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完全错了。
同一天下午,师傅同我说,国香已到希腊去开会,稍后施秀升会去接她返来。
这么说,原来她人不在,我根本不用步步为营,更加连惆怅的理由都没有了。
帮林自亮整理帐目,他诧异地说:“你亏空真不少哇。”
我探头过去看到数目字,也发呆,几乎是我一年半的薪水,竟用掉这么多。
“难怪他们都说老板切要守住店堂。”林自亮笑。
我惭愧、尴尬、羞耻,嚅嚅然说不出话来。
经理进来说,“外头有一位苏小姐,买了许多东西,要求打八折。”
林自亮对我说:“你出去看看。”
“可是苏倩丽?”
经理点点头。
我推门出去,苏苏穿红色,站在堂中,像是替我们做广告。
看到我,她一怔,堆上笑,“你还没有走?”
“你在移民局办公?这么关心我的行踪。”
“我知道你的感觉。”当然,苏苏也已听说。
“你永远不会知道。”
“我确实知道,前年夏天,我在你的鞋里,同一情况。”
我看住她。
“我警告过你,你赢不了。对,施家的孩子像不像噩梦,同她们相处过之后,我已把养儿育女的念头全抛在脑后。”
我不予置评,面孔呆木。
“对,你看我买了多少东西,有无八折?”
我看一看,光是一公尺直径的水晶灯就有三盏,此外瓶瓶罐罐无数。
“当然可以,”我问,“买这么多,上仓?”
“我要结婚了。”
啊。
“怎么,不相信。”
“恭喜恭喜。”
她掏出支票簿子,摊开来,满以为她问银码,谁知她却说:“我对婚姻的看法是两样的。”
我等待她的下文。
“不过是另一种生活方式,何必恭喜。”
“新的开始总是好的。”
她想一想,“也是,或许更差,但不知道,无知就无痛。”
“我们是否认识该位幸运的先生?”
“不,”她嘴角又恢复那种调皮狡黠,“幸亏不,他是一个陌生人、神秘客,他认识的我,是真正的我,不是你们嘴里的苏倩丽。”
也许我们口中的苏倩丽只有更可爱,但她决不肯冒这个险。
她大笔一挥,签发支票。
“我们替你送去。”
她放下地址,“二十四小时有人收货。”
“苏苏,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她说,“可惜时间不巧,你心中另外有人,否则可能有进一步发展。”
苏倩丽总不忘调戏我。
“振作一点,施氏夫妇是高手,能够做到你这样,已经不容易。”
我们迅速拥抱一下分开。
苏苏离去。
林自亮出来看见说:“一定要这么亲热吗?可见生意是越来越难做,牺牲色相。”见到单子,又说,“将功赎罪。”
我认为苏苏丑化了国香,她并不是什么厉害的角色,她只不过高估了自己,亦高估了我,缺乏生活经验的人大多如此,以致无以为继。
说穿了,原来这么简单。
林自亮说:“屈臣氏来了一批八二年的李士令,去订两箱给海伦,有桃子香味,又不甜,十分精彩。”
我取过外套出门去。
我也需要酒。家里各式酒精不断,林自亮常有那些上门来边诉苦边喝的朋友,而我,三天就包销一瓶威士忌。
摸摸冰凉的酒瓶,是谁伴我月夕共花朝,是谁使我做欢乐英雄,还不是老好威士忌。
“喂。”
谁。
“喂。”
一低头,看到老冤家施二小姐,倒是吓一跳。
“你好吗。”她又恢复彬彬有礼。
她明显地长高了,缺着门牙,一点儿敌意也无,客客气气与我打招呼。
“托赖,还过得去。”
奇怪,我声音里也透着亲切感,而且非常自然,绝无牵强。
天地良心,撇开利害关系不说,施峻是我所见过最精灵最美貌的孩子,任何人看见她,都会想与她亲近亲近,说几句话,我自然也不例外。
“你来沽黄汤?”
她没听懂。也难怪,我那文人气质毕霞。文绉绉之辞儿不是她可以领悟。
“姐姐呢?”
施峻嘴巴努一努。
“就你们两个?”
“同公公一起来。”
“父亲出门去了?”
施峻摆出很宽慰的表情来,“在希腊同母亲在一起。”可见如今的孩子多有机心。
施峰走过来,我目定口呆地看着她,小白棉衫、卡叽裤、老球鞋,猛地一瞧,活脱脱就是盛国香,小一号。我神魂颠倒,不能自己。
她把双手插在口袋中,朝我点点头。
师父也看到我了。
“一起吃午餐吧。”师父说。
大家都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都是高手,真的,不愉快的事不要去记得它,让它消失。
“要不要吃意大利菜?”我说,“我瘦许多,可以大嚼菠菜面。”
大家都赞成。
施峰走在我身边,我用目光量一量她,这一季她起码长高六公分,到我耳畔。
真令人惆怅,已从儿童变为少女。
我伸出手臂,让她看那个啮痕。
嘿,你知道什么,她忽然之间涨红了面孔,连薄薄半透明贝壳似的耳朵也烧起来,转过头不出声。
整件事,唯一留下的记认,只是这一圈齿印。
我们在馆子坐下来。
老板亲自招呼我们,用意文说:“多么美丽的一家人。”
我欲否认,又懒开口。
施峰闲闲问:“你的小说呢,动笔没有?”
我答:“到外国去才动笔,在此间出书,动辄给最胡调的周刊上的书评专栏说你的作品不够严肃,我才不干。”
施峰朝我笑一笑,充满妩媚,她对我仇恨已融化无踪。
这么说来,如果我再怀恨在心,未免显得比她们还要幼稚。连恨都不能恨,夫复何言。
师父问我:“你要回去?”
我点点头。
“帮你写推荐书?”
“真真需要多多美言。”
“其实留下来岂不是更好,我们都喜欢你。”
我忍不住笑。
他们也笑。
施峻忽然问:“那人后来怎么了?”
“谁,谁怎么了。”
“那与他表兄乘船到处游览的人,叫什么名字,汤,唐?那跑进女人做皇帝的国家那人。”
“啊,唐敖。”
“后来他怎么了,”施峻心痒痒地问,“你一直没告诉我。”看样子她憋了很久。
可怜的孩子,她以为这故事只我一个人知道,其实是最最普遍的民间小说,不必求我。
“他玩不过女儿国国民,落荒而逃,回老家去了。”
师父瞪我一眼。
“他又到什么地方去?”
“到君子国。”
施峻大大纳罕,“那是啥地方?”
“在那个国度——”
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灵魂渐渐出窍,升至墙角,冷眼悲哀地看着自身坐在椅上佯装无事,神情愉快地说故事。
终于,魂魄忍不住哭了,为八六年的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