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中新生对守丹说:“怎么样,他们不怎么可怕吧?”
守丹笑笑,可怕也不关她的事,她与这班人不相干,一年顶多吃一顿半顿饭,他们怎么看她,无关紧要,她则无暇去看他们。
“爸妈希望我们毕业后回来。”
那是两年后的事了,此刻说还嫌早。
“我想先结婚。”
守丹一回到家便扬声问:“有没有我的信?”
女佣即刻递上一只浅蓝色的信封。
守丹连忙拆开。
“守丹,命运并非世袭,请勿将母亲的旧衣硬往身上套,你有你的路要走,成败与前人无关,世上没有海枯石烂不变的快乐,承认了这一点,生活会容易点。”
守丹心中舒服多了。
她轻轻收好信,提起笔写:“心扉,这段日子,因为生活安稳,更加有机会静静想起往事,我的记忆,似可以追溯至胚胎时期,不,也许没有那么远,但肯定记得身为幼婴,母亲每早进来看我的情况。一边将我轻轻抱起拥在怀中,一边说:‘妈妈的小公主,妈妈的亲生女’,她眼角冒出亮晶,大滴眼泪,仿佛充满悲怆,像是预知了我的命运。现在,我不再恨她,昨夜我梦见她,肉身已经腐败,啊,那曾经赋我以生命的肉身已不存在,她的灵魂却年轻美好,飘拂至我身畔,专注凝视我,我们之间回复到相爱的时期,当中苦难不复记忆,她对我说,她甚至没有向父亲提及过去种种,因不想他伤心,我想她终于得到了安息。”
“守丹,记忆对于我们,像不像逛游乐场?经过许多游戏摊位,进到鬼屋探险,坐惊险的过山车,然后倦了累了,出场后回头一看,只见远处亮晶晶灯光,摩天轮缓缓转动,一切已是身后之事。”
“心扉,没有人可以安抚我的情绪,像你那样成功,几句话已证明你对我有无限谅解,有你这样的朋友,我感谢上苍。”
“守丹,上主总不会叫我们一无所有,再苍白贫瘠的时候,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我们拥有若干他人所无,值得珍惜的人与事。”
“心扉,是的,我一直拥有于新生与你。”
“守丹,我们两人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你是知道的吧?”
假期快要结束,守丹把握最后机会替新生去买开司米羊毛袜,正在挑选,身边来了一位女客,顺手取起守丹已经拣好的袜子细看。
守丹觉得她面善,注视她侧面一会儿,忽然想起她是谁。
这是曾经建议要领养过梁守丹的沈阿姨呀。
守丹轻轻在她耳畔叫:“沈阿姨。”
那位女士惊愕地抬起头来,只见跟前站着一个打扮入时的美貌少女,正朝她笑,她在脑海里搜索好一会儿,一点记忆也无,见少女如此亲昵,想必是个熟人,谁,到底是谁?
那位女郎已经拉起她的手,“阿姨,我是梁百思的女儿梁守丹。”
沈阿姨“啊”一声,“守丹,你长这么大了。”是守丹,是她故人粱百思的孤女梁守丹。
她连忙再客观地上下打量守丹一次,见她穿着考究,才放下一颗心来,把她拉到一旁,“不认得了,女大十八变,妈妈呢,妈妈可好?”
守丹答:“妈妈去世快一年了。”
沈阿姨黯然,“难怪,我每次回来想同你们联络均不得要领,地址电话全更改了没有人见过你们。”也没有人记得她们母女。
“沈阿姨,有空没有,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好好好,我俩聚聚旧。”
守丹最想知道一件事,如今捧着热茶,她问沈阿姨:“家父最爱我们母女吧?”
沈阿姨答:“那当然,我记得有一个夏天到你们新家作客,你大概两岁半吧,穿着小小织锦旗袍,满屋尖叫着乱跑,没有一刻静下来,真是个可怕的小家伙呢。后来百思抱你坐在膝头上,你靠在父亲怀中,他一下一下抚摸你头发,我记得很清楚,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对孩子显露那么多爱意……”
守丹微笑地陶醉在回忆中。
沈阿姨双眼润湿,“好人去得早。”
守丹低头不语。
“守丹,不知你还记否,我曾试图做你监护人。”
守丹点头,“记得很清楚。”
“你母亲不想你离开她。”
“求亲靠友,非她所愿。”守丹第一次帮母亲讲话,要是彼时跟着沈阿姨,命运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沈女士不欲多言,她殷切地问:“守丹,你好吗?”
“好,”守丹毫不犹疑,“我快要结婚了。”
沈女士听了松下一口气,浑身筋骨都自在起来,守丹感动地看着她,沈阿姨是罕有人种,她是那种见到别人好会真正开心的人。
守丹因此说:“沈阿姨,你现在可以放心了。”
沈女士取出手帕印一印眼角,“守丹,你倒晓得我一直挂念你。”
“是。”守丹微笑,“我知道。”
“我同梁百思是挚友,当年……”沈女士不讳言,但却含蓄地说:“我落选了。”
守丹马上明白当年父亲在母亲与沈阿姨之间任选其一,结果挑的是母亲。
那时候母亲的娇俏一定深深吸引他,没想到时移世易,危难中她那份天赋派不到用场,而沈阿姨的刚毅则必然能够帮到家人。
或许,守丹想,父亲应该选沈阿姨。
“守丹,所以很多时候,我都有个感觉,也许你会笑,我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你便是我的孩子。”
守丹自然明白那个想法,她微笑,沈阿姨比母亲幸运得多了,但是当年,她想必为得不到的爱哭泣过。
她们两人相对唏嘘。
忽然之间守丹觉察到天色已经暗下来,看看腕表,一个多小时已经过去。
“我们要道别了。”沈女士温和地说。
她俩在暮色中分手。
“心扉,我今夜心事重重,如果当年父亲同沈阿姨结合,生下我,因沈阿姨是个做事业的独立女性,我必不致吃苦,她独力就会把家庭照顾得很好,而我可以自她的智慧与经验中学习良多。”
“守丹,如果你的母亲是沈女士,梁守丹就不是现在的梁守丹,她可能决定不要孩子,或者生下一双男孩,届时你学习什么?”
“心扉,这些年来,你的幽默不减,总是掌握机会揶揄我。”
每天傍晚,守丹一定收到心扉的信。
假期过后,回到麻省,他们便结了婚,仪式非常简单,由于新生的教授出任主婚人。
当日下午,守丹去开信箱,便看到心扉祝贺她的信。
她决定以后风雨不改,每日傍晚开启信箱。
于新生拨电话把结婚的消息告知父母。
于先生态度相当冷淡,“你已成年,应当知道怎样做,我们事事以你为重,不见得会反对你娶梁小姐,不必小心翼翼在事成后方来通知。”
倒是于太太来解围,“老头,明天要上船了,第一站是横滨,我们高高兴兴旅行去,不要理睬他们,反正孙子姓于,是咱们家真种,那小子必定同样对父母冷淡,替我们报仇。”
于新生啼笑皆非。
守丹给心扉这样:“那天,自注册处出来,我希望看见侯书苓,至少罗伦斯洛也应该到吧,但是对面马路一个人也没有,他们决意要忘记我,同时也希望我会忘记他们。”
“守丹,那么,大家都把过去给全盘忘记吧。”
“心扉,我此刻过着极之朴素单纯的生活。早上到学校,下午做功课,傍晚,新生自超级市场带回作料,做一锅热汤,吃完饭,聊聊天,算是一天。我们出奇地快乐,打算在毕业后各自找一份工作,一个月赚千把块,已够开销,日后也许会养一个孩子,侯书苓拨在我名下的财产,用作防身用吧,或者,若干年后,可以捐给大学作奖学金。”
“守丹,但愿你生活永远平静无波,我就可以光荣退役,我是你少年时代的朋友,此刻你生活已踏人另一阶段,我想名正言顺地淡出。”
“心扉,万万不可,让我们的友谊持续到永远,我需要你。”
“守丹,我们之间通信,应当到此为止。”
“心扉,假如每次回信使你觉得累,那么,每三封信,甚至每十封信回一次都不要紧,但千万不要终止对我的关怀。”
“守丹,那么请告诉我,我们通信,到几时为止?”
“心扉,到我不在世界那一日,到我已不能写信那一日,到你写不动信那一日。”
“守丹,那我不得不答应你继续写下去,可惜我的文笔欠佳,希望以感情补足。”
“心扉,谢谢你。”
后记
于写意终于读完了所有的信。
她揉一揉酸涩的眼睛,自安乐椅里站起来,拉开窗帘,天已经亮了,她竟花了三个通宵来读遍所有心扉的信。
那些信已被父亲编上号码,顺序读来,犹如一本厚厚的小说,字里行间,充满人间悲喜传奇。
她听到父亲咳嗽声。
接着,他出来了。
他每朝清晨第一件事,便是到园子剪一朵鲜花,供奉在母亲的照片前。
他问女儿:“终于看完了所有的信?”
于写意点点头。
于新生叹口气坐在女儿对面,俯首无言。
“你一直一天给她写一封信,从不间断?”
于新生颔首,“直至她去世。”
“多少年?”写意问父亲。
“二十多年。”
写意没想到父母之间会有这样荡气回肠的举止。
却仍然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不面对面讲清楚呢?”
于新生答:“她喜欢写信,就写信好了。”
“你爱她。”
“是。”
“母亲一直知道后期那个心扉是你吧?”
于新生莞尔,“当然知道。”
“但却没有拆穿。”
“这是我们交流的唯一渠道。”
写意当然记得母亲是个不爱言笑的人,即使对唯一的女儿亦如此,她时常紧紧拥抱写意,不发一言,半晌,泪流满面,写意自两岁开始,便会轻轻替母亲拭去眼泪。
写意遗憾,“母亲去世得太早。”
“我们婚后日子过得不错,她不是不快乐的。”
在她去世一周年纪念日,父亲把他们的信拿出来给她看,那些信包括梁守丹自写自答部分在内。
于新生说:“我很庆幸能与她在一起共度那么多快乐日子。”
写意问:“信中其他的人物呢,像神秘的侯书苓,像老好罗伦斯洛,像可爱的沈女士,他们可好?”
于新生缓缓地摇摇头,“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写意喃喃说:“也许他们只是配角,他们不重要。”
写意却知道,一直以来,祖父母对母亲略有成见。
“我的童年、少年生活,胜母亲多多。”
于新生答:“你妈妈没有童年,但很奇怪,一直到中年,她都仍然维持少女心态。”
“我知道,每天黄昏,她都去开信箱,收心扉的信来读。”
写意自十一二岁起就奇怪那是什么人寄来的信,从不间断,而母亲每次读完信,心情都轻盈起来,脸上闪着晶莹的光辉,使她容颜更加美丽。写意老希望她遗传母亲的身段容貌,但是没有,她长得像父亲,端庄,但不算出色。
“写意,祝你十七岁生辰快乐。”
“谢谢你,父亲。”
写意再揉揉眼睛,“我要上学了。”
她略加梳洗,抽起书包,出门。
写意开一辆小小敞篷车,她没有直接到学校,她先到母亲墓前致敬。
她默默地说:“母亲,我看了你的信,了解了你的一生,现在,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寒冷气候中,写意站着良久,忽然之间,一只鸟拍翅飞向灰紫色的天空,写意一抬头,蓦然发觉身边有个人,她一怔,那人在什么时候已悄悄站在她身后?
男子穿着灰色长大衣,头发斑白,高大,正低头哀悼,并无携带花束。
写意转过头去问:“阁下又是谁?”
他的思潮被打乱了,略觉不快,抬头看着于写意,半晌也问:“阁下是谁?”
写意说:“我们拜祭的是同一个吧。”
“我来向梁守丹女士致敬。”
写意说:“她是我母亲。”
那男子退后一步,脸色在该刹那变得祥和温柔,“你长得不像你母亲。”
“你认识家母?请问你是哪一位。”
那男子也忙不迭问:“你可是姓于?”
“是,我叫于写意,家父于新生。”
那男子点点头,“啊,他们终于结了婚,且生下女儿。”
写意心一动,上下再次打量他,“我想我已经知道你是谁,你是洛先生。”
是,那的确是罗伦斯洛,他没想到少女会把他认出来,又惊又喜又伤感。
他呆半晌,对写意说:“我认识守丹的时候,她恰恰同你现在这么大。”
写意微笑,“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罗伦斯洛哀伤地颔首,“我最近才得知她去世的消息,这些年来,她生活低调,一直没露面。”
写意吁出一口气。
“你怎么会把我认出来?”罗伦斯洛问。
写意义笑笑,结伴与洛先生朝小路走去。
“我当然认得你,洛先生,我十分感激你那样爱护家母。”
罗伦斯洛一震,看住写意,那女孩子一双清晰的妙目也正看着他,她竟知道他的心意!多年来人们只知道罗伦斯洛是个奴才、跟班、傍友,最主要的工作是替老板物色异性,以及把她们服侍得妥妥帖帖,爱上梁守丹,是他心底最深最黑的秘密,他以为他会安全地把这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谁知在今日,一个陌生少女轻描淡写道破了它。
罗伦斯洛觉得这个早晨特别寒冷。
“你是谁?”他失声问,“你简直是个鬼灵精。”
写意很温和,“不需要那么聪明也知道你第一眼看到她已经爱上了她,所以你对她那么好,对她母亲更好。”
罗伦斯洛鼻子一酸,连忙低下头,免得少女看到他的热泪,他的心缓缓绞动,他记得那么清晰,第一次见到梁守丹,她穿着母亲不称身的旧衣,他讲的每一句话,都惹得她笑……
仿佛只是上几个月的事罢了,当中的岁月去了何处?蓦然梁守丹的女儿都这么大了,且灵敏过人。
写意连忙把握机会,“洛先生,请问,侯书苓现在何处,他可安好?”
罗伦斯洛连忙回到现实世界来,这女孩比她母亲更不好应付,他非小心翼翼不可,“他过隐居生活已经很久,不问世事。”
“有没有再结婚?”
罗伦斯洛诧异地问:“谁,谁告诉你一切,是你母亲?”
“不,凭我自己推想。”
过一会儿罗伦斯洛答:“没有,他没有再婚。”
“你呢,你的婚姻生活可愉快?”
“尚过得去,我的女儿比你大一岁,儿子比你小一岁。”
“那多好。”写意有点老气横秋,“像你这样的好人,应该生活得好。”
罗伦斯洛笑了,少女的神情,像足当年梁守丹,无形中,她的生命已得以延续。
“我想我们该说再会了。”
“于写意,我祝你永远幸福。”
“你也是,洛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