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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扉的信 page 8 作者:亦舒

  罗伦斯洛轻轻对守丹说:“老先生刚自医院回来。”

  屋里人都穿浆熨得笔挺的白色制服,一定又得另外雇一个人来为这些制服服务,不知要用多少人才够。

  守丹看见好些人已在偏厅里等候。

  罗伦斯把她带进书房,以示她身份与众不同。

  守丹静静坐了一会儿,只见书房四壁都是书架,密密麻麻,一生一世都看不了那么多。

  忽而听得轻微轧轧声,原来是两架传真机在自动操作。

  守丹喜欢这个地方。

  这时书房两扇门被推开,罗伦斯陪着侯书苓一前一后进来。

  侯书苓看到守丹,吁出一口气,“你来了。”

  这句话很熟悉,但他不是第一个说这句话的人。

  有人在黑暗中对守丹说过这句话。

  守丹谨慎地抬起头,预备听侯书苓吩咐。

  正在这个时候,又有人推开书房门,闪身进来,罗伦斯洛想前去阻挡,已经来不及。

  那是个漂亮的少妇,浓眉大眼,打扮时髦,一眼看就知道不好相处,果然,她向意图拦截她的罗伦斯瞪一眼,“阿洛,你敢!”

  罗伦斯只得看着他主人等候指示。

  侯书苓示意他退下,继而淡淡说:“请坐。”

  那少妇气忿地坐下,一条腿搁在另外一条腿上,“竟叫我与那些人同处一室!”

  一眼看到守丹,上下打量。

  “这是谁?”忽然似看到什么,一怔,“好家伙。”冷冷笑起来,“戒指竟落到你手上去了。”

  守丹并不害怕,这就是幼受庭训的好处了,连招莲娜都可以忍受,该名少妇算得什么。

  “侯书苓,你真越活越回去了,你饶了人家吧,毛还没出齐呢。”

  守丹只是装作没听见。

  她看到侯书苓双耳烧红,渐渐透明。

  他努力压抑情绪,“你还是出去等吧。”

  那少妇说:“我在这个书房逗留的时间比你还多,你倒叫我出去?”瞪着梁守丹,“你不知道我是谁吧,我是侯书苓的前妻,你学走路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一起,正式结婚也超过三年。”

  守丹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只听得罗伦斯上前说:“琦琦,你平时并不是多话之人。”

  “闭嘴!我的名字岂是你叫得的。”

  侯书苓只得拉起守丹离开书房,留下罗伦斯洛去应付他的前妻。

  他很困惑,“她以前并不是个泼妇。”

  守丹笑笑,安慰他,“也许刚才有人激怒她。”

  他把她带到另外一间房间,除了一列沙发,一只钢琴,没有其他陈设。

  “守丹,你仔细听着。”

  “是。”

  就这样一个字的简单答案,也感动了侯书苓,他怔怔地看着守丹,不相信她的温驯是因为年轻的缘故,他希望那是因为她喜欢他。

  他叹一口气,“一会儿你会见到家父,我要你告诉他,我们已经订婚。”

  守丹吃一惊:“骗他?”

  侯书苓迟疑:“不,我们不妨订婚。”

  “可是,你真想与我订婚约?”

  “家父希望我结婚。”

  “你呢,你自己呢?”

  “我,”侯书苓茫然抬起头,双目中又露出那股深不可测的倦意,“我?”

  守丹正全神贯注想听他的答复,罗伦斯洛匆匆敲门进来,“老先生传你。”

  侯书苓只得与守丹上楼去。

  那是一间非常大的休息室,连着卧室,整个空间洋溢着一股消毒药水味。

  守丹并没有看到老先生的脸,他躺在屏风后面,卧室已被改装成一间病房模样。

  “你来了。”

  守丹一震,她认得这把声音。

  “啊,”她轻轻叫出来,“你便是那个在黑暗中与我讲话的人。”

  他隔着屏风笑了。

  “是,”他承认,“是我挑选你的。”

  他,守丹愣住,不是侯书苓,是他?

  “据阿洛说,那天来应征的不是你,是我叫他把你请来,你同书苓怎么样,已经订婚了?”

  守丹的眼光落在无名指的戒指上,“是。”她低下头。

  “给他一点时间,答应我,对他耐心一点。”

  守丹不明白他说些什么,但是她一贯懂事,一直答应着。

  “叫书苓快些筹备婚札,简简单单,正式注册便可。”

  守丹发呆。

  “心扉,我从来没想过会要结婚,这么早,这么突然!但是事实摆在眼前,不由我逃避,我不想结婚,我只想过好日子,我不需要丈夫,我只需要一个好家长。”

  这时侯书苓在一旁说:“我们会尽快办。”

  “快?明天就去办。”

  侯书苓俯首答:“是,父亲。”

  老人在屏风后叹口气,“你心目中还有父亲?”

  侯书苓额角冒出汗来,不敢作声。

  “守丹是我挑选的,比你过去生活中任何一个异性强。事不宜迟,快快结婚。”

  “是。”侯书苓大气不敢透一口。

  “守丹,你且出去,我有话同书苓说。”

  守丹轻轻站起退出。

  本来可在休息室等,但是那股药水味令守丹不安,她一直与罗伦斯洛退到走廊。

  守丹看罗伦斯一眼,“现在我已知道全部。”

  罗伦斯有点汗颜。

  “原来负责选人的不是子,是父,而你,负责物色工作。”

  罗伦斯默认。

  “侯书苓很敬畏他父亲。”

  罗伦斯想讨好守丹,故说:“老人至今手握大权,就像将来你母亲会更怕你一样。”

  “心扉,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讲怕与不怕,而不是爱或不爱?不久以前,母亲每次看到我脸上露出害怕神色,便得到满足,而现在,无可否认,我也正努力叫她害怕,真是可悲,母女关系竟沦落到如此地步,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听她祝愿,她这样说:‘此刻妈妈照顾丹丹,将来丹丹照顾妈妈’,这个愿望可以说已实现了,但是我们并不相爱,我们只是互相恐惧。”

  当下守丹侧着头想一想,“我想他们之间还有别的跷蹊。”

  “你别多心。”

  守丹说出心中话:“谁要管他们父子间的事呢,罗伦斯,我不想同侯书苓结婚,我甚至不认识他这个人,我不打算与他共同生活。”

  “守丹,你与他之间有合同。”

  “没提到要结婚呀。”

  “城里不晓得多少名媛想与侯书苓正式结婚。”

  “她们觊觎他的财产,我不。”

  “守丹,结婚是最好的结局。”

  “我中学还没有毕业。”

  “你年纪太轻,我似不能使你明白,人生每一步路,毋需依常规发展。”

  守丹笑,“我同侯书苓结婚,对你有什么好处?”

  罗伦斯洛骚着搔皮,半晌,他轻轻说:“我喜欢你,我也喜欢侯书苓。”

  “我俩在一起会有幸福吗?”

  到底是小孩子,说出这等话来,罗伦斯洛刚想告诉她,生活无忧已是幸福,这时侯书苓低着头出来了。

  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

  守丹做了一件很特别的事,她走过去,握住侯书苓的手。

  不知恁地,侯书苓竟浑身一震,但是却没有挣脱。

  他说:“请跟我来。”

  守丹竟不知这间屋子有多大,只得跟着侯书苓走。

  走廊里碰见不少对他毕恭毕敬的人。

  到了三楼,人少了,他推开两扇门,让守丹进去,接着他吩咐罗伦斯洛在外边等。

  守丹看得出这是他休息的地方,一间面积非常大,没有间断的空间,书桌、沙发、运动器材、衣架……统统共处一室,别有味道。

  但此刻他们两人都已无心谈论装修艺术,只听得侯书苓说,“守丹,你且坐下。”

  守丹缓缓坐下。

  侯书苓蹲在她身边,看着她的眼睛,“守丹,看样子我们要结婚了。”

  守丹怔怔地瞪着他,虽然她不是一个迷信浪漫气氛的无知少女,却也觉得如此求婚匪夷所思。

  守丹只得老老实实地答:“我不想同你结婚。”

  侯书苓笑:“我明白,事情来得太突然,”想想又不甘心,“我不算是一个可怕的男人吧。”

  “不不不,你很好,只是我俩感情还未到结婚阶段。”

  侯书苓哈哈笑起来,“守丹,没想到你有那么丰富的幽默感,信不信由你,我爱你,因为你令我笑。”

  “那样的爱是不够的。”守丹微笑,“我可没令你哭。”

  “在今时今日,对感情的要求不宜太苛刻了。”

  侯书苓的论调同罗伦斯洛的一模一样。

  守丹真怕一旦成年,她会比他们更悲观。

  侯书苓说:“我并不是比你大很多,你虽盛年,我也不见得就未老先衰。”

  守丹又笑,“你的婚姻会持久吗?”

  侯书苓吃一惊,少女反应迅速,说话直接,观察力又强,他小觑了她。

  守丹一脸笑意,像是说,结婚对你来说,不过是江湖救急,是宗掩眼法,用来瞒骗你老父,何必作有诚意状?

  侯书苓叹口气,“或许你难以置信,我比谁都希望上一段以及这段婚姻成功。”

  守丹仍然微笑。

  “守丹,你愿意做我的妻子吗?”

  “我情愿我们维持目前的关系。”

  侯书苓脸上那股倦意又上来了。

  守丹十分不忍,她站起来,“我想回家。”

  侯书苓点头,“我叫阿洛送你。”

  罗伦斯洛在回程上同她说:“我们先筹备婚礼,你们母女慢慢考虑该提什么条件,这样做比较节省时间。”

  守丹啼笑皆非,“阿洛,好好的个侯书苓,就是叫你们这种人教坏了。”

  罗伦斯一怔,随即大笑,笑得眼泪都差些儿落下来,“守丹,你太可爱了,你就差没同我说,婚姻不是买卖,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守丹默不作声。

  “心扉,像罗伦斯洛这种真小人,说话往往不加掩饰,真实性具震撼力,非常君子作风,根本婚姻不可能不论条件,郎才女貌是条件,门当户对也是条件,所以,我可以想象母亲的条件列出来会厚似一册目录,可笑?并不,社会对这种风俗早已默许。”

  那天,守丹回到家,看见母亲在等她。

  招莲娜立刻出招:“别忘了你还没到二十一岁,所有文件得由我签名才合法律程序。”

  守丹在她对面坐下。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有我的线报,侯老头要侯书苓结婚是不是?”

  守丹想一想,问母亲:“关于侯书苓,你究竟知道多少?”

  招莲娜一怔,说实话,她所知不多,也不关心,于是强词夺理道:“他的为人自有侯氏家族名誉担保,不必担心。”

  “他父亲为什么要他结婚?”

  “当然是希望他婚后安顿下来。”

  守丹笑,那是一个没有人会相信的理由。

  “守丹,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招莲娜咬牙切齿。

  守丹摇摇头,“不见得,都会中有许多许多传奇性成功例子。”

  招蓬娜冷笑一声,“我可没成功。”

  守丹看着母亲,很坦白也很悲哀,心平气和地说:“你的条件差远了,人老珠黄,失去竞争能力。”

  招蓬娜耳衅“嗡”地一声,跌坐在沙发上,不能动弹。

  她开出来的条件很奇怪,首先,她要侯书苓请她吃饭跳舞,才允许与他谈判。

  罗伦斯洛自然一贯地做他的中间人,“莲娜,我劝你省省,人家没那么空。”

  “阿洛,你狗眼看人低。”她把手指指到洛君鼻子上去。

  守丹这次没出声,别转头去。

  阿洛抱怨:“守丹,叫她别胡闹。”

  守丹轻轻说:“跳一次舞而已,侯书苓有什么损失?”

  罗伦斯洛随即明白了,“好,我同他去说。”

  招莲娜双目中闪着泪光。

  侯书苓很大方地答应下来,他愿意单独与招莲娜见面谈判。

  守丹看着母亲打扮。

  此刻招莲娜衣柜内不乏华丽的新衣,她试了一件又一件,不知基于什么理由,衣服都以低胸为主,并不适合她的年龄身段,效果适得其反,但她仍然坚持这些时装统统是精选。

  最后挑了件时兴的短裙外罩长裙,遮遮掩掩露出两条腿,已经穿上黑丝袜,大腿上还是疲肉尽现,一块块松弛地挂下,小腿又细,撑在高跟鞋上摇摇欲坠,但是招莲娜本身不知多满意,打算这样上阵。

  守丹不想看下去。

  招莲娜走到客厅,一边夹上耳环,脸上厚厚的脂粉拒绝融入皮肤,似浮游在面孔附近,一片白蒙蒙,一笑,一面孔干纹,胭脂颜色太深太苦,根本不配,但是她悲怆地坚决地要出去跳舞。

  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第六章

  “心扉,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少妇,紧紧把她的婴儿拥在怀中,不住呢喃,我哭了,我想到我也曾经那么小小个,妈妈也曾经拥抱我,真不明白她为何日后虐待我,而我又那样恨她,我哭了很久,抹干眼泪之后,仍然继续恨她。”

  招莲娜回来的时候,已是凌晨。

  后来罗伦斯洛告诉守丹,侯书苓陪她跳了三支舞,她玩得很开心,喝了许多,几乎忘记提条件。

  侯书苓并不担心,招莲娜的条款,不外是要求更多的房产、更多的现款、更多的保证。

  侯书苓比较关心守丹的意愿。

  罗伦斯洛说:“她醉了,我正扶着她上车,她忽然转过头来叫住侯书苓。”

  招莲娜醉眼模糊,她向侯书苓招手道:“百思,百思,你到什么地方去,等等我,等等我。”

  罗伦斯大惑不解,问守丹:“百思是什么人?”

  守丹听了,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渐渐一阵酸意钻上鼻梁,她眨了眨眼角,豆大的眼泪落了下来。

  “百思是谁?”

  她并没有忘记他。

  也没有忘记她共他一齐度过的好日子。

  在酒精作祟下她忘记苦涩的岁月已自指缝流过,她误会时间会回头,她仍然年轻,而她的百思仍然在生,保护她对她负责,她的丹丹是小公主,她是她小天地里的主人。

  守丹的眼泪“簌簌”落下。

  小时候她一哭,父亲便吃惊,他会说:“唷,丹丹眼角有一颗大大晶莹的眼泪。”

  后来,人死灯灭,他在天之灵再也没看见她们母女足以用来洗脸的眼泪。

  只是,临终时他大概知道她们母女总会有这样一日的吧,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过一会儿,守丹说:“告诉侯先生,我愿意与他结婚。”

  罗伦斯洛一怔,自然喜出望外,“喂,守丹,同侯君结婚不是那么惨的事,请停止流泪。”

  守丹只得勉强笑一笑。

  罗伦斯洛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替她拭去眼泪。

  他叹口气,“将来做了侯太太,可别学那张琦琦,把我当奴婢似喝呼。”

  守丹暗暗好笑,“你至多是书僮家丁,怎么会是婢妾。”

  罗伦斯洛啼笑皆非,“谢谢你,梁小姐。”

  守丹一点欢容也无。

  “届时我们势必不能这样接近,”罗伦期洛预告。

  “谁说的,这些日子没有你左右为人难那般陪着我们,日子怎么过,我唯一的条件是叫你继续做我们的秘书。”

  罗伦斯洛怔住,像是不知如何报这个知遇之恩。

  守丹叹口气,“阿洛,结婚是怎么一回事?”

  罗伦斯怎么会知道。

  心扉的信来了。

  “守丹,结婚是件好事,两个人,一男一女,愿意结为合法夫妻,共同生活,一起欢笑,又共度患难,人生虽然孤苦,你们两人有商有量,互敬互爱,必觉幸福,唯有人同人之间最好维持一个适当距离,像他不愿说的事,切忌寻根究底,还有,最好尊重对方生活方式,莫加干涉,希望你俩互相尊重,你的朋友,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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