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一个星期读完著作,为它感动,照盛博士的理论,人类若不停止各种核试验,根本毋需天外来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战,也会渐趋毁灭。
盛博士并非危言耸听,我读过同类报告,他们没有杞人忧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难怪师傅以她为荣。
过几日佣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炖蛋,我不放心地撬开蛤蜊逐只查看,一边参照盛氏论文中的图片。
被老哥教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神经兮兮,弄得疑云阵阵。”
我宣布,“暂时不吃海产。”
“直至什么时候?”
“交返这本论文。”
“神经。”
亲自到施家取资料的时候,顺便为施峻带了几只不同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
施峰来开门。
“父亲在吗?”
“大人都出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看《生命之源》片集。”
“我买了玩具给施竣。”
“啊,是什么?”
我给她过目。
施峰一看,“噫!”她一脸鄙夷,“是这种不断换漂亮衣服的玩偶,妈妈说是最没有启发性的玩具。”
我为她的反应下不了台。
“但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我非常委屈地说。
“我们施家女孩子不玩洋娃娃,妈妈说它们讽刺一些只具摆设作用的女性,丝毫没有尊严。”
我啼笑皆非,“好好好,我收回,你把盛博士的东西交给我就走。”
施峰很诧异,“你不喝杯茶才走?”
喝茶太无益,不如把时间省下做科学研究,我欲同盛博士说,光有伟大的成就而欠缺娱乐,生活有什么意义?
这样教育孩子,无疑剥夺她们乐趣,太不公平。
离开施宅,心中有气,在私家路超车过线时油门收得略迟,滑向前,碰凹了来车的前防撞板。
照规矩,交换地址姓名便可,凡事有商有量,但这是另外一个城市,有另外一套规矩,只见车子上跳下一个穿宽衬衫短裤的年轻女子,怒气冲冲,用手指指牢我,“你!立即把车子驶在一边,我有话同你说。”
我只得听她发落。
只见女郎探身进车厢,不知检查些什么,半晌,她才转过头来,“你是失明人士?你不懂开车?”
我瞪着她,好男不与女斗,权且忍她一忍。
只见她两手叉着腰,一副母鸡保护小鸡模样,我心一动,莫非车厢里有婴儿?这倒怪不得她要紧张。
我跳下车去视察,只见驾驶位隔壁只放着一只玻璃缸,缸中养着几只蚌,不禁没好气起来。
我扬起手,“你说如何就如何,别骂人,我不是故意的,罪不致死,盼你高抬贵手,多多原谅。”
百忙中打量她。
她皮肤晒得很棕,但显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晒的,脖子底下手臂阴面等地方颜色浅得多,令人想起贪玩的孩子,不顾日头曝晒,嘻嘻哈哈踢球追逐,一个夏季下来得到的太阳棕。
这一份阳光为她添增妩媚,本来一无是处的恶女郎忽然稚气率直起来。
我说:“我赔我赔。”已经被她弄得头昏眼花。
我们兄弟俩一向不擅与女人争。
我掏出名片,“请随时与我联络。”
她接过一看,诧异地问:“林自明?”
“是。”
“我是盛国香。”
我退后一步,只会眨动眼皮,似腹语人手中的那只木偶。
只听得女郎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这话应当由我来说。
“我刚自府上出来。”
她解释:“玻璃缸里的是亚硫坤群岛附近的样本。”
我呵呵地应着。
“托朋友替我采来,刚刚运到。”
对她来说,比婴儿还宝贵,自然,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
我们俩对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我双手一直在裤袋里、终于说:“改天,改天我们再约。”
盛国香点点头,上车离去。
这才发觉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湿透。
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在树荫底下站了很久。
蝉喳喳喳地叫,为什么这种昆虫在树上诞生,却跑到土壤里生长,十七年蝉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幼时与哥哥捉到一只大蝉,透明的蝉翼叫我们深深讶异,学小朋友用线缚着它,牵着玩,看它扑飞挣扎……
我有种预感,他朝我的命运也相同。
整个人沉默下来。
大哥笑说:“可是热得吃勿消了。”
真的,摄氏三十三度,一到中午,地面像蒸一样。
她打扮完全像个小男生,卡叽短裤,白袜子,老球鞋。
纤细的手腕上戴只男装不锈钢螃式表,一定是个潜水好手,随时可以跃进碧波里。
她与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
再次会晤盛国香,她已经修饰过。
头发更短,眼睛更亮,穿着轻便玄色洋装,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装饰。
她有礼貌地欢迎我,对上次我们见面之事绝口不提。
我略为怅惆,原希望她把那件事当趣闻来说,但是没有,她似大号的施峰,并不是冷淡,但与人维持距离。
是晚是施氏夫妇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大约请了二十位客人,盛国香的朋友全来自海洋学院,而施先生有他电影圈的同行。
一半大谈抹香鲸生态,另一半评论黑泽明的影片,我喝了三个威土忌加冰,不知如何加入战团。
于是与施峻攀谈。
施峻问:“你会说故事吗?”
“你要打赌?”我说。
“说一个好的。”
我开始:“古时,有一个商人,他的名字叫唐敖,他有一位表兄,叫林之洋,两人结伴坐大船到远方做生意,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像什么?”
“像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叫女儿国。”
“有什么稀奇?”
“稀奇得很呢,在女儿国,一切刚刚相反,男人要做饭洗衣绣花,穿裙子梳髻,而女人却做官经商,女儿国的皇帝是女人,见林之洋貌美,要娶他做皇妃呢。”
施峻圆滚滚的眼睛朝我看,“还有呢?”
“你不觉奇怪?”
“妈妈说的,男女平等,女儿国很好呀。”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们有没有结婚?”施峻追问。
我索然无味地答:“没有。”
“为什么不?”
“林之洋受不了,他逃跑了。”
“他有什么毛病?”
“我认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好了好了,故事已说完。”
施峻跑开去。
身后传来声音,“你喜欢孩子。”
是盛国香。
“绝对。”
她问:“开始修改报告没有?”
“已经开始。”
她试探地说:“也许,我们每一章复一次,好过一整本四百页完成后才讨论。”
我求之不得,“当然当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在大学我的办公室见。”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标致的面孔。
“入席了。”她说。
她刻意主动制造机会?不不不,怎么会,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边。
那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龌龊,我面孔发红,思想有问题。
是晚菜极好,酒极醇,客人们风趣,我满怀心事。
大哥在家等我。
他说他决定与海伦结婚。
“你答应她的条件?”
“哎。”
“不后悔?”
“不,但我会以诚意感动她。使她后悔。”
“机会等于零,大哥,我们已置身女儿国,危机四伏,女人要把我们吞吃,醒一醒。”
大哥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就权充唐僧好了。”
视死如归。
“我们要团结——”
“灌饱了黄汤就睡吧。”
盛国香即使不提出约会,我也会斗胆寻找借口机会接触她。
在她宽大幽静的办公室内,我同她说,老哥要结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是。”
“宿舍合意吗?”
“比较喜欢拿津贴在外头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顶累人。”
她坐不定。
每做一两页功课,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龙裙内,无限潇洒。
她吸引我。
第三章
当然她吸引我到极点。
进展倒也不慢,我指一个下午看了两章书。
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她用铅笔做记号。
问我:“会做咖啡吗,工具全在那一边。”
不用刻意已充满权威,于是我说:“是,夫人。”
她满眼笑意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结果还是由我做了饮料。
我们在五点多结束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次约会通常如此。
回到家,我对牢打字机把首两章报告誊清,老哥听到啪啪啪打字声,前来观看。
他说海伦说,我可以继续住在家中。
海伦说,海伦说,海伦说。
异族已控制了我们。
想也没想过可以同一对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欢穿一条牛头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风景。
“从没见过你这么勤力。”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机。
“佳期订在何时?”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你呢?”
“随时可以。”
他比她重视这头婚事。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过分重视事业。”
我喜欢她,只是认为她本末倒置,海伦做的是一份牛工,随时有人顶上,薪水丰厚,却不算事业。
我不敢把纯粹私人的意见说出口。
“她是一个非常神气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儿国的公民帅气、霸气、傲气,而且具朝气及才气。
我很为她们这种气质震惊,但大势所趋,不由小男人们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说:“盛国香待我不错。”
“这是好消息,我想开学后她会照应你。”
“我有种感觉,她对我……有点暧昧。”
大哥一怔,随即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瞪着他。
“我有没有听错,兄弟,太阳把你晒昏了,人家有名誉有地位有学问的有夫之妇,何用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耍花样。”
我用手臂枕着头,沉默良久,惆怅地想,也许是幻象,也许心底下太渴望有这样的事发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这太阳,大哥说得对,现在己不作兴怪蟟会,总得找个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阳吧。
“别做出失礼的事情来。”大哥告诫说。
早晓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么都不懂。
星期三,见到盛国香。
她问:“去游泳吗?”
原来要出海。
她带着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几乎没半眯双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诱我,为什么不引诱我。
游艇会停着租来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带备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艺小说抄来的形容词,太阳简直要把我们晒成片片干瘪的金叶子。
问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开紧急会议。”
“可是要开拍新影片?”
“应该是。”
盛国香说:“很难得找到空档与她们出来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说:“你忙嘛,身兼数职,不容易周全。”
太没有意思了,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闭上眼。
为什么不说出心中的话,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衣冠禽兽。
船停下来。
盛国香对孩子们说:“别在这里游泳,附近有水母出没,一会儿驶到干净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来找标本的。
这个可爱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完全错了,像她那样纯真的机械人,说什么也不会刻意安排私情幽会,我温柔地看着她,我错了。
施峻拍手,“妈妈下海去捉海蜇。”
我说:“我也下水。”
盛国香诧异地说:“你还是站干地里的好,这带发现僧帽水母。”
“蓝天白云,可否叫人做这苦差?”
“这是一种享受。”她更正我。
盛国香穿上手套,配上潜水器,拿着工具与玻璃瓶,一个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说:“海蜇的触手是武器,上面有许多刺细胞,细胞中有刺丝囊,放出刺丝,螫进敌人体内,放出含有腐蚀性的毒液。”
她什么都懂。
但是我路远迢迢出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有关水母的一切。
盛国香隔数分钟浮出水面,与我们交谈。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是那么健康活泼,只有那种在河滨中荔枝树下与水牛共浴的顽重,才会有类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论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苍白疲倦,几时见过这样的人。
潜下去好几次,她失望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来吧。”
我穿着粗布裤就跳下水。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
我伸手招呼她们,刚在这个时候,背脊一阵麻痛,好像吃了一记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国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边,硬生生把触须自我背脊扯开。
我痛人心肺,手足痉挛,直往水晶宫沉下去。
盛国香连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掷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还是清醒的,只见盛国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进瓶,然后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临危不乱,真是一流。
她们都来看我背上伤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灵魂升华,忍不住呻吟,可叹智勇双全,败在水母手下。
施峰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可怕?”
盛国香说:“伤势严重,快快送医院。”
她冰凉柔软的手按在我皮肤上,唉,即时有消炎镇痛之效。
幸亏她们没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钟小施峻偷偷问我一次:“你会不会死?”充满同情。
盛国香说:“对不起。”
“手脚不灵是我自己的错。”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兴奋的神色。
施峰捧着瓶子进来。
它是只半透明美丽的动物,触须长长垂下,似幽灵。
她陪我到医院敷药,孩子们先回去。
我问医生:“会留下疤痕吗?”因为一向皮光肉滑。
盛国香笑。
完了,什么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过,还有什么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发起烧来,老哥急忙找医生,医生不肯理会无名肿毒,又知会盛国香赶来。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闹得筋疲力尽,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睡。
睁开双眼,已经天亮,听见有人声,便同老哥说:“给我一杯水。”
回话的声音却属于盛国香:“没事了?”
我转过身子来,怔怔地看着她,“你还没走?”
她很内疚,“没想到你的血液对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也可能是中暑。”
“不该叫你出来。”
“不要紧,下次往南极考察的时候,别忘记叫我。”
“医生稍后会来复诊。”
我喝干杯子里的蜜水,中国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内一片静寂,我不再搞笑。
冲动地认为伤得不够严重,否则气氛当更严肃一点。
她靠窗户站着,并没有说话,直至林自亮回来,她交班,离去。
林自亮同我说:“她真的年轻,你有没有发觉,现代女人像是不会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须的像贼,没须的像太监,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