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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page 12 作者:亦舒

  国香睁大眼睛,做不得声。

  我叹息一声,薪酬仍由施秀升袋袋平安。一向他支配她的收支,现在她人过来了,薪水仍在那边,偏偏我又无力维持国香的开销,多么猥琐。

  欲哭无泪,原应当什么都拍胸膛应承下来才是,于是低下头,干笑数声。

  “你会安排这件事?”我问。

  国香显出为难的神情来。

  过一会儿她说:“孩子们需要开销。”

  再争下去只有更加丑恶,又不能说“看,最多给他一份赡养费”,只得把帐单收起。

  “今日到此为止。”

  国香抬起头来苦笑,“从来没有为开销烦恼过。”

  我说:“以前只有一个家,比较容易控制,现在有两个家。”

  “嗯。”

  两个家有两个男人,施氏不能负担那边,林氏又不能负责这一边,把她放在当中作磨心,施与林同样窝囊。

  我到施家去拿国香的衣服。

  一共三只箱子,由施峰指挥着送出来。

  她吩咐我:“一回去马上挂起来,不然会皱,把她的夏季衣裳送出去干洗,不然明年就不能穿。”

  像支使女佣一样。

  然后蔑视地看着我。

  我简单地说:“你已经输了。”

  “输?”施峰说,“父亲说母亲过年之前便会回来。”

  “你要打赌?”

  “我干嘛要同你赌,你有什么赌注,你不过是我母亲的小玩意!”

  我震惊,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有人咳嗽一声,我抬头。

  施秀升咬着烟斗出来。

  他对女儿说:“施峻,去做功课,这里由我应付。”

  施峻恶狠狠瞪我一眼,转身走开。

  施秀升责备我,“林自明,你好不无聊,上我家来恐吓我的女儿,你根本做不到爱屋及乌,真不明白盛国香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你愿意谈话了。”

  “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有。”

  “啊?”充满讥讽。

  “譬如说,国香的薪水。”

  施秀升呵呵笑起来,像是早料到有此一着。

  我沉着地说:“请把她收入还给她。”

  施秀升问:“你不觉得两个男人讨论盛国香的薪水,有点奇怪?”

  “我代表她发言。”

  “她有什么话,她自己会对我说,别忘记法律上她是我妻子,我才是合法承继人,我不在,还有施峰施峻。”

  “你霸占了她的宿舍她的薪水。”

  “依你说,应当怎么样?”

  我握紧拳头。

  “应当把一切都双手奉献给你?”施秀升眼中精光突现,“亏你说得出口,难道你从头到尾,没想过要负担盛国香?原来是银样蜡枪头。”

  我蹬蹬蹬退后三步,“无耻。”

  “彼此彼此。”

  完全气馁,脸色灰败地靠在墙上。

  只听见施秀升以十分苦涩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是风流才子,我是浊世恶人,现在看你的了,看你能不能点石成金。”

  我跌坐在椅子里。

  他说下去,“表面看来,盛国香在施家一柱擎天,现在你也明白了吧,她那充满灵魂的外表底下是什么。”

  “国香不容诋毁。”

  “你以为我会恨她?”

  “那么放弃她。”

  “叫她放弃这个家。”

  我悲哀地低下头,我俩完全被动,听由国香摆布。

  忽然两个男人都心平气和。

  “你以为我没有付出代价?”施秀升说,“不是我的牺牲,盛国香不见得有今日之成就。”

  是,他打理一切杂务,好让她专心事业,无后顾之忧。

  “施峰由我一手带大,那时环境甚差,没有保姆,是我一只手抱婴儿,另一只手写剧本苦熬过来,请问你可做得到?”

  男人,男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盛国香只会周游列国发表演说,林自明,这下子轮到你,”他用手揩揩面孔,“月球背面没有亮光,事事以她为中心,把所有时间用来辅助她吧,并无第二个选择,你认为你熬得了多久。”他忽然提高声音,“送客。”

  他拾起烟斗走进书房。

  脚步略见蹒跚,疲倦得不得了。

  这是将来的我。

  我无言,提着箱子回家。

  林自亮一回来,我们还得找地方搬家。说不定他与海伦已经结了婚。

  茫茫然把箱子提进屋内,已出了一背脊冷汗。

  替她整理衣裳,接听电话,打理家务,集秘书、管家、司机、打杂于一身……猛地发觉,这同一般家庭主妇的职责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但我是林自明博士。

  我凄酸地想,寒窗十载呢?

  再也没有自己的时间做工外进修,著书立论,日子久了,一定庸庸碌碌,同施秀升一样,当一份可有可无的差做盛国香的陪衬品。

  门匙一响,国香回来了。

  我转头看她。

  “问题解决了。”她明快地说。

  我意外地看着她,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她给我一张支票,抬头是林自明,发票人是师父。

  我不相信双眼,“国香,你认为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不,但这几个月我不再是你的负债人。”

  “下个月呢?”

  “下个月我要去希腊。”

  “国香,我们要好好谈一谈。”

  “好好好,让我先休息一下,”她叹口气,边脱外衣边笑,“别心急。”

  我没沉住气,趁她淋浴,到师母家,放下支票。

  “第一:”我说,“支票没理由写给我,我可不是施秀升,婆婆妈妈,控制女人的财政。二:她应当管理自己的收支。三:举债度日,毫无长远之计,没有诚意与我一起生活。”

  师母看我一会儿,“你是认真的。”

  “你打赌我是。”我用力拍在桌子上。

  她不出声。

  “这算什么,短暂的偷情?”

  师母反问:“你说是什么,你是当事人。”

  “今夜我会向她求婚。”

  “林自明,你真需要一个两个女儿的家庭?”

  “师母师母师母,告诉我应当怎么做。”

  “可怜的林自明,你烦透了是不是,比起应付可怕的生活问题,斗垮施秀升实在太容易了。”

  师父冷冷地说:“没那么大的头,偏想戴那么大的帽。”

  师母说:“你一只手如意一只手算盘,林自明。”

  我鬼叫起来:“是是是,我穷心未尽,色心又起。骂呀,骂垮骂臭我。”

  师母笑,“你看他那惫懒相。”

  “我实在走投无路,我兄弟随时会回来,我与国香没有自己的家。”

  “当初,你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

  “我以为国香会知道怎么做。”

  “国香又以为你知道怎么做。”

  我抬起头来,“她抱怨我?”

  “她没有,你有。”

  “她说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林自明,给你做盛国香,排除患难离开十五年的配偶,结果不过是听新伴侣日夜发牢骚,你会怎么想?”

  “我不愿意过一日算一日。”

  “人人都是过一日算一日,回去吧。”

  “对,该张罗晚饭了。”我愤怒地说。

  师父摇摇头,“爱人多过自爱是很难的。”

  国香独自坐在露台藤椅子里,头上包着大毛巾,身上披着浴衣,手中拿一杯葡萄酒,琥珀色的酒映在雪白的毛巾上。

  她喜欢白色,衬得褐棕的皮肤如南洋风情,偏偏露台上又开着碗大的大红花,坐着沉思的她如一幅高更的图画。

  我胸口一阵绞痛抽搐,深深后悔。

  只要在一起就好,不要再计较细节,我蹲下在她身边。

  我吻她细长的手指,“今夜我们出去跳舞。”

  国香不出声。

  “你另外有建议?”

  “今日是施峻生日。”

  一共才两个孩子,却好像每天有大事发生似的:生日了,生病,教师要见家长,衣服要买新的了,忽然闹情绪……诸如此类。

  “那么我们明天去。”

  “明天再说吧。”声音有点冷。

  “今天我可否加入?”

  她诧异地看我一眼,“不必勉强,她们并不喜欢你。”

  施峰定与她说过话了。

  我一败涂地。

  只见她换上衣服出门。

  “几时回来?”

  “十点,十二点,不肯定。”

  “我来接你。”

  “不用。”

  “是在施家吧?”

  她已经开门走了。

  浴室一地毛巾,沐浴洗头一次用六七条,国香的排场与众不同,只不过这次我没有替她顺手收拾,随它们摊在那里。

  我走到她刚才坐过的藤椅上坐下,鼻端上闻到她专用的药水肥皂。

  轻轻问:“国香,我们会怎么样?”

  大红花没有回答。

  我开出车子满山飞驰,终于驶到施宅附近,停下来。小洋房里有音乐,人影幢幢灯已亮起,窗户一小格一小格鹅黄色,像图画书中房子。

  孩子们的笑声清脆地传出来,听了令人心旷神怡。

  我一直喜欢孩子,曾专心研究他们的笑声为何传得那么高那么远……

  理论是理论,现实中碰到施峰施峻,即时成为仇家,针锋相对。

  今日施家有生日会。

  以后逢是过时过节,我就只有站在门外看的份。

  八点多,施秀升由施峻送出来,她同父亲说:“如果没有樱桃,就要草毒,或是其他粉红色的冰淇淋。”

  施秀升紧紧拥抱女儿,“如果买不到,就吃掉你,你也是粉红色。”

  施峻咭咭咯咯地笑起来。

  她父亲满心欢喜,高高兴兴地去买冰淇淋,做得那么自然活泼,心甘情愿。

  他与盛国香是否相爱是另外一件事,多年共同生活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她主外,他主内,两人各得其所。

  我还有一大段的路要走。

  谁会注意到停在对街的小房车,以及车内神经兮兮的年轻人。

  把头靠在车椅垫上出神,孩子们的聚会,这上下也该散了,不应拖到半夜。

  没一会儿,施秀升挽着水果糕点冰淇淋回来,重叠叠,拉长了两条手臂,甘为孺子牛,但凡女佣嫌粗重琐碎的功夫,都落在他头上,当然,他还算值得,说起来,那是他的亲生孩儿,正式的妻室,他是有代价的,国香固定丰富的收入使他安心地做艺术家。

  却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要向他学习。

  要劝服国香适应我的生活方式是不可能的事,她下意识正训练我往施秀升的路上走。

  我不禁纳罕:那又何必脱离施宅?

  孩子们逐个散出来,送客的也正是施秀升。

  看样子就知道他们玩得很尽兴,好几个孩子浑身大汗,头发贴在额角上,有些上衣沾满了蛋糕汽水渍,在门口拉拉扯扯,意犹未尽。

  施秀升耐心地与客人的父母道别。

  我数一数,一共是十五位小朋友,二十位家长,加上他们一家四口,筵开数桌。

  林自明,你应付得来吗,你肯吗,你会快乐吗?

  只见施秀升向小朋友们挥手,国香与两个女儿也出来看着客人纷纷上车离去。

  随即他们回到屋内,关上门。

  什么都看不见了。如果有一盒火柴,倒还可以划着一枝,躲在墙角,照一照屋内有些什么。

  这曾是我最喜爱的童话,因为结局中没有人从此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少年人孤僻得连快乐都认为是俗气的。

  我把头枕在驾驶盘上。开始的时候总是那么美,一点不渗杂的仰慕,到后来,那一点点精华被许多因素侵蚀,完全变了质。

  人无法清高,因为得应付衣食住行税,而且希望吃得好穿得好。

  童话的悲剧都是清丽的,真实生活刚刚相反。

  正胡思乱想,国香出来了,施峻紧紧地搂着她的腰,两条手臂形成箍状,头挨在母亲胸前,下意识渴望回到母亲子宫里去,那里才是儿童乐园。

  只见施峻出尽百宝留住母亲。

  她张开嘴,让母亲检查她新长的恒齿,又问长问短,拖延时间。

  她臂上腿上都是婴儿肥,一脸可爱,只见国香在门口与她抱着不放。

  我叹口气。

  第十章

  终于是施秀升前来解围,拉脱女儿的手,小孩子尖叫数声,终于放开,被父亲提着臂膀,双脚离地带回屋内,关上了门。

  我发动引擎。

  但国香又过了约莫十多分钟,才过马路来,没有即刻叫车。

  她完全没有发现我,我把车缓缓开动,跟在她身后,离开了玫瑰径。

  已经九点了。国香像是没有意思回家,一直低头踱步,这女人,举手投足都有与众不同的气质,光是背影已叫人心醉。

  “国香。”

  她没有听见。

  我把车子驶近一点。“国香。”

  她抬起头来,见是我,也没有太大的惊异。

  “回家去。”

  她牵牵嘴角,微微笑,“无家可归。”

  我双眼润湿,“国香,让我们共组一个家庭。”

  她在车外不语。我开启车门让她上车。

  “我还想散一会子步。”国香说。

  “快下雨了。”

  她抬起头,看看紫蓝色的天空,像是有许多话要说,但盛国香一向不肯展览她内心世界,终于以上车结束这一次外游。

  意外等着我们。

  甫到门前,就听到乐韵悠扬。

  我三分惊喜七分担扰,转头说:“林自亮回来了。”

  屋里面嘻嘻哈哈,海伦爽朗的笑声不难辨认。

  国香却已变色,“我不进去了。”

  倨傲的她的确无法以此刻特殊身份与我兄嫂打成一片。

  我急忙拉住她的手,刚在这时候,大门打开,我俩忙不迭躲避,只听见海伦吆喝着问:“林自明,是你吗,鬼头鬼脑,干什么?”

  国香跟我说:“我到母亲那里去。”

  我与她匆匆转下楼梯,“我送你。”

  这是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海伦在楼上苦苦相逼,“林自明,好,在大嫂面前弄花样!”

  我轻声对国香说:“对不起。”

  国香微笑,“你们一家人好不活泼。”

  大哥的声音:“你肯定是他?咦,车子停在楼下。”

  国香说:“你上去吧。”

  “这怎么可以。”我仍拉着她手。

  “今日实在累了,不想见人。”

  不等我再说什么,国香已跳上街车。

  我没能给她一个家。

  在楼梯转角,林自亮一把拉住我,“果然是你。”

  海伦也过来,“我们结了婚。”

  这段日子,我与国香都各有牺牲,吃足苦头。

  “恭喜恭喜。”

  海伦斟一杯酒给我。

  林自亮问:“我发现家里有女客的衣服。”

  海伦说:“我们,以后不准净用‘我’,什么都要以我俩为准。”

  林自亮问:“她真的出来了?”

  我没有回答。

  海伦说:“冬天的衣服都在,想必有长久计划。”

  林自亮接着问:“你成功了?”

  海伦又问:“慢着,人呢?”

  自己兄嫂,不必隐瞒,我说:“明天就出去找地方搬。”

  海伦用手按住我,“哎,不必,我才不住这里,不过是回来陪林自亮收拾东西,我可住不惯陌生地方,林自亮将搬到我处。”

  我喜出望外,“真的?”

  林自亮无奈,“海伦不喜欢这里的装修。”

  海伦掩着嘴,“沙发配窗帘,墙纸配床罩,硬邦邦,像土产电影布景。”

  我说:“海伦,可是你家那么小。”

  海伦说:“挤一挤嘛。”

  林自亮并不觉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地看着海伦笑,陶醉得叫人肉麻。

  他们捧着酒杯走到露台去了。

  我即刻找国香。

  师母说:“她没来过。”

  我一颗心提起来。

  “你们有龃龉?”

  “不,大哥大嫂回来了。”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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