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取过手袋,“很难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没有私心。
“谢谢你来。”
“有空找我。”
我没有。
努力做体力劳动,一到泳池就扑进去,一游就数十个来回,直至筋疲力尽,似浮尸般脸朝下躺水面。
二十多岁的我自以为经验丰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笑话,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黄昏跑步,汗流浃背,一公里一公里,无端端跑近玫瑰径,怵然心惊,又跑回头,躲在墙角喘息,一脸的汗,也许是泪。
一天一天过去,那么爱烹饪与美食的我天天吃面包夹肉松,三餐都是它。小时候一生病大人就给走油肉松过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肉松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过一点儿,暗中把它当药。
盛国香,你总得见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着我。
男子汉大丈夫在女儿国堕落起来,竟可到这种凄酸地步。
人瘦了。
做梦看到自己瘦成晒干枣子模样,浑身皱摺,一点汁液也没有,皮肤在关节处打转,女孩子看到我,都惊骇到掩脸尖叫,没有人再爱我,我已失去一切。
惊醒吓出一身汗,又减了磅。
清晨略见清凉之意,已近八月,时间总要过去,人总会老,不久我也肯定会长满皱纹,想想其实应当看化,今日使人流泪的爱情,他日终会淡出,一切不外是时间作崇。
林自亮一直没有与我联络,他也没有回来,一定是以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运。
从来没有想得到一个人如想得到盛国香,也没有什么东西令我这样朝思暮想过。
除出十一岁念初中一时希望参加一个露营会。
躺在福建马赈席上辗转反侧,席子受压迫发出沙沙响,林自亮抱怨说害他整夜睡不着,我渴望父亲批准我前往,兴奋得不能成眠,一方面又在心中编了对白,务必在小同学面前争足面子,患得患失,足足一个星期,结果费用交上去,却因为我突然发水痘而没去。
闷闷不乐整个暑假,开了学,小朋友同我诉苦,说一点儿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动受限制,家信都被导师拆开来读过,如有对团体批评的句子,必须改过,并且天大要背《圣经》。
我听了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庆幸没去成,反而更加纳闷,隐约觉得一个好梦就如此破灭,而原本,我打算一辈子怀念这个错过了的露营假期。
事隔十多年,类似的感觉再一度回来。
渴望是难挨的一种感觉。
跑步时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边经过,投来友善的微笑,我只觉得茫然,接收不来,是朝我笑吗,我已色衰。
不知过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黄昏,天天问:该好些了吧,该痊愈了吧,乃有种风吹上来都痛彻骨的感觉。
一日运动完毕,颓然返家,迎面一个女子走过来,活脱脱盛国香模样,身型苗条,皮肤金棕,穿着卡叽裤子,白布衫。
我顿时心酸,痊愈?无望,眼睛受脑神经恍惚影响,看出去每个女子都像盛国香。
我别转面孔,掏出锁匙开门。
“林自明。”
我转头。
那女子向我走来。
是幻觉。
我都歇斯底里了,想她快想疯,魔由心生,她竟向我走过来,还唤出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
“林自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睁开眼睛,是她,是真的,盛国香站在我面前。
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外表一定很冷淡镇静,内心却如倒翻一壶沸水。
她说:“我提早回来了。”
“你去了几天?”
“六天。”
不能置信,六天?她计算历法与我这里不一样,我这里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潮汐涨落,已经无数岁月,流金年华早已逝。
她简单地说:“我想念你。”
“国香。”
我们紧紧拥抱。
“我尝试过,”她不住地说,“不能控制,我必然是罪人,没有谁会原宥我。”
很快我们决定不需要什么人的原宥,那些人不是我们,他们不会明白,也毋须了解。
谁也不保证这是否是一个梦,中国人的梦都是很逼真的,历历在目,然后在最繁华美丽的时候,“啪”一声破灭。
接着的日子,又似过得太快,像是电影中的快速镜头,难以捕捉,瞬息即变,还没看清楚,已经过去,只知道她终于与我同在。
我们之间一向对白不多。
国香自比基尼岛携回一袋僧帽牡蛎,养在我家厨房,她与它们交谈:“……可怜的家伙,你们畸形了知道吗,同类不再认得你们。”
我假装不关心。
一日收起她的牡蛎,往街市购回新鲜牡蛎,做炒蛋吃,她十分欣赏,一直说,林自明,你是一个好厨子。没到一会儿,她怀疑起来,用筷子挑升炒蛋观察,忽然跑到厨房去查看。
接着面青唇白跑出来,“林自明,养着的那碗牡蛎呢?”
我平静地说:“炒了蛋了。”
可怜的盛博士手足都凉了,呆若木鸡,像五雷轰顶那样,一动不动。
不要试练你的上帝,否则阁下会发觉几只变形的海洋软体生物比阁下重要。
这个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样,玩笑持续下去,她会中风。
我站起来,领她到厨房,取出她的宝贝,放她手中,她这才尖叫起来。
她说她恨我,一个下午不理睬我。
我心中却无限舒畅,委屈一天比一天锐减,积郁渐去无踪。
我们自私,幼稚,知错不改,换句话说,举止似不负责任的,快乐的孩童。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能有机会放肆一下,明知后果严重,吾往矣。
“施必然洞悉一切了。”
“他没有提过。”
我知道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他才不会无端炸起来,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当才动第一子,即使国香开口要求分手,他还会同她拖好几年,把她整得无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转赴夏威夷,去谈生意。”
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给我机会,而是纵容国香,令她内疚。
果然她脸容都黯下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国香心虚地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什么话,她明明已经不爱他,却还藕断丝连,难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条方可分手?
我固执地说:“我不会与他共同拥有盛国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头,只当是看书,但整本书倒头放在她面前。
必须要逼她,否则以后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间,她一语不发,站起来跑掉。
没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较狠了,为着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这样。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苏倩丽那样的人以后看到我没有机会再暧昧地笑。
国香一定要正式离开施氏。
施某的诡计我很懂得,他放她出来玩,玩腻了她会回去,她始终于心有愧,觉得他爱她,而我,从头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时候,知难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会如斯大方。
国香又开门进来。
我转头看着她。
她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让我们把话说清楚。”
国香言语上的表达能力并不十分好,我等她开口。
她坐下来,苦苦思索措辞,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说:“真希望还是自由身。”
我听了已经感动,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数,谁知她又说:“但是婚姻生活对我贡献良多,我爱家庭。”
我心又凉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颊上,良久,放下手,又开门走掉。
无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结局是奢侈的,众人不是不为安娜·卡列妮娜倾倒,但却也不反对她撞火车自杀,毕竟不守妇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否则五纲伦常摆到什么地方去;时代再进步,科学再发达,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结局,不管她作过多大的努力,不管她们有什么苦衷,即使异性肯体谅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难道国香也受这种观念困惑。
像盛国香那样的女性,应当知道她心里要的是什么。
门铃连珠价响起来。
国香有锁匙,还是别人。
阶前站着施峰,比上次见她又长高了,再过三两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只能令我这样。
她熟络地走进来,像老朋友一样,开启冰箱,取冰水喝,挑张近窗的沙发坐下。
我问:“有什么事?”
“你不守诺言。”
“施峰,我从未曾对你许下诺言。”
“你有。”她涨红面孔。
“没有。”
“你有,你应允不再约见我母亲。”
“我从来没有,小施峰,做人要公道一点儿。”
“但她与父亲的确已和好如初,他们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个人回家来,是不是,施峰,我与你同样被动,同样无奈。”
“不,是你不放过我母亲!”
“这样想会令你好过些?”
过一会儿她承认:“是。”
我问:“你与她谈过话?”
“没有。”
“母女之间无话不可说。”
“我怕妈要离开我们。”
“胡说,无论她同谁在一起,你们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与施峻永远排首位。”
施峰看到我瞳孔里去,“真的?”
“你也知道这是真的。”
“她会与你逃走,我有一个同学的母亲同别人私奔,十年也没回来。”
“我不认为那是你的母亲。”
我比施峰更担心国香会撇下我。
孩子们还好,她们有她们的生活,前程在她们自己手中,像我,国香再扔我一次,连人带骨散开来,皇帝所有的兵马,也不能使我复元。
“如果你没出现,我们家一定还是好好的。”
“我没出现的时候,你母亲快乐吗?”
“她有工作,她有我门,当然快乐。”施峰悻悻地。
每个人都以他们的快乐为别人快乐。
“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我怎么会知道。”
“父亲会不会不回来?”她提高声音。
“他一定会回来。”
悄悄离去的永远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亲走了近半年。”施峰冲口而出。
我转过头来,表面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声,不能骗孩子说话,太不道德。
“他同苏倩丽出去住了六个月。”
这句话像一把锁匙,开启了秘密之门。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几时的事?”
“三年前,母亲当时在澳大利亚。”
她真是个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内,一一记在心中。
“母亲知道吗?”
“应当知道。”
“但她一直若无其事?”
施峰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他们关系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几乎要跑到山顶去唱歌。
但心底深处也暗暗失望,这无异使我的魅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什么,一切不是为着我?
“同学与我说,开头的时候,他们轮流出走,终于弄到一个也不回家为止。”
真没想到孩子们会谈论这种问题。
“然后父亲身边有不同的阿姨,母亲又把许多叔叔介绍给他们,他们做不做功课都可以,看电视可以看到凌晨,随便叫朋友回去过夜,袋中有许多零钱。”
“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施峰说:“终究那一日来临,我同施峻也会习惯,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时她常跟了父亲去苏倩丽家。”
这样说来,也是很公开的了,国香不会不知道。
“你知道苏倩丽是谁?”
“嗯,啊,知道。”
“她长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过不能同你母亲比。”
“同你说话真好,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国香会不会意图报复——
“你在想什么?”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师母门口,我同她说:“只要你喜欢,随时来找我。”
她还是那句老话:“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没有进去,打道回府。
拨电话给国香,那边接听的却是男声:“喂。”
他回来了。
一时毫无心理准备,失手挂断电话。
他回来了。
当然他可以回来,这根本是他的家,门口贴着施宅两字,国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当然他应该在家中出现,光明正大伸手去接听电话。
我有什么理由觉得突兀?
我才是闯入私家重地的那个人,竟恶人先告状,先诉起苦来,博取读者同情。
我想再拨一次电话,希望这次来听的是国香。
手几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缩回来,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终于狂叫一声,把电话扫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门,直跑到师母家去。
发疯似用拳头捶门,屋内有人出来启门,紧紧抓住我拳头,停睛一看——
“师父!”
盛教授回来了。
“师父。”陡见亲人,悲从中来。
他搭住我肩膀,“嘘,嘘,我都知道,我都明白,进来坐着慢慢说与我听。”
我也已筋疲力尽,只觉天底下没有亲人,也没有肯为我说一句话的人,看见师傅,犹如留堂的小学生看到家长来接,所有悲愤如瀑布般泻出,无法抑止。
盛师母说:“你们俩慢慢说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来也不告诉我。”
他讪讪地,“临时决定的,刚想知会你。”
“你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边。”
“是,”他承认,“老来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运气真好,师母这些年来,都没有别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么不对?”
他是我师傅我不敢宣之于口。
男人老了还有什么功用,又穷又驴,谁家的性感女郎还会跑来引诱他不成。退休之前,说不定还有不长进的女学生为分数上门,告老后还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有这么理想的结局,算是十分完满的了。
“这次来,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两天,已经浑身光鲜,精神抖擞。小镇生活,十分坑人。”
“其实我们俩,早就好回来了。”我苦涩地检讨。
盛老咳嗽一声,这是纳入正题的通知。
“才半个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责怪我。
问你的令千金。
“问你自己,搞什么鬼,不是说是白赖宜学院的风流才子吗?”
真的,他们确给过我那样的昵称,我都忘了。
“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学位,是我博学多才的得意门生,颠倒五大洲的女生,风头奇劲,怎么,水土不服,霸气大受影响?”
“别说了别说了。”我叫出来。
迷茫地抬起头,这个城市大过鬼魅,男人进得门来,个个自动气馁,矮一大截,内功尽失,四肢酸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却动弹不得,只会躺在蜘蛛网中听由摆布。
是怎么一回事,是这炎热的天气作崇吗,我们的意志力在哪里,是闻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