喝过不少酒,脸容分外晶莹,但愿她天天有今天这样的好心情。

  她挽起裙子,兴致非常的好,“来,上楼来,我给你看照相簿子。”

  我跟她上楼。

  这是我第一次进她的睡房。

  这是一间非常大的房间,几乎有一点一望无际。但陈设却异常简单,只有一张铜床及一组沙发。

  她取出一本厚厚的老式照相簿,打开来。这册照片本子历史悠久,还是黑色硬纸,当中隔着牛油纸,贴相角的那种。

  起码有二三十年了,黑白照片也发黄,但是如观赏古董般,别有风味。

  香雪海说:“这是我母亲。”

  那女子穿着二十年代的洋装。

  那女子活像费兹哲罗笔下大亨小传中女主角黛茜:缎子的及膝裙,宽边帽,额前勒一条丝带,秀丽异常。一双美目遗传给香雪海,她本人像随时会自照片中走出来,随着留声机的查尔斯顿音乐,活泼地跳起舞来。

  我说:“她长得很漂亮。”

  “是的,但是她出身不怎么样,”香雪海说,“香家看不起我们。”

  “你外祖父干什么?”我猜想他是开洗染店。

  “他是传教士。”

  “哦,传教士的女儿们不容忽略呢。”我饶有深意地说,“宋氏三姊妹的父亲正是传教士。”

  “然而我父亲的家人却不这么想。”

  她一页页翻过照片。

  我看到她小时候穿着纱裙,头上扎着大蝴蝶结的模样,面孔如一只苹果般可爱。

  她的母亲则日渐发胖,失去以往的风采。

  我好奇地问:“你父亲呢?你没有父亲的照片。”

  她摇摇头。

  “恨他?”我试探地问。

  “不,懒得自金融杂志上剪下他的照片。”她笑笑。

  “第一次见到他已是青少年?”我又问。

  “嗯。”香雪海取出另外一本照相簿。

  这次照片是彩色的。

  七彩缤纷的欧洲。

  她身边尽是洋童。

  每个人都起码应在欧洲度过一生中数个寒暑。

  我问:“你的中文在什么时候学的?”

  “母亲教,但我一直不会诗词歌赋。后来父亲认回我,便请家教来指导我,是一位中国学者的太太,六十多了,家境很窘迫,为了点外快……我当时很顽皮,时常故意把字音扭歪了来读,气得她什么似的,想回来真觉得不应该。”

  “那时候你还小。”

  “不小了,十多岁,金色年华,不知怎地,脑笋老长不拢,现在才后悔没好好学。”香说。

  我笑,“你的童年比谁都精彩。”

  她也笑,笑停之后长长地叹息一声。

  一切是这么罗曼蒂克,我努力地压抑着心猿意马,借故说:“时间不早,我们应该休息了。”

  她坐在地上,我拉她起来。

  本来她还笑脸盈盈的,随着我拉她的势道站起来,忽然之间她全身失力,跌倒在地,神色痛苦万分,呼叫出来。

  “怎么了?”我不知道事态严重,仍笑问,“太累?站不起来?”

  她呻吟,额角冒出汗。

  我惊问:“扭伤足踝?什么事?”

  “不……叫医生,”她吃力地说,“周恩造医生。”

  我“霍”地站起来,“我去叫救护车。”

  我大力拉动唤人铃,先就电话拨九九九召救伤车。

  管家女佣一个个衣冠不整地出来,我叫她们看管住香雪海。

  救护车呜呜的警号划破黑夜,抵达门口,救护人员用担架把香雪海架上十字车。

  她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护理人员在替她注射。

  “什么事?什么事?”我直问。

  “不要紧,”护理人员安慰我,“大腿骨折断而已,绝无生命危险。”

  “什么?”我不置信。

  腿骨折断?

  刚才她不过是闪了一闪,腿骨便折断?

  我苦笑。

  香雪海跟我说:“替我叫周恩造医生。”

  “好,我知道。”

  她闭上眼睛休息。

  我为她轻轻抹掉额上的汗。

  周恩造医生几乎与我们同时到达医院。

  周恩造医生是个气宇轩昂的中年人,两道浓眉衬得他有无限权威。

  他立刻自公立医院处接走香雪海。

  我跟着上去。

  但他转过头来跟我说:“关先生,你请回吧。”

  我一愕,不明所以,看向香雪海。

  香疲倦地说:“大雄,明天见。”

  他们一行人竟把我扔在医院门口,拥着香雪海不顾而去。

  冷风吹得我心都凉了。

  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几乎没怪叫起来,竟不让我参予。到有事发生的时候,立刻把我打回原形,贬为外人。

  一气之下,我回自己的公寓。

  一夜不寐,第二天早上眼冒金星,但连我自己都不同情自己,生命中不止有一个女人的男人,活该遭到如此报应一一被两个女人齐齐抛弃。

  没想到的是,中午时分,香雪海会坐在轮椅上来找我。

  我吓一跳,心头跟着释然。

  “你一一”我迎上去。

  她苦笑,“又上了石膏。像不像恐怖片里的主角?有没有使你想起木乃伊?”

  我忍不住笑出来,“有这么美丽的木乃伊?”

  她长长叹口气。

  我说:“你是不该来的,昨天真吓死我。幸亏周医生来得快,一阵风似的把你接走,嗳,快快回家休息,我下班就来。”

  替他推轮椅的是个男护士,门外另外站着她的保镖。

  她迟疑一刻说:“我只怕你多心。”

  我很惭愧。我诚然是多心了,不然昨夜不会回自己的公寓。只为了她受伤后无暇顾及我的自尊心!多么荒谬夹小气。

  第七章

  今天累得她坐着轮椅来探访我。

  她对我的重视,我现在才晓得,分外惊心。

  我蹲下握住香雪海的手,很久很久不出声。

  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我这样,香关注我,多过关注她自己。

  现代人已经没有这样难能可贵的感情,人人都忙着自爱。

  “你还得工作。”她提醒我。

  我连忙站起来。随着他们把香送出去。

  她一走,我便拨电话到周恩造医务所去。

  说明来龙去脉,我问医生:“为什么香小姐的骨骼如此脆弱,动辄折断?”

  我的声音中透着真实的关怀,相信周医生也听得出来。

  他笑一笑,“关先生,我很少在电话中作诊断。”

  “那当然,我只是希望香小姐没有事。”

  “石膏过一两个月便可拆除了。”

  “多么不便。”

  “是以要特别小心。”周医生说。

  我说:“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关先生,再没有其他问题了吧?”

  “周医生,香小姐似乎时时来探访你?”

  “她是一个听从指示的好病人。”周医生说。

  我实在不方便再说下去,便知趣地挂上电话,心中存着斗大的疑团。

  下班时赵老爷派司机来接我。

  他说:“街上每个人都说你与神秘的香雪海女士同居。”

  “是叮噹说出去的?”

  “所以分外可靠。”

  我不出声。

  “她派私家侦探盯你,证据确凿。”

  “她是否在收集证据要同我解除婚约?”我问。

  “这要问你呀。”

  我说:“至今她还未把戒指送回来。”

  “大雄,一人不能踩两条船。”赵老爷说。

  “赵世伯,你说得对。”我叹息说。

  “若是为了一本书而闹翻,太不值得,这里头恐怕还有其他的因素吧。”分析别人的事,赵老爷当然头头是道。

  我用手托着头。

  “香雪海,她对我有好感,”我说,“没有其他,我只想略为回报。”

  “你公司里的速记小姐对你何尝没有特殊的好感?”

  我苦笑,“你说得很对。”

  “知道什么是对没有用,你总得往对的路子开步走呀。”

  我彷徨无措,看着车窗外匆忙的交通。

  “你爱上香雪海?”赵老爷关怀地问。

  我不敢回答。就算要与她分手,也不是趁她坐在轮椅里的时候。

  “待她腿部拆掉石膏,我就搬回家去。”我说。

  “你又不是她的医生,”赵老爷不以为然,“何必找这种借口。”

  想起来我说:“她的医生,正是孙雅芝家的骨科医生周恩造。”

  “周医生根本是她介绍给孙家的。”他什么都知道。

  “是吗?”我内心仿佛触动了什么。

  “大雄,我们别说这些无关重要的事了。”他拍拍我大腿,“最近叮噹为你精神很受折磨,整个人乖张得很。”

  我不置信,“是我害她?”

  “当然,她以往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因感情受波折,变得荒诞不经,整日阅读私家侦探的报告……”

  “且慢,就是那本书害她!”

  “一本书?”赵老莞尔,“你愿意相信?”

  我颓然答:“起码有一半。”

  “另外一半呢?”

  “出版社的教唆。”

  “呵,原来都是社会的错。”赵老说。

  我忍不住问道:“叮噹到底怎么样?”

  “照她目前的心情来看,那本书的第一章到二OO一年也写不出来,整日以黑咖啡与香烟度日,大雄,你也太不关心她了。”

  “什么?”我大出意料,“我以为——”

  “这么多年,你连她的脾气都不知道?大雄,用用你那猪脑:未婚夫搬进另外一个女人的家去住,她还能著书立论?”

  “我与香雪海是纯洁的。”

  “得了!”赵老瞪着我。

  “我要去见叮噹。”我很冲动,“我决没有做任何对她不起的事情。”

  赵老简直没我那么好气:“说不定她要查看你手臂上的守宫砂,你好好地准备吧。”

  在常人眼中,我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但叮噹应当明白。

  赵老说:“你不能要求一个女人在这种关头上明白你,试问事情能不能够调转来呢?”赵老说得对,他一向关心我们。

  车子在叮噹家门停下,我第一次遭遇到左右为人难的痛苦。

  我下车。

  叮噹随门铃声出现。

  赵老说得对,她瘦了许多,胡乱穿着件棉纱球衣,老布裤皱成一团,正在抽烟,见到我,一声不响。

  我想:不赶我走就好。

  倔强的叮噹。

  我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别斗了,我投降,叮噹,我不再去见香雪海。”

  她捺熄香烟,过来抱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前饮泣。

  女人。我喃喃地想: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要紧关头一张文凭与数本著作简直挡不住什么。

  我还以为她在享受这场斗争,原来完全相反。

  当下我们言归于好,一切误会随她的泪水化解。

  她不外是要我无条件投降。

  那夜我问她:“书呢?你那本书恐怕可以写三集,资料爆棚。”

  “什么书?”她反问。

  “咦。”我诧异。

  “谁还能写得出什么鬼书?趁月黑风高我把招牌摘下收档是正经,差点连未婚夫都不见了。”她没精打采地说。

  我略为感动,“做女人为家庭,难免有所牺牲。”

  “所以,何必自欺欺人说男女平等。”她感慨地说。

  我不响。

  我的心去到很远:泳池边,影树下,最后的蝉声渐渐沙哑,香雪海穿着黑衣坐轮椅上等我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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