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飞机在午夜已经开出。”
我更加五雷轰顶,她都算准了,我浑身乏力,软倒在椅子里,事后才叫老太太来安抚我,我看看时钟,七时十五分。
他们已经飞到太平洋上空去了,我的心渐渐静下来,这样作弄我,为着什么呢?根本不必约我前往,根本可以严厉地叫我死了这条心,何苦给我虚假的希望。
我非常非常疲乏,伸手揩揩面孔,勉力站起来,“我走了。”
“自明,你听我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苦笑。
师母怪不忍,一开口便像要说:“大丈夫何患无妻。”
“国香也很难过。”
说也奇怪,我竟笑了。
“真的,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的事,如非紧要关头,她不会向我求救,也不会贸贸然公开她的秘密。”
我很感激师母这样安慰我。
无论怎样不忍,无论怎样无奈,无论怎样难过,始终是她的手握着刀,始终是我挨了刀。
“是施偷偷买了飞机票,告好假,到最后一分钟才通知她,她没有时间向你交代。”
短短几句话内不知有几许纰漏,我也不去一一指正,最后一点点自尊自制都不尽力维系,就似失意撒赖的潦倒汉了。
我低下头,“师母,我告辞了。”
“自明,”
“放心,我不会给她麻烦,我深爱她,我尊重她的意愿。”
我挽起行李。
奇怪,那数十公斤的衣服杂物竟似千斤重,而我的手臂酸软无力,这不是笑话嘛,这次学成归来,一心要以夸父之毅力创一番事业,怎么竟叫一段得不到的爱折磨得不似人形?
“师父回来,记得通知我,我替他洗尘。”
“自明,一定。”
师母陪我到门口,脸上恻然。
她这个差使也不好做,不知首不知尾,忽然叫她报凶讯,看一张死人般灰败的面孔。
真想埋葬自己,莫再出丑现世。
“再见,师母。”
我上了车。
一路上很平静,呆呆地坐车内,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真好,大哥不在家,不然还要作出一番解释,现在我独个儿,可以名正言顺在黑暗里腐烂。
街车到家门口,我递上钞票,下车。
司机大声呼喝,叫我取行李。
我找出锁匙开了门,客厅里的帘子由我自己拉得密密,还开着一盏二十五瓦的长明灯。
期望了这么久的蔷薇泡沫终于粉碎,心中像是掏空似的,呆呆地坐半晌。
忽然把行李放在床上,打开收拾。
一件件短袖衬衫都像是在哈哈嘲笑我,衫上花纹张牙舞爪扑上来。都是新置的,用尽心血,还添了一套极精致的摄影机,一整套的镜头,像只只怪眼,看透我怯弱的内心世界。
我被遗弃了。
我狠狠诅咒:“你们也是!”海藻香味的肥皂与刮须水,好几十双袜子,全新内衣裤,预备在晚霞中聆听的情歌录音带……都被我一脚踢到角落。
真蠢,十五岁少女也不做这样笨的梦。
白白做了人家老夫老妻的插曲,多么可笑。
电话铃响。
这当然不会是盛国香。
“自明?”是师母焦虑的声音。
是,只有她才知道我没有离开本埠。
“你在做什么?”下一句恐怕是:不是在自杀吧。
我据实说:“收拾行李。”
“要不要帮忙?”
“不要,谢谢。”
“自明,国香自有难言之隐一一”
“我与国香诚然是很谈得来的朋友,也只止于此,师母你别听人闲言疯语。”
语气平和安静,师母胡涂了,我自己也胡涂了。
“你一个人在家?”
“是。”
“你兄弟呢?”
“出门会未婚妻去了。”
师母更加焦急,“谁照顾你?”
“我想睡一觉,师母,明天与你通电话。”
她无法,只得挂上电话。
我索性将插头拔掉。
师母是真心的老好人,这个秘密与她共享已经足够,不必再令更多人知道。
一整个脑子里都只有国香的影子,不知多久才会忘记她晒得金棕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一出手就重创我,养三两年都未必痊愈,好了也结痂,硬硬地,那一带的神经线已死,毫无知觉。
巴巴地回来,巴巴地喜欢她,为就为受伤,都是前世注定的吧,否则如何解释。
昏昏睡去。
梦中似有大解脱的感觉,有一把声音同自己说:做人太辛苦了,就此安息吧。
半夜醒了,啤酒是热的,冰块全融掉,一点儿剩余食物都没有。
浑身被汗浸透,照一照镜子,哪里还有英俊小生的样子,如何去颠倒众生。
明天才振作吧。
抑或今天已是明天?看看天色,果然,今天已过,已是深宵一时半。
天空中一夜的星。
真不明人们何以把这许多时间精力花在儿女私情上,用来研究别的学问,不知多怡情养性,明日不如买一架望远镜,观察木星上的大红斑。
国香想必已到了比基尼岛,在同样的星空下,她做些什么,想些什么?
颓然倒在藤椅上。
露台下小径有路过情侣喁喁细语,偶然提高声浪,不难听到他们说些什么。
幼时,林自亮与我最爱探头出去取笑他们,看他们含羞匆匆离去,十分残忍。
今日,在栀子花下坐着的一对男女却在谈论比较现实的问题。
男方表示不愿同岳母同住,女方却不肯组织小家庭,家务太吃力而且不讨好。
男方咕哝,希望请女佣。
女方大篇道理:女佣工作不彻底,手脚不干净,动不动告假,是非多,且拿腔作势,年年要加薪水……
我呆呆地做一个旁听人,坐在黑暗中。
记得从前,最常听得的问题是:你爱我吗。那时她们心态比较浪漫。
只听得女声哄着伴侣:“此刻多好,有妈妈看家,下班回家,有家常小菜侍候,家里收拾得不知多干净,连盆栽都打理得欣欣向荣,四季衣裳有专人洗熨,你还嫌她?告诉你,她就算什么都不做,光像收租那样向我要钱,也是应该的。”
男方作不了声。
我站起来,取过一瓶威士忌,斟了半杯,没有冰没有苏打水,就喝下去。
酒沿喉咙浇下,我伏到栏杆上,抬高声线,往下面叫:“你爱他吗,嗄,最重要的是,你是否爱他。”
楼下静默了数分钟,然后听见男女双方齐齐骂:“神经病!”
我笑。
这样同心合意,可见是相爱。
他们匆匆离去,小径恢复宁静。
我喝净了大半瓶威士忌,空肚子的缘故,很快倒在地上昏醉过去。
不要清醒,不要知觉,不要痛苦。
不晓得过了多久,只听得咚咚咚巨响,如捶动大鼓一般,一下一下撞在我太阳穴上,眼皮前一片血红,竭力睁开双眼,原来红日高挂。
叹息一下,追寻响声来源,只不过是有人敲门。
爬起身,四肢饿得软绵绵,胃部抽搐,只得默默忍受。
去打开门,看到师母与两位施小姐站在门口。
师母吁出口气,“我们路过,顺便上来看看你。”
心知肚明,她还是不放心。
我惨笑,“请进来。”
施峰冷冷地四下打量,眉梢眼角似足国香,叫人心痛。
施峻到底还小,可爱得多,一跳跳进屋子来,立刻找到新鲜的角落,宾至如归。
“我替你带来吃的。”师母挽着一只篮子。
我心酸,吃真是大前提,别的都可以暂且压下。
师母取出食物,原来是牛肉粗面,原汁原味,茴香八角的美味叫我感动落泪,连忙找出筷子,什么风度尊严情怀都放在一旁,吃了再说。
师母见我有胃口,也放下心来。
你看,还不是一样,只堕落了一天,或是两天,我又恢复正常,照样吃喝,照样谈笑。
为着礼貌,到浴间去洗脸漱口刮胡须,在镜子中看到小施峻好奇地张望。
我让她坐在藤椅子上看。
不一会儿,施峰也过来了。
我注意到她们身上穿着一式的白麻纱裙子,于是问:
“这么隆重,去哪儿来着?”
师母说:“主日崇拜。”
一行三女看着我刮胡须,并不觉得需要回避,在师母眼中,我的地位同施峰施峻也差不多吧?
用热毛巾敷过脸,精神略佳,问施峰:“母亲有没有打电话回来?”
施峰镇静地说:“比基尼岛没有设备。”
我看着师母,师母乃是爱莫能助的样子。
施峰问:“你的小说到底写得怎么样了?”
“我在做资料搜集。”
“最终你会不会把这些资料写成书?”
施峰一向不肯放过我。
“来,你随我到书房来,我让你看我已做的功夫。”我牵起她的手,“我不是一个说谎的人。”
施峰挣脱我的手,不让我握。
我不与她计较。
把一个文件夹子取出,“瞧,以本市三年前发生的金融风暴为背景,资料已经有七分齐全。男主角是内陆的知识青年,已经有三个以上的模型人把他们的经历原原本本告诉我,都在录音带中。”
“女主角是本市财阀的千金小姐,歹角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他们的历史都在这里,这里,这里!”我说。
施峰一点也不受感动,“你几时动笔呢?”
我泄气皮球似坐下。
我也不知道。
一些小说作者说,一些小说作者写,我可能是前者。
我兑:“你太年轻,你不懂这故事有多伟大,你根本没有读过小说,你母亲只让你们看科学月刊。”
施峰凝视我,“但谢谢你,你终于放过我母亲。”
我突兀。
“是你向父亲打小报告吧?”
“不,我没有。”
“我不相信你。”
“真的没有,我怕他们吵架。”
我把文件夹子收好。
“施峰,是你母亲甩掉我。”
第七章
她小小面孔上露出讶异的样子来,随即是无限的安慰欣喜,接着她同情地拍拍我手臂,“会过去的。”
她深爱父母,小小孩童尽一己微弱力量来维护家庭。
她说:“我并非为自己担心。施峻,你知道,她还小。”
“是,”我同意,“她就挂住吃。”
“你太清楚她。”
真被施峰整得哭笑不得。
“或许我们可以再成为朋友?”她试探问。
“你才不需要我这样的朋友。”
“你除了追我母亲,没有什么不对。”
“这真是致命伤。”
“现在你有许多时间可以写作了。”
我还来不及回答,师母探头进来,“你们谈些什么?”
我答:“写作。”
“难以置信。”
“你们要走了?”
“已经大半个小时。”
我感到深深寂寞,但又不能把人家孩子留住。
最佳办法莫如自己组织一个家庭,不用外求,可惜好的女子大半已是别人的妻子,剩下的一些根本抱独身主义,又有一撮对男人没兴趣。成家,谈何容易。
我低着头送师母到门口。
“总有段过渡时期,”师母说,“随时拨电话过来。”
我问施峰施峻,“我们还可以再玩吗?”
施峻反问:“最近有什么好故事?我爱听你说的故事。”
“做够准备功夫我通知你。”
我好像看到施峰的眼睛朝我眯一眯,恐怕又是自作多情,她很难真正地原谅我。
我们互道再见。
又开始重新做人。
把所有的电掣开着,屋子打扫干净,床铺换过。
买了许多一百支的灯泡装上,原来顶灯都用六十瓦,林自亮说,请了女朋友到家中坐,灯火通明,会叫她们看到他头顶日渐稀薄的头发,所以用掩眼法,家里有点儿像夜总会。
如今我看也不必了,俊绝人寰也不管用,林氏兄弟注定要光棍到老。
又把电话插头插上。
苏倩丽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来。
我坦坦白白、老老实实地同她说:“你所需要的,是一个优雅的、风趣的调情好手,在你空余的时间与你打情骂俏,减轻工作压力,可惜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懂得玩,我只想结婚生子。”
苏苏轻笑,“受了打击,也不必消极至斯。”
我更气馁,好像每个人都知道我的事。
“我来看你。”
“我没有心情。”
“做个朋友总可以吧?”
苏苏像是收敛了那份轻佻。
“我确需要朋友。”
“也难怪,虽然在这里土生土长,但一早去念书,根本没有朋友。”
“好吧,你过来。”
苏苏只是笑。
“笑什么?”
“不晓得有多少男人等着我的约会呢。”
“人是讲质素的。”
“我立刻来。”
她的态度全变了。
牛仔裤、棉布衫,并没有化妆,再也不抛媚眼。
自己一跤坐在大沙发上,并不挨挨擦擦。
我塞一罐啤酒在她手中。
她第一句话便是:“失恋了?”
我没好气。
“我同你说过,他们是不会离婚的。十多年来千丝万缕的婚姻关系,怎么一时离得开。”
我不作声。
“离婚的人不少,但不会是施氏夫妇。多年来她的钱都在他手中,老施把她照顾周全,她连填表报税都不懂,一心发展事业,不知道厨房在哪里,孩子们入学升学,全由老施负责,他们这家人很奇怪,你发觉没有,男人似女人,女人像男人。”
我苦笑。
“老施是很细心的一个人,什么都心中有数,他有他的一套杀着。”
没想到苏倩丽来帮我分析失败的理由。
“他早看出你打什么主意。”
是我手法大过幼稚。
“现在多好,戏停下来,大家休息三个礼拜。”
事情就这样结束。
开了学,我还会与国香见面。看到她,应该怎么应付?苏倩丽是女演员,可向之讨教。
“你懂得服侍女性?”她问。
“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功夫不分阴性阳性,谁有空谁做。”
“你会低声伏小,主持家务?”苏苏讪笑。
“如果我爱她足够,我会。相反来说,如果妻子爱丈夫足够,她也会,家务诚然琐碎可怖,但爱是无惧。”
苏苏沉默,过一会儿她说:“你讲得很有道理,男人都会死心塌地爱上盛国香,奇怪。”
我苦苦地笑,“她有她的好处。”
苏苏张嘴欲语,又忍住。
“你可是要说,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
她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们在同一家大学任教。”
“遇见了,应该怎么办?”
苏苏笑,“你真可爱,我不明白男人何以喜欢盛国香,但我会明白盛国香何以喜欢你。”
“回答我。”
“有好几个做法。”
“我不想不睬她。”
“那么上去,握住她的手,默默流泪。”
“你在开玩笑。”
“那么若无其事:你好吗,施先生好吗,孩子们好吗,几时吃茶。”
“太虚伪了。”
“当她透明,目光射穿她,看她身体挡住的东西。”
“我做不到。”
“那么肃静回避。”
“避不胜避。”
“换一间学校。”
我瞪她一眼,“本市有几间大学?”
她忽然问:“心里舒服一点儿没有?”
“好多了。”
“说出来会好一点儿。”
我即时警惕起来,“什么,谁说过什么,我没说过,都是你说的。”
苏倩丽站立,双手撑在腰上,笑吟吟地说:“你这个人,不见得是个纯洁无辜的好青年,除了盛国香,谁也别想占到你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