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清洁女工也不上来了,母亲辞去工作,在家睡懒觉,她更瘦更憔悴。我们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家里很基本的用品如洗发水都快用光,能够到这样窘的地步,我觉得非常可笑。”
那一天中午,招莲娜睡醒,百般无聊,在看电视新闻,问守丹:“穿衣服到哪里去?”
“超级市场临时工,我与同学去赚外块。”
“不准去!”
“我已经没有零用。”
“我今天下午就出去想法子。”
“可是!”
“被人看见你打工,你什么地方都不用去,你同我坐下,轮不到你忧柴忧米。”
守丹只得讪讪立一旁。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守丹一怔,谁,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来?她们家早已没有亲友。
招莲娜到门孔一张望,纳闷道:“他怎么会来?”
门一开,守丹也奇,他怎么会来。
那人正是罗伦斯洛。
守丹瞪着他。
而罗伦斯洛却想:破旧的公寓里居然会有这样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堪称陋室明娟。
招莲娜说:“我正想找你,又怕你叫秘书告诉我,你一整天都要开会,亲自上门去呢,又没有这个资格。”
洛君自顾自坐下来,也没有人想到要斟一杯茶给他。
他也不介意。
半晌,他才说:“莲娜,我老板要请你吃饭。”
招莲娜一怔,隔很久,她才说:“啊,事情有转机了。”
罗伦斯洛又说:“是请你们母女。”
招莲娜说:“关守丹什么事。”
“反正你上次也同她去。”
招莲娜看着女儿,守丹点点头。
罗伦斯洛取出一只信封,放在一边,“买两件衣裳。”
招莲娜见他慷慨,打蛇随棍上,“我们需要的,不止两行头。”
罗伦斯洛笑了。
守丹靠着墙,看着母亲向不相干的男人敲竹杠,内心凄惶,曾几何时,她向亲兄弟求助,尚且汗颜,今日,已经练得老皮老肉。
罗伦斯洛从来不敢小窥女人,连忙掏出皮夹子,倾其所有,再加一句,“将来,别忘了在下。”
招莲娜精神一振,“守丹,送洛先生出去。”
守丹送他下楼,实在忍不住,问他:“你是怎么认得家母的?”
罗伦斯笑笑,“我们曾是同事。”那是光明正大的事实。
“啊,后来呢?”
“后来我转职,跟了现在的老板。”罗伦斯很坦白,“我追求过你母亲,双方觉得没有可能,反而成了朋友。”
他对招莲娜,算是不错。
“你没有与她发展下去,可是因为她有一个女儿?”
“不,也不因为她是寡妇,我俩都穷,我又好大喜功,不是结婚人才。”
能把自己看得这样透彻,真是好事,非常难得,守丹笑了,罗伦斯洛不是没有优点的。
“这些日子,你母亲真过得很惨,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你原谅她。”
守丹又笑。
罗伦斯洛也有一个问题:“守丹,是你特别爱笑,抑或我特别可笑?”
“不关你事。”守丹连忙收敛笑意,“我爱笑。”
罗伦斯叹口气,“笑我也不要紧,我越来越似个小丑。”
守丹不忍,拍拍他肩膀,“不,我认为你是个好人。”
洛君有意外之喜,“真的?”
守丹很认真,“一点不假。”
招莲娜依然没有去付房租。
“都快走运了,付什么鬼房租,这幢烂公寓,爱住不住的。”
守丹要求母亲让她自己去挑衣裳。
招莲娜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儿,“上回那件晚装有什么不妥?钱,我有别的用途。”
守丹即时脸红,她为自己的天真汗颜,谁说过那笔钱她有资格分一份?
她出过什么力?人家一句笑言她就信以为真,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幸亏只是母亲,要是在别人跟前出这种丑,真是不堪设想。
梁守丹沉着起来。
赴约那夜,招莲娜浑身粉红色,打扮得十分年轻,守丹穿黑色,顿时像大了几岁。
招莲娜心情好,拉着守丹往镜前站。“像不像两姐妹?”
守丹没吭声。
她五官一点都不像母亲,身材也高许多。
“车子来了,快,快,现在还不是迟到的时候。”
守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大不小,打扮褴褛,不禁黯然。
反正是母亲的跟班,无所谓。
“心扉,幸亏见于新生的时候,都在学校里,穿着制服,我根本没有像样的外出服,想深一层,我根本没有像样的一个家,或是任何东西。”
“守丹,你觉得你这个人很像样,已经足够,你的朋友,心扉。”
招莲娜一个劲儿催,“你头发还没梳好,鬓角毛毛,算了,算了,人家要见的不是你。”
上车子的时候,慢条斯理,又矜持起来。
来接她们的仍然是罗伦斯洛,他当然知道招莲娜的脾气,他向守丹笑,谁知守丹正向他笑。
他看出小女孩仍然穿着旧衣服。
招莲娜把人力物力全副精神用在自己身上。
守丹满以为她们又要到那幢大厦的阁楼去,但这次,车子越驶越远,到了山之巅。
那所洋房,蹲在山顶,犹如鹰巢。
守丹仰起头,看到一条迂迥的私家路。
母亲说了她心中要说的话:“阿洛,这世界真不公平,有人会如此享福,又有人会那样吃苦。”
罗伦斯洛这人好不有趣,忽然说出一句成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守丹别转面孔,偷偷地笑。
她的笑靥反映在车窗上,被洛君看得一清二楚。
洛君又一次觉得羞愧,低下了头。
第三章
车子缓缓停下来。
一下车,就有一阵雷雨风扑上来,招莲娜连忙伸手去按头发。
守丹梳着一条马尾巴,一无所惧,任由劲风扑面。
招莲娜似笑非笑同洛君说:“你今夜不用回避?”
罗伦斯很有自信:“老板谈生意时,总让我坐一旁。”
这次守丹想笑而没笑。
这次守丹觉得悲哀。
做傍友就是做傍友,也是一种营生,但何必为主人赏一个笑脸而雀跃如此,奴性太重了。
他的老板可能没叫他那么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他自发自愿。
更加叫人难堪。
“心扉,是什么叫一个人变得那么卑下呢?他为何不少吃一点少穿一点,搬到较小的地方去住?”
“守丹,他没看到自己可悲的样子,或是,他不愿意看见,人们的眼睛有时最会欺骗自己,他们永远只看到他们要看的东西。”
大门打开了,宽敞的大理石大堂并没有像电影布景那样垂着大水晶灯。
守丹看不到灯光来源,天花板上没有顶灯,光线不知从何而来,柔和地洒遍地板,连招莲娜脸上那刻板浓妆都变得轻软,效果奇佳。
陈设非常简单,同金壁辉煌扯不上关系,招莲娜诧异道:“奇怪,沙发椅子全不配对,何故?”
罗伦斯洛答:“这是最新的名家设计,每种只做一件,全部手工。”
招莲娜慨叹:“钱作怪。”
“嘘。”
于是大家都噤声。
守丹好奇,主人家为什么还不出来迎接?
守丹认得那名管家先生,看样子倒是蛮辛苦的,需来回地跑,一个人理好几头家。
只见他同罗伦斯洛说:“侯先生就回来。”
这个时候,守丹才知道,洛某的老板,姓侯。
管家这时向守丹点点头,守丹也礼貌地向他笑笑,那管家有点受宠若惊。
洛某问:“赶得及回来吗?”
管家答:“还未到八点半,侯先生说回得来便一定回来。”
招莲娜问:“他自什么地方回来?”
管家答:“纽约。”
守丹没想到那么远,有点意外。
正在这时候,管家如一只猎犬似竖起耳朵,“到了。”
守丹什么都没听到,那管家已匆匆迎出去。
这些时候,守丹一直站着,双手结在背后,看墙上挂的几幅版画。
她认得是毕加索的和平鸽与斗牛图。
有人进来了。
罗伦斯洛“霍”一声笔挺站起,毕恭毕敬,犹如朝见皇上,就差没半跪在地。守丹不禁轻轻摇头。
只见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匆匆入内,管家亦步亦趋尾随身后。
守丹没想到侯老板那么年轻,她满以为他有五六十岁,可是眼前出现的人只有三十余。
他有点憔悴有点倦,示意罗伦斯洛上前听令,他在他耳畔吩咐几句,匆匆朝招莲娜颌首,接着抬头张望,似在找人,一眼看到守丹,脚步停留一下,随即上楼去了。
罗伦斯洛便对她们母女说:“他上去更衣,略作梳洗,请你们稍等。”
招莲娜心甘情愿,喃喃道:“没想到他那么年轻,那么英俊。”
罗伦斯洛有点不安。
守丹把各人动静都一一细心看在眼内。
“心扉,人生百态,真正奇怪,各有不同,百看不厌。我想,人之所以丑态毕露,乃是因为欲望无穷,有所企图,无意中露出贪婪之相,垂涎三尺,不惜代价,都要达到目的,好不丑陋。”
不一会儿,管家来请客人入座。
那位侯先生,坐在长桌的主人席。
罗伦斯洛介绍道:“侯书苓先生,招昭明女士,粱守丹小姐。”
守丹十分感慨,居然还有人记得招莲娜那样娟秀的原名。
吃的是西餐,食物很新鲜,味道却不算十分特别,这是法国菜的通病,但守丹却吃得很多。
她的座位被安排在侯书苓对面,隔着张三公尺的长餐桌。
招莲娜坐他左边,洛某则在右边。
一只长管杯子里的冒气泡饮料,守丹开头以为是汽水,甘香美味,她喝了很多,后来侍者取瓶子来替她斟满,才知道是香槟酒。
侯书苓没有讲话,也没有吃东西,菜上来,又撤下,他只喝酒,一边听罗伦斯洛絮絮向他报告,他的态度十分好,丝毫没有嚣张,对一个傍友亦似洗耳恭听,似一个真正有教养的人。
他的倦意更浓,但努力支撑,早上剃过的胡须此刻又长出青色影子。
罗伦斯洛努力发言,侯书苓唯唯诺诺,不明就里的有,极容易把他俩宾主身份调转。
守丹根本不去理会他们说些什么。
她吃完一客奶油,真想要多一份,侍者经过,她轻声提出要求,侍者答应到厨房去看看。
抬起眼,看到侯书苓笑。
他看到她看他,连忙垂下眼。
守丹越来越纳闷。
终于她听到母亲比较尖的声音:“先夫去世有些日子,本来是个教书先生,收入有限,我有女儿要照顾,开销大,阿洛是知道的,我一向把最好的都奉献给女儿。”停一停,“自己嘛,无所谓。”
守丹不理,自顾自吃银盆上的巧克力,母亲越来越像个九流戏子,对白表情夸张得同剧情脱节,什么时侯演变成这样,叫人伤心。
小小镶金边的白瓷杯里装着咖啡递上来,只有两口容量,守丹只觉排场有趣。
侯书苓非常有耐心地听招莲娜发表伟论。
守丹蓦然发觉母亲是在与人讨价还价。
为什么要开价?当然是做生意买卖,她有什么东西出售?守丹发呆,除了她自己,招莲娜还有什么?
“心扉,照说我是应该脸红的,但是我没有,吃太多苦,对一切已经麻木,恬不知耻,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原谅我,我先原谅了自己。心扉,我发觉生活真是不简单的一回事,而母亲,真是很可怜的一个人。”
“守丹,从现在开始,你要小心看住你的脚步,很抱歉,我只是你的纸上朋友,不能予你实际上的帮助,愧甚,你要照顾自己,心扉。”
侯书苓听完招莲娜诉苦,在罗伦斯洛身边说了几句,洛君又转告招莲娜。
招莲娜不觉异样,守丹已看出苗头不对,侯书苓有话为什么不直接对招莲娜说?
招莲娜不顾三七二十一,已讲出条件来:“我当然希望有一幢完全属于自己的,比较宽大点的公寓,装修家具齐备,以便我们母女安居乐业。”
只见侯书苓点点头。
招莲娜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却不忘得寸进尺,“守丹需要一笔学费。”
侯书苓牵牵嘴角。
他傍友连忙对漫天讨价的女人说:“没问题,没问题。”
这回子连招莲娜都诧异了。
运道转了吗,怎么会好到这种地步?
她试探着问:“每个月的开销……”
罗伦斯洛在她耳畔说了一个数目。
自她惊喜的眼神,可知侯氏出手实在丰厚。
招莲娜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女佣,司机,当然要有车子,缺一不可。”
罗伦斯洛这番自作主张,“当然,不能叫守丹乘公路车。”
招莲娜发愣,像是一下子中了七次头奖,要伸手拧一拧面颊,才知道不是做梦。
守丹在餐桌的另一头,也实实在在的意外了,母亲这些年来,即使偶有约会,也白赔时间精力衣服鞋袜首饰,这位侯先生待她恁地阔绰。
招莲娜一时间再也想不出她需要些什么,到底是好出身的女人,至今不禁背脊爬满冷汗,茫然不知刚才是怎么开口的。
只听得罗伦斯洛说:“你放心,你所说的,侯先生全部会替你做到。”
招莲娜点点头。
侯书苓实在累了,站起来,朝守丹欠一欠身,便转身离席。
从头到尾,守丹没有听他出过声。
他一走,罗伦斯洛便抱怨:“我的姐姐,你口气怎么似讨债。”
招莲娜赔笑:“我一时忘形,只怕不提出来会忘记,不如先小人后君子。”
洛君揶揄她:“你真打算做君子?那你得谢谢我这个中间人。”
招莲娜叹口气,“阿洛,以后少不了你的好处,我自会记在心里,这上下,你的场面也做大了,送你一辆汽车,你还要看是什么牌子,是不是?献丑不如藏拙,我还是省省吧。”
这番话似说到他心坎里去,他俯首不语。
招莲娜一时没站起来,她像是累得浑身关节散开,瘫着四肢不愿动,一边在心里盘算刚才可有漏了提什么,结果满意地笑了。
罗伦斯洛说:“过两日我把合同送上来。”
招莲娜一怔,“什么?”
罗伦斯洛笑,“侯家无论做什么,都喜欢一清二楚。”
招莲娜大奇,“合同上怎么说法?”
“你看到了自然明白,大概说侯氏投资一笔资金,分期付款,依时分摊之类。”
招莲娜呆呆地说:“厉害。”
罗伦斯洛叹口气:“自然比我们精明万倍,不然人家怎么会比我们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
过半晌,招莲娜说:“走吧。”
这时才想起守丹,“守丹,守丹呢?”
守丹见他俩讲个没完没了,再荡到大堂另一边,发觉门内是间跳舞厅,木条子地板,长窗外是游泳池,波光粼粼,映上树梢。
正站着看风景,忽听到身后有人说:“你来了。”
守丹一怔,这声音她听过,这是上次在阁楼作客时听到的同一种声音。
她转过头来,“你已知道我是谁,但,你又是哪一位呢?”
那人不知站在什么地方,守丹看不见他。
到底是孩子,守丹笑说:“你可是躲在幔子后边?”
她走过去,轻轻掀开丝绒幔子,里面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