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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page 9 作者:亦舒

  那也觉自己太过分,“对不起。”

  她取过手袋,“很难同你做朋友。”

  但我不相信她没有私心。

  “谢谢你来。”

  “有空找我。”

  我没有。

  努力做体力劳动,一到泳池就扑进去,一游就数十个来回,直至筋疲力尽,似浮尸般脸朝下躺水面。

  二十多岁的我自以为经验丰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笑话,一个回合就败下阵来。

  黄昏跑步,汗流浃背,一公里一公里,无端端跑近玫瑰径,怵然心惊,又跑回头,躲在墙角喘息,一脸的汗,也许是泪。

  一天一天过去,那么爱烹饪与美食的我天天吃面包夹肉松,三餐都是它。小时候一生病大人就给走油肉松过粥,有一份安全感,抓住盛肉松的胖胖玻璃瓶,心中好过一点儿,暗中把它当药。

  盛国香,你总得见我,我不信你生生世世避着我。

  男子汉大丈夫在女儿国堕落起来,竟可到这种凄酸地步。

  人瘦了。

  做梦看到自己瘦成晒干枣子模样,浑身皱摺,一点汁液也没有,皮肤在关节处打转,女孩子看到我,都惊骇到掩脸尖叫,没有人再爱我,我已失去一切。

  惊醒吓出一身汗,又减了磅。

  清晨略见清凉之意,已近八月,时间总要过去,人总会老,不久我也肯定会长满皱纹,想想其实应当看化,今日使人流泪的爱情,他日终会淡出,一切不外是时间作崇。

  林自亮一直没有与我联络,他也没有回来,一定是以为我去了南太平洋蜜运。

  从来没有想得到一个人如想得到盛国香,也没有什么东西令我这样朝思暮想过。

  除出十一岁念初中一时希望参加一个露营会。

  躺在福建马赈席上辗转反侧,席子受压迫发出沙沙响,林自亮抱怨说害他整夜睡不着,我渴望父亲批准我前往,兴奋得不能成眠,一方面又在心中编了对白,务必在小同学面前争足面子,患得患失,足足一个星期,结果费用交上去,却因为我突然发水痘而没去。

  闷闷不乐整个暑假,开了学,小朋友同我诉苦,说一点儿也不好玩,吃得不好,活动受限制,家信都被导师拆开来读过,如有对团体批评的句子,必须改过,并且天大要背《圣经》。

  我听了不但没有如释重负,庆幸没去成,反而更加纳闷,隐约觉得一个好梦就如此破灭,而原本,我打算一辈子怀念这个错过了的露营假期。

  事隔十多年,类似的感觉再一度回来。

  渴望是难挨的一种感觉。

  跑步时控制着自己在附近的空地上走,有女孩子在身边经过,投来友善的微笑,我只觉得茫然,接收不来,是朝我笑吗,我已色衰。

  不知过了多久,日出日落,清晨黄昏,天天问:该好些了吧,该痊愈了吧,乃有种风吹上来都痛彻骨的感觉。

  一日运动完毕,颓然返家,迎面一个女子走过来,活脱脱盛国香模样,身型苗条,皮肤金棕,穿着卡叽裤子,白布衫。

  我顿时心酸,痊愈?无望,眼睛受脑神经恍惚影响,看出去每个女子都像盛国香。

  我别转面孔,掏出锁匙开门。

  “林自明。”

  我转头。

  那女子向我走来。

  是幻觉。

  我都歇斯底里了,想她快想疯,魔由心生,她竟向我走过来,还唤出我的名字。

  我闭上眼睛。

  “林自明。”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

  睁开眼睛,是她,是真的,盛国香站在我面前。

  一时间作不出任何反应,外表一定很冷淡镇静,内心却如倒翻一壶沸水。

  她说:“我提早回来了。”

  “你去了几天?”

  “六天。”

  不能置信,六天?她计算历法与我这里不一样,我这里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潮汐涨落,已经无数岁月,流金年华早已逝。

  她简单地说:“我想念你。”

  “国香。”

  我们紧紧拥抱。

  “我尝试过,”她不住地说,“不能控制,我必然是罪人,没有谁会原宥我。”

  很快我们决定不需要什么人的原宥,那些人不是我们,他们不会明白,也毋须了解。

  谁也不保证这是否是一个梦,中国人的梦都是很逼真的,历历在目,然后在最繁华美丽的时候,“啪”一声破灭。

  接着的日子,又似过得太快,像是电影中的快速镜头,难以捕捉,瞬息即变,还没看清楚,已经过去,只知道她终于与我同在。

  我们之间一向对白不多。

  国香自比基尼岛携回一袋僧帽牡蛎,养在我家厨房,她与它们交谈:“……可怜的家伙,你们畸形了知道吗,同类不再认得你们。”

  我假装不关心。

  一日收起她的牡蛎,往街市购回新鲜牡蛎,做炒蛋吃,她十分欣赏,一直说,林自明,你是一个好厨子。没到一会儿,她怀疑起来,用筷子挑升炒蛋观察,忽然跑到厨房去查看。

  接着面青唇白跑出来,“林自明,养着的那碗牡蛎呢?”

  我平静地说:“炒了蛋了。”

  可怜的盛博士手足都凉了,呆若木鸡,像五雷轰顶那样,一动不动。

  不要试练你的上帝,否则阁下会发觉几只变形的海洋软体生物比阁下重要。

  这个蠢蠢的女子做工做得像鬼上身一样,玩笑持续下去,她会中风。

  我站起来,领她到厨房,取出她的宝贝,放她手中,她这才尖叫起来。

  她说她恨我,一个下午不理睬我。

  我心中却无限舒畅,委屈一天比一天锐减,积郁渐去无踪。

  我们自私,幼稚,知错不改,换句话说,举止似不负责任的,快乐的孩童。

  做了太久的成年人,能有机会放肆一下,明知后果严重,吾往矣。

  “施必然洞悉一切了。”

  “他没有提过。”

  我知道这种老谋深算的人,他才不会无端炸起来,他要把整局棋安排妥当才动第一子,即使国香开口要求分手,他还会同她拖好几年,把她整得无比困惑。

  “施此刻不在本市吧?”

  “他转赴夏威夷,去谈生意。”

  这一定也是故意的,不是给我机会,而是纵容国香,令她内疚。

  果然她脸容都黯下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同他提出分手。”

  国香心虚地说:“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这是什么话,她明明已经不爱他,却还藕断丝连,难道要等他犯七出之条方可分手?

  我固执地说:“我不会与他共同拥有盛国香,我做不到。”

  她低下头,只当是看书,但整本书倒头放在她面前。

  必须要逼她,否则以后都要偷偷摸摸。

  忽然之间,她一语不发,站起来跑掉。

  没有追上去,我的心也比较狠了,为着争取自己的利益,不得不这样。

  我要正式的名分,使苏倩丽那样的人以后看到我没有机会再暧昧地笑。

  国香一定要正式离开施氏。

  施某的诡计我很懂得,他放她出来玩,玩腻了她会回去,她始终于心有愧,觉得他爱她,而我,从头到尾,是黑暗中的一段小插曲,到时候,知难而退。

  他若真的在乎她,不会如斯大方。

  国香又开门进来。

  我转头看着她。

  她说:“大家都是成年人,让我们把话说清楚。”

  国香言语上的表达能力并不十分好,我等她开口。

  她坐下来,苦苦思索措辞,在腹中打一千次草稿,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隔很久很久,她说:“真希望还是自由身。”

  我听了已经感动,心中一酸,想就此算数,谁知她又说:“但是婚姻生活对我贡献良多,我爱家庭。”

  我心又凉了半截。

  她伸出手,放在我左颊上,良久,放下手,又开门走掉。

  无限的矛盾。

  若干年前,盼望理想的结局是奢侈的,众人不是不为安娜·卡列妮娜倾倒,但却也不反对她撞火车自杀,毕竟不守妇道的女人是要遭天谴的,否则五纲伦常摆到什么地方去;时代再进步,科学再发达,女人一婚再婚,有理想的结局,不管她作过多大的努力,不管她们有什么苦衷,即使异性肯体谅她,其他女人可不肯。

  难道国香也受这种观念困惑。

  像盛国香那样的女性,应当知道她心里要的是什么。

  门铃连珠价响起来。

  国香有锁匙,还是别人。

  阶前站着施峰,比上次见她又长高了,再过三两年,就能叫男孩子哭笑不得。

  目前,她只能令我这样。

  她熟络地走进来,像老朋友一样,开启冰箱,取冰水喝,挑张近窗的沙发坐下。

  我问:“有什么事?”

  “你不守诺言。”

  “施峰,我从未曾对你许下诺言。”

  “你有。”她涨红面孔。

  “没有。”

  “你有,你应允不再约见我母亲。”

  “我从来没有,小施峰,做人要公道一点儿。”

  “但她与父亲的确已和好如初,他们一起出去旅行一一”

  “她一个人回家来,是不是,施峰,我与你同样被动,同样无奈。”

  “不,是你不放过我母亲!”

  “这样想会令你好过些?”

  过一会儿她承认:“是。”

  我问:“你与她谈过话?”

  “没有。”

  “母女之间无话不可说。”

  “我怕妈要离开我们。”

  “胡说,无论她同谁在一起,你们一定可以找到她,在她心中,你与施峻永远排首位。”

  施峰看到我瞳孔里去,“真的?”

  “你也知道这是真的。”

  “她会与你逃走,我有一个同学的母亲同别人私奔,十年也没回来。”

  “我不认为那是你的母亲。”

  我比施峰更担心国香会撇下我。

  孩子们还好,她们有她们的生活,前程在她们自己手中,像我,国香再扔我一次,连人带骨散开来,皇帝所有的兵马,也不能使我复元。

  “如果你没出现,我们家一定还是好好的。”

  “我没出现的时候,你母亲快乐吗?”

  “她有工作,她有我门,当然快乐。”施峰悻悻地。

  每个人都以他们的快乐为别人快乐。

  “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我怎么会知道。”

  “父亲会不会不回来?”她提高声音。

  “他一定会回来。”

  悄悄离去的永远是情人,不是正式配偶。

  “有一次父亲走了近半年。”施峰冲口而出。

  我转过头来,表面上不露出好奇,“大人要出外工作。”

  “不,不是工作。”

  我噤声,不能骗孩子说话,太不道德。

  “他同苏倩丽出去住了六个月。”

  这句话像一把锁匙,开启了秘密之门。

  “所以你害怕。”

  “是。”

  “那是几时的事?”

  “三年前,母亲当时在澳大利亚。”

  她真是个敏感的孩子,一一看在眼内,一一记在心中。

  “母亲知道吗?”

  “应当知道。”

  “但她一直若无其事?”

  施峰点点头。

  我松一口气。

  他们关系早就破裂,罪不在我,罪不在我,罪不在我,我几乎要跑到山顶去唱歌。

  但心底深处也暗暗失望,这无异使我的魅力打了一个大大的折扣:什么,一切不是为着我?

  “同学与我说,开头的时候,他们轮流出走,终于弄到一个也不回家为止。”

  真没想到孩子们会谈论这种问题。

  “然后父亲身边有不同的阿姨,母亲又把许多叔叔介绍给他们,他们做不做功课都可以,看电视可以看到凌晨,随便叫朋友回去过夜,袋中有许多零钱。”

  “听上去也没有什么不妥。”

  施峰说:“终究那一日来临,我同施峻也会习惯,可惜施峻太小,不大懂,一客冰淇淋就可以打倒,那时她常跟了父亲去苏倩丽家。”

  这样说来,也是很公开的了,国香不会不知道。

  “你知道苏倩丽是谁?”

  “嗯,啊,知道。”

  “她长得也很漂亮。”

  “是的,不过不能同你母亲比。”

  “同你说话真好,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国香会不会意图报复——

  “你在想什么?”

  “施峰,我送你回家。”

  “我到外婆家去。”

  在师母门口,我同她说:“只要你喜欢,随时来找我。”

  她还是那句老话:“可惜我们不是朋友。”

  我没有进去,打道回府。

  拨电话给国香,那边接听的却是男声:“喂。”

  他回来了。

  一时毫无心理准备,失手挂断电话。

  他回来了。

  当然他可以回来,这根本是他的家,门口贴着施宅两字,国香是他合法的妻,施峰是他的骨肉,当然他应该在家中出现,光明正大伸手去接听电话。

  我有什么理由觉得突兀?

  我才是闯入私家重地的那个人,竟恶人先告状,先诉起苦来,博取读者同情。

  我想再拨一次电话,希望这次来听的是国香。

  手几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缩回来,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终于狂叫一声,把电话扫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门,直跑到师母家去。

  发疯似用拳头捶门,屋内有人出来启门,紧紧抓住我拳头,停睛一看——

  “师父!”

  盛教授回来了。

  “师父。”陡见亲人,悲从中来。

  他搭住我肩膀,“嘘,嘘,我都知道,我都明白,进来坐着慢慢说与我听。”

  我也已筋疲力尽,只觉天底下没有亲人,也没有肯为我说一句话的人,看见师傅,犹如留堂的小学生看到家长来接,所有悲愤如瀑布般泻出,无法抑止。

  盛师母说:“你们俩慢慢说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来也不告诉我。”

  他讪讪地,“临时决定的,刚想知会你。”

  “你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边。”

  “是,”他承认,“老来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运气真好,师母这些年来,都没有别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么不对?”

  他是我师傅我不敢宣之于口。

  男人老了还有什么功用,又穷又驴,谁家的性感女郎还会跑来引诱他不成。退休之前,说不定还有不长进的女学生为分数上门,告老后还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有这么理想的结局,算是十分完满的了。

  “这次来,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两天,已经浑身光鲜,精神抖擞。小镇生活,十分坑人。”

  “其实我们俩,早就好回来了。”我苦涩地检讨。

  盛老咳嗽一声,这是纳入正题的通知。

  “才半个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责怪我。

  问你的令千金。

  “问你自己,搞什么鬼,不是说是白赖宜学院的风流才子吗?”

  真的,他们确给过我那样的昵称,我都忘了。

  “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学位,是我博学多才的得意门生,颠倒五大洲的女生,风头奇劲,怎么,水土不服,霸气大受影响?”

  “别说了别说了。”我叫出来。

  迷茫地抬起头,这个城市大过鬼魅,男人进得门来,个个自动气馁,矮一大截,内功尽失,四肢酸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却动弹不得,只会躺在蜘蛛网中听由摆布。

  是怎么一回事,是这炎热的天气作崇吗,我们的意志力在哪里,是闻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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