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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扉的信 page 12 作者:亦舒

  那是一只很瘦很老的手,手指蜷曲,手背布满寿斑,但指甲修剪得非常整洁,穿着白色真丝唐装上衫,守丹记得丝上花纹是一段一段的云。

  “好,好,”他说,“你去吧。”

  守丹轻轻松开他的手,站起来退出去。

  那是她最后一次与老爷子讲话。

  不多久他就去世了。

  守丹整整一个月没见到侯书苓与罗伦斯洛。

  几次三番她想问能帮上什么忙,都苦苦忍住,只是忠诚地守在家中等待吩咐。

  司机老王说:“太太,车子里也有电话,不如我载你出去兜风。”

  “不,我不闷。”她真的不觉得闷。

  终于在一个下雨的黄昏,侯书苓主动上门来。

  守丹正躺在卧室假寝,听见女佣开门,连忙迎出。

  侯书苓坐下来,泪流满面。

  守丹让他去哭个痛快。

  半晌他抹干眼泪,喝一口茶,一句话也没说,站起来走了。

  守丹送他到门口,看着他上车,看着他的车子远去,才返回屋内。

  第二天仍然下雨,早上十点钟似晚上十点钟。

  有稀客来访,她是张琦琦。

  进门时她咕哝着:“像英国的秋季,一早大黑,你有没有到过英国?我在伦敦认识书苓。”

  守丹有点欢迎她,张琦琦马上觉察到了,握住她的手。

  “阿洛叫我来看看你,他知道这上下只得我与你有空。”

  “谢谢你。”

  “我们虽不是自己人,也并非外人。”

  守丹只得微笑。

  “书苓承继了他父亲整笔遗产。”

  守丹递茶给张琦琦,像是让她润润喉,好继续说下去。

  “其实书苓这些年来本身的事业也发展得极好,根本不在乎遗产,”她停一停,“他的事,你应该全知道了吧。”

  守丹不出声。

  “一个根本不应该结婚的人,居然有三个妻子。”张琦琦苦笑,“现在他不用再取悦他父亲,你们可以离婚了。”

  守丹忽然说:“你要是不怕发胖,我有极好的蜜糖蛋糕。”

  张琦琦识趣地笑,“哎呀,我可以一口气吃一整条。”

  她逗留了不少时候才走。

  吃完点心还陪守丹玩了一阵纸牌,守丹唯一懂的只是二十一点。

  “心扉,外头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好像与我不相干,你没有见过我的鞋子吧,大部分鞋底都不脏,即使上街,也不过直接由屋内踏进车内,两个地方都铺着地毯,或许你是对的,我将争取升学的机会。”

  “守丹,你要尝试把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

  “心扉,这些年来,你一直在我身边支持我,我感激你,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

  “守丹,我并没有为你做过什么,一切还不都靠你自身挨过。”

  许多许多个下雨天的黄昏之后,侯书苓终于再出现了。

  这个关口,他应该比什么时候都疲倦,但是看上去反而比往日精神。

  他终于自由了。

  守丹很为他高兴,父子俩的恩怨终于结束,他肩上包袱已经消除,他毋须再为任何人改变他的生活方式。

  “守丹,坐这里。”

  守丹过去坐他身边。

  他低声说:“世上只有两个人爱我,一个是父亲,另一个是你。”

  守丹连忙说:“老先生爱你是不容置疑的。”

  “是,他最终接受了我,也原谅了我。”

  守丹笑,“至于我,我只不过是尽本分而已。”

  “那也需要极大的忍耐。”

  “但我收取了为数至巨的酬劳。”守丹很坦白。

  侯书苓笑,“许多人都向侯氏支取酬金。”这是事实。

  守丹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

  “你愿意跟我离婚吗?”侯书苓温柔地问她。

  “不急着做这件事。”

  “守丹,你的确慷慨,别忘记时间对你来说极之宝贵,快快与我分手,好嫁一个你喜欢的人。”

  “我并非不喜欢你。”

  侯书苓笑笑,“我叫罗伦斯去安排。”

  “心扉,别的男人,视求婚为最高敬礼,侯书苓则刚刚相反,他专门同女人离婚,这是他报答我们的做法,可惜我根本不觉得自己结过婚,又怎么会急着去离婚。离婚,大抵是已经不爱那个人,想甩掉他,以后同这个人断绝关系,我与侯书苓一直各管各。”

  “守丹,与侯氏分开,你便可以恢复从前的身份,值得考虑。”

  “心扉,从前我家没有隔宿之粮,从前的身份无可恋之处。”

  “守丹,望你自己思量清楚,我的愚见是,你应当同侯氏分手后留学。”

  “心扉,我会好好地思考这个问题,谢谢你。”

  她问罗伦斯学校在什么地方。

  “你想到欧洲抑或美洲?”罗伦斯反问。

  “我不是一个诗情画意的人。”

  “那么我建议你到美国东部去就读。”

  守丹微笑问:“夏季热不热,冬季冷不冷,人情暖不暖,还有,男孩子们可英俊?”

  罗伦斯洛诧异地看着守丹,“你为这些担心?我相信你有通天的本领,能够使花儿开,能够使太阳升起来。”

  “阿洛你不要开玩笑。”

  “麻省会给你最美丽的春季。”

  “什么学校?”

  “不是卫斯理。”罗伦斯微笑。

  “对,”守丹自嘲,“我哪里够分数。”

  “你比她们幸运,你毋须读得那么辛苦,她们想得到的,你已全部拥有。”

  守丹笑意更浓,“真是的,聪明能干的人,做足一世,像我这样的迟钝儿,享一生一福。”

  罗伦斯凝视她,“守丹,很抱歉,你不像是个享福的人。”

  守丹摇动一只手指,“啧啧啧,别看低我。”

  “但愿我眼光奇差。”

  “心扉,接着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见到侯书苓,他仿佛已经把我忘记,这一天是迟早会来临的,每次他要离婚,都会这样叫女方知难而退。看情形我也不方便再拖延下去,偏偏在这个时候,母亲病了,心扉,你还记得我有个母亲吧。”

  “守丹,每个人都有母亲,每个人均由母体孕育,九个月后呱呱堕地,托世为人。”

  由罗伦斯洛把这个消息告诉她。

  招莲娜旧病复发,癌细胞已经扩散。

  “她想见你。”

  守丹沉默一会儿,“我不想见她。”

  “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侯书苓问你要不要迟一个学期入学,你可以留下来陪着她。”

  守丹摇摇头。

  罗伦斯洛蹲下来,几乎恳求她,“守丹,缘何残忍?”

  守丹淡淡答:“我有我的理由。”

  “守丹,但愿你不会后悔。”罗伦斯诅咒她。

  “心扉,母亲将要离开这个世界了,日期已可准确地计算出来,大概只有五个月到九个月左右,那个孕育我的身体,将死亡、被葬、长埋地底、腐化,变成一堆白骨。忽然之间,我明白什么叫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扉,我们出生的时候,都是一团粉似的幼婴吧,何等美丽可爱的色相与皮囊,最终结局却人人相同,此刻我的心充满悲恸,但是我仍然不想到医院去探访我的母亲。”

  “守丹,我开始相信人同人之间,即使是父子、母女、弟兄、姐妹,也讲究缘分,但爱恶之余,可否也论及责任。”

  “心扉,我对她的责任已尽,因我的缘故,她这一两年的生活总算过得丰盛,一样不缺,此刻躺在私家医院一级病房里,或许医不好病,却不用吃不必要苦头,我并无内疚。”

  这次,心扉没有再回信。

  罗伦斯前来送她上飞机。

  “这是你那边的地址,届时有人接你前往,记住事事小心。”

  守丹双目一直凝视远方。

  “侯书苓忙于公事,他祝你顺风。”

  守丹收回目光,“我并非等他。”

  罗伦斯忍不住揶揄她:“那么,你必定是在等你母亲。”

  守丹轻轻回答:“我希望我等得到爸爸前来。”

  但是父亲已经在多年多年之前离开她。

  在她漫长苦涩的青春期,父亲一次也未曾入梦,他不知有否偷偷来看她,暗中替她打气,“熬下去,丹丹,熬下去。”

  爸爸生前从未想过他的小公主会要熬苦,而且苦了那么多年。

  守丹抬起头,“我要走了。”

  这还是守丹第一次乘飞机,头等舱里各式新鲜事物却未引起她的好奇,她又一次成功地把自己与环境隔开来,很快地睡着了。

  到醒来才发觉困到极点,于是再合上眼,一直到飞机降落,已是另外一个国家,另一种时间。

  拎着简单的行李走出海关,看到大堂中有人用双手拉着横额“接粱守丹”,守丹知道这便是侯书苓派来的人,他的前妻们讲得一点不错,侯书苓的确是个好人,许多男性对现役妻室还不及侯书苓对前妻来得周到。

  守丹已把自己当作侯书苓的前妻。

  她迎向那个人,说:“我便是梁守丹。”

  守丹看不清楚那个人的脸,只见他穿着便服球鞋。

  她起了疑心,“我是梁守丹。”她重复一遍。

  那人缓缓放下布额,“守丹”。

  守丹睁大眼睛。

  “守丹,我是于新生。”

  忽然之间,守丹泪盈于睫,“我知道你是于新生,你是怎么来的?”

  “一位侯先生通知我来接飞机,我还以为有人搞笑捣蛋,后来他连接三天给我电话,我就想,即使有人愚弄我,也不过是浪费三两个小时而已,于是赶了来。”

  守丹哑口无言。

  “那位侯先生是什么人?”

  守丹只是呆呆地看着于新生。

  “管它呢,只要接到你就好了,侯君说你会在麻省升学,正好杜格拉斯学院就在理工学院毗邻。”

  说到一半,才发觉守丹的思潮已飞出去老远,不像在听他说话,故笑着叫她:“守丹,回来,回来。”

  “心扉,侯书苓都替我设想好了,能对女性这样温柔体贴,真是难得的,或许真的应当同他结婚。他的出现,似纯为救我出苦海,但开头我不知道结局会这样好,我还以为我将终身成为侯家的婢妾。”

  于新生没有问及梁守丹的过去。

  他说:“你知道什么叫作恍如隔世?那天在飞机场看到你的脸就是了,谁还关心过去两年间的事,我不如掌握未来那几年是正经。”

  守丹便没有再提。

  “心扉,我已开始新生活,现在,除了写信给你,我还写信给侯书苓。”

  罗伦斯洛打电话过来给守丹,笑道:“那些中文信是你写给侯书苓的?拜托拜托,下次用英文,我忘了原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侯书苓看不懂中文,他自幼学的是英语同法文。”

  啊,身为他妻子都不知道这个事实。

  “他收到信便叫我拿到外头翻译社当机密文件翻出来。小姐,我已经够忙,还拜托你体贴我。”

  守丹说:“阿洛,现在你眼中没有我了,人一走,茶便凉。”

  “守丹,好消息,离婚申请已经办出来了。”

  守丹沉默,过一刻问:“我们结婚有多久?”

  “一年零二十三天。”

  “那么久了。”

  “守丹,我想你回来一次,在离婚书上签个字,同时,也看看你母亲。”

  “呵,”守丹揶揄,“一举数得。”

  “守丹,她不行了。”

  “你们那边天气好吗?我们这里下大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猜想天堂就是这个模样。”

  “守丹——”

  “阿洛,你是真为我好吧,相信在你过身之后,灵魂仍会归来,在我身边提醒我,‘守丹,这样做,守丹,那样做’。”

  罗伦斯洛啼笑皆非,过一阵子悲凉地说:“狗咬吕洞宾。”

  守丹便叹息,“来了,来了,稍不如意,便将人比作狗,惯技。”

  罗伦斯恼羞成怒,“我下个月便告老还乡,你到底回不回来同我道别?”

  守丹吃一惊,“你退休?”

  “梁小姐,你太健忘,我早就同你提过。”

  守丹呆呆地,“你好像答应做到我二十一岁。”

  “我从没那样说过。”

  “阿洛,不要走可不可以。”

  “相信你也乐于看到我成家立室,出去做点小生意吧。守丹,我已年近四十,不能再打躬作揖‘老板是是是’了,总得当机立断。”

  “我不要听。”

  “明天会有人送上飞机票。”

  “我不会回来。”

  “守丹,我只是侯书苓一个卑微的手下,没有办法勉强你,再见。”很明显,他是赌气了。

  那一天,守丹如常地写笔记,看参考书,傍晚见到于新生,她说:“我有事得回家三两天。”

  “不要我陪?”

  守丹摇头,“我速去速返,你不会觉得异样。”

  “只准你去两天,”于新生笑,“看,已经开始管你了。”

  守丹笑,忽然觉得一切不是真的,她凄凉地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于新生的脸颊,新生一侧头,将她的手夹在脸与肩膀之间。

  太开心的时候,什么都不似真的。

  守丹也深知这次回去,有许多事要办,亦是罗伦斯最后一次为她服务。

  守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他。

  他笑嘻嘻迎上来,“梁小姐果然没让我们失望。”

  仍把守丹送返从前寓所,那女佣欢欢喜喜地迎接她。

  这一幕更假,往日守丹最羡慕为家长宠爱的同学,出外留学一年半载不返,家里卧室布置照旧,专等主人回来。梁守丹大概不会享受到那样的待遇了,她们欠租,房东一直扬言要把她们母女赶出去绳之于法,没想到今日好梦变了一个形式成真。

  她反而睡不着。

  见天亮便起床,到底年轻,也不觉得疲倦。

  罗伦斯真是没话说,一到办公时间便来了,神采奕奕。

  守丹取笑,“找到对象了,是哪一家的小姐。在何处做事?”

  罗伦斯狡狯地一笑,“我才不会告诉你,她是我的秘密。”

  “我知道,”守丹感喟,“我们都是有过去的人,你同我都想将过去埋葬。”

  阿洛吁出一口气,果然是同道中人,对他了解透彻。

  守丹笑:“只是洗心革面之后,你会习惯新生活?”

  “我已经有心理准备。”

  “祝你顺风,”守丹笑,“不过,我们一直会等你。”

  “守丹,侯书苓希望同你离婚,我与你将同时离开侯家。”

  呵是,守丹忘记了自己,她迟早也要走出侯家。

  “心扉,住在侯家久了,真怕走不出来,一切都是现成的,做得最最周到,不用开口,已经什么都有,现在蓦然知道要走了……不知还走不走得动。”

  当下守丹看着窗外,默不作声。

  “我陪你去签分居书。”

  一直到律师办事处,守丹都没有再讲话。

  侯书苓在会客室等她。

  守丹一见他便上去拥抱,侯书苓轻轻吻她的面颊。

  他说:“那边生活适合你,你气色很好,人也胖了。”

  真不像是来离婚的。

  签完名,守丹把手上的红绿两色戒指抹下还给他。

  侯书苓却说:“你戴着吧,我用不着它们。”

  守丹又过去抱着他的腰,把脸搁到他胸膛上。

  “以后我还见不见得到你?”

  “为着你利益,最好不要再与我见面。”

  “你可会想念我?”

  “当然我会,每个人都会,罗伦斯,我,还有,你母亲。”

  守丹不出声。

  “这是她住的医院地址以及病房号码,去看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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