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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二三事 page 7 作者:亦舒

  方有贺头都痛了,只得借酒浇愁,连喝两罐啤酒。

  而且狠心的叶芳好一直没有来看他。

  飞机快抵埗,方有贺双腿麻痹,站起来四处走动,才碰见芳好。

  “你怎么坐在后头?”

  “我原想与你坐。”

  芳好看着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很少笑,但是那笑容在有贺眼中,感觉似重重乌云中溅出金光,可爱到极点。

  一切还都是值得的,他凄凉地想,她终于明白他的心意。

  芳好回到座位,邻座华人有一本杂志落在地上。

  芳好一眼看见封面大字标题:伏贞贞另结新欢。

  芳好伸手去拾那本杂志,半途又缩手。

  喂,关你什么事?

  但忍不住又拾起杂志翻阅。

  分手了?他没说,当然,同他不熟,无从说起。

  图片中伏贞贞已经另外有男伴,真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人比方有贺更加年轻英俊。据记者说,是一间电子厂少东。

  伏贞贞不愿接受访问,冷着脸对记者。

  芳好把那本杂志还给原主。

  这是他跟来欧洲的原因吗?

  芳好忽然有点胃口,问服务员有什么好吃。

  服务员给她一客三文治,一杯果汁。

  邻座叹气,“下次真要乘头等,头等可吃乌冬面。”

  芳好笑笑。

  但是她的悲与喜,都与物质条件无关。

  终于到家了。

  方有贺几乎要跪在地上吻他熟悉的泥上。

  家里司机迎上来,拎起他的行李。

  他到处找芳好,已经不见了她。

  这时有记者迎上来,“方先生?”用镁光灯替他拍照,“你同伏贞贞可是结束关系?为什么?你可知她另外有男朋友?”

  方有贺登上车子回家。

  其实芳好的车子就在他后边。

  老司机阿忠说:“太太请你回家吃饭。”

  芳好说:“我累了,同太太说我明天再去。”

  阿忠只得把她送到公寓。

  “二小姐的新居已经布置好,请你去参观。”

  这么快?一定是贺成公司全体同事出动帮手。

  芳好松弛下来,在车上已经睡熟。

  阿忠不忍心叫醒她,她却睁开眼。

  “到了。”她自己开门下车。

  阿忠拎着行李陪她到门口,看她进去了,才用电话通知叶太太:“大小姐回了家。”

  芳好进了门,一直走进睡房,躺在自己床上,昏睡过去。

  从前下了飞机还可以直接回公司做半日工开半天会,现在连淋浴的精力都没有。

  芳好不再讨论自己是否今非昔比,她结结实实睡了十个钟头。

  梦乡真好真温馨,怪不得很多人不大愿意醒来,华人文化与梦有不可分解的纠缠:庄子梦见蝴蝶、杜丽娘游园惊梦,怡红公子在一座红楼里做梦,有人趁黄梁未熟时也做了一个梦,苏轼说,他夜来幽梦忽还乡,看到亡妻在小轩窗下正梳妆……

  芳好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

  电话铃响了又响。

  终于有人不耐烦,用锁匙开了大门进来。

  芳好醒转,“是结好吗?”妹妹有她家门匙。

  结好身上一股薰衣草清香,脱下外套,一身杏色凯斯咪衣裤。

  “姐你衣服都不脱就睡,太可怜了,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伙计出门?”

  “力不到,不为财。”

  “妈妈好像还有点节蓄。”

  “妈妈自己也要用。”

  结好咕哝:“这番话不是明说给我听吗?”

  “不关你事,”芳好笑,“你已是方家的人,以后吃用全归方家。”

  “姐,到我家来看看,给点意见。”

  “一定美奂美伦,装修得像建筑文摘里示范单位般。”

  “去,快去梳洗。”

  “我得回公司。”

  “星期六,回去干什么?”

  “看报纸打电话也好。”

  “哪里才是你的家?”

  芳好答:“公司有盈余,不知多高兴。”

  梳洗完毕,芳好才看到妹妹戴着硕大洁白的钻石耳环。

  方家是高尚人家,善待媳妇。

  “已知会父亲?”

  结好抬起头,“我不想忤逆母亲意思,她不想见到他,他另外有一个家,根本不在乎我们,通知他等于骚扰他。”

  芳好披上外套,“你的婚礼由你作主。”

  她跟妹妹出门。

  车子驶上山,一路上大厦矗立,像碑林一般,把海港挡得密密实实,车子忽然在弯路上一转,柳暗花明,在一处平台停下。

  这个地方比较宽敞,也可以呼吸到新鲜一点的空气。

  芳好下车,“位置很好。”

  “请移玉步。”

  上了楼,结好掏出锁匙开门。

  “装修由伊芬爱伦负责。”

  舒服大方别致不在话下,芳好却不打算久留,喝了咖啡,她对妹妹说:“祝你福寿康宁,五世其昌。”

  “芳好,你呢?”

  芳好微笑,“我做牛做马,无怨无悔。”

  结好说不出话来。

  “我要走了。”

  她回到公司,已是中午,接待员却没有走,一见芳好便说:“叶小姐,欢迎凯旋回来。”

  这样会说话,芳好微微笑。

  “叶小姐,有客人在会客室等你。”

  “谁?”

  “他说,他也姓叶。”

  芳好耳畔嗡一声,立刻走进会客室。

  那客人转过头来,俗称盐与胡椒般灰白头发,十分好看,身型挺直,一点不显老。

  他笑着招呼:“芳好。”

  芳好连忙说:“爸,你为什么不预早通知我?”

  那人正是她生父叶无敌。

  “你呢,你结婚又何曾通知我?”

  芳好笑,“爸,结婚的是结好,不是我。”

  “是结好嫁方有成?”叶先生错愕。

  “是呀,有成比我小一截,怎会是我对象?”

  “不,我记得方家还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一点。”

  “那是方有贺。”

  叶先生坐下叹口气,“原来是结好要结婚。”

  “是呀,你搞错了。”

  秘书捧出茶点。

  叶先生对女儿说:“让我看看你。”

  “老了。”

  叶先生微笑,“父母在堂,怎可说老。”

  芳好无限感慨,她不敢言,亦不敢怒,心中怨怼,半句不敢透露,对父亲仍然十分尊敬。

  “方家那两个男孩我都认识,人品还算不错。”

  芳好不出声。

  “芳好,你太瘦了,一定是辛苦的缘故,听说公司业绩不错。”

  芳好端着茶杯与父亲闲话家常。

  上次与他见面是几时?

  她毕业那日,他来观礼,七年了。交通如此方便的廿一世纪,父女竟然七年未见。

  这是什么缘故?

  她心恻然,有点不敢相信父亲真的坐在她面前,也许不过是思念过度,幻觉似真。

  只听得父亲说:“我带来一点礼物,请交给她们。”

  他取出一只盒子。

  “是首饰吗?”

  “是我们两人的意思,送一套纪念金币。”

  “我代结好谢谢你们,弟弟们好吗?”

  “人顽皮,成绩差,心散,不愿专心。”

  “还小,大一点会改过来。”

  “同你小时的凝聚力是不能比。”

  芳好连忙说:“我比较笨,不专心不行。”

  叶先生只得笑,“这是我最新地址及电话,欢迎你有空来探访我们。”

  “一定。”

  芳好客套有礼,像对任何长辈一般,处处得体,但是生份得不得了。

  “父亲留几天?”

  “我此刻就去飞机场。”

  芳好难受,七年了,拨多一两日时间与她们相聚都不能够,太过厚彼薄此。

  “再见,芳好。”

  芳好帮父亲穿上长大衣。

  大衣质地轻软,可见他的环境不差,只要他生活好,做女儿的也替他高兴。

  她送他出门,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想说些甚么?可是终于沉默地进了电梯。

  芳好低头,眼泪噗一声落在脚面上。

  她转过头来,看见方有贺站在她面前。

  她颓然说:“你都看见了。”

  有贺轻轻说:“我无意偷窥,我刚来到,我……”

  他不再说话,以免越描越黑。

  如此失态,都叫他看见,芳好低下头。

  有贺又忍不住劝说:“分了手就算了,过些时一定会忘记,伤口慢慢愈合。”

  芳好抬起头来,什么?

  有贺双手插在袋里,缓缓说下去:“那人头发已白,三五七年后,必然老态毕露,届时,要你调转头来照顾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芳好看着他。

  这人,说他聪明,又这样憨钝。

  她轻轻说:“那是家父来送礼给结好。”

  “嗄,”有贺绽出意外笑容,像捡到什么宝贝一样欢喜,“是叶先生?好不年轻,早知立刻打招呼,我即时去准备饭局——”

  “他走了。”

  “呵!这样匆忙?”

  “家母也要负一半责任。”

  两人回会客室坐下,芳好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有贺也乐意听她心事,可是海外询问电邮及电传纷沓而至,都有关杜索道夫展览过的内衣品种。

  芳好与助手立刻忙碌起来。

  工作就有这个好处,不由人不收拾闲情,专注投入正经事。

  芳好有贺二人有商有量。

  “不,我们不做女性内衣,这方面毫无空隙可乘,早已堵得死死,高手都争得头崩额裂,无谓染指。”

  “是,我们会考虑设计小童内衣,童装多采多姿,各名家都抢这个市场,可是内衣粗制滥造,并无太多选择,有得发展,可立刻着手研制。”

  “原来特大号以及特特大号有如此庞大市场,比预料中更加理想。”

  芳好兴奋,双眼泛出晶莹光彩。

  有贺看着她,心想:这女子最漂亮是一双大眼,配衬她精致白皙的面孔,秀丽无匹,不过在脂粉丛中,如此淡素,非得留神才能欣赏得到。

  说她聪敏,她却这样大意,存心骗她易如反掌。

  有贺一进门就看见他们父女喁喁细语。

  有贺少年时见过叶先生,立刻认出他,不过不想打扰人家父女相众。

  在电梯大堂,他看见芳好黯然神伤,露出柔弱一面,方有贺恻然,决定误会那是她的分手男友,转移芳好注意,以博一笑。

  那一招十分有效。

  芳好像是愿意拉近距离,说几句心事,可惜公事夺去她的注意力。

  不久贺成催他回去开会,他只得告辞。

  芳好看着他背影。

  人不是坏人,不过名誉欠佳。

  案上有份报纸,登着他走出飞机场的照片:长大衣里边穿着西装,阔步而行,英俊潇洒,比任何一个明星好看。

  可是,正经生意人怎么会上娱乐版,那日幸亏闪避及时,否则连她也拍摄进去,届时水洗不清。

  芳好坐下来。

  抑或,她不是嫌他这种锋头,而是妒忌他生活如此精采?

  有人推门进来。

  是结好来找她。

  “他来过了?”

  芳好把那盒金币奉上。

  结好打开一看,气结,“送这个有甚么用?既不能穿又不能戴,亦不能够做摆设,更不能卖出,只好收保险箱。”

  “将来会得升值。”

  “一定是人家送他,他觉得无用,顺手塞到这边来。”

  “结好,不可这样说话。”

  “我不要。”

  她把盒子扔在一角。“他为什么怕见亲生女儿?”

  “你为什么不去见他?”

  “免遭那个女人白眼。”

  “胡说,你从来没见过他现任伴侣。”

  “我对这个父亲没有感情。”

  “你希望他送你什么?”

  “现款,我宁收现款。”

  “那么,金币卖给我好了。”

  她写张支票交给结好。

  结好收下支票,如释重负,她根本不是需要现款,她不想接受缺席父亲的礼物。

  她对姐姐说:“金币可在年终送给最佳员工当奖品。”

  是吗,芳好从来没在父亲手中得到过什么,她会留下当作纪念。

  不一会有成上来接走结好,顺带给芳好带一盒糕点。

  芳好挑一件粟子蛋糕,其余交同事分派。

  正当她一个人在房内看报纸吃茶点之际,有人通报:“叶小姐,一位区先生找你。”

  “呵,请进来。”

  那一定是蒲东制衣的区氏提早来访。

  芳好站起来欢迎,但是进门来的,却是区汝棠。

  芳好怔住。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只有蒲东制衣,再也没想到是这个人。

  有贺说得对,再大的伤痕慢慢也会愈合,人又活下来了。

  芳好停一停神招呼他,“请坐。”

  区汝棠笑笑,“仍是粟子蛋糕?记得一次你吃这个吃得饱滞,要看医生。”

  芳好不出声。

  他坐下来:“听说蝴蝶公司的咖啡用夏威夷蓝山牌,特别香浓。”

  助手已经斟出奉上。

  区汝棠喝一口放下。

  芳好看着他,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芳好,我手上有一只新产品,想找商家合作。”

  芳好轻轻说:“我可以介绍几间可靠的生产商给你。”

  “我已接洽过黎氏及杨氏:他们不感兴趣。”

  “店大欺客,最不要得行为。”

  “我想到了你。”

  “蝴蝶是一个小代理,我们好像一间出版社,我们不做印刷,也不写作,我们找到有潜力作家,才与印刷厂接洽,出版图书,中间赚一个佣金。”

  “可是蝴蝶声誉很好,许多新人都得到机会。”

  “你有什么新产品?”

  “全在这里,芳好,你是识货内行之人,请参阅,这张是资料磁碟。”

  “是否一种新款神奇衣料,可使人年轻十年?”

  “是—种新防细菌原料。”

  “我答应你会好好研究。”

  “谢谢你。”

  他熟络地取过芳好面前的蛋糕碟子,把剩余蛋糕吃完。

  区汝棠告辞。

  他离开以后,芳好发呆。

  这人故意做出一连串亲昵动作,用来打动她,提醒他俩与众不同的关系。

  效果却相反,不止是暧昧,简直有点猥琐。

  比较起来,方家两个男生活泼爽朗得多。

  区汝棠带着新发明上来寻求合作,为什么不找日籍亲戚投资?想必是东洋人经济太差,不愿冒险。

  要不,他与姻亲的关系不大好。

  芳好不想猜测,她把瓷碟收好,问母亲家吃饭。

  叶太太讽刺她,“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

  芳好不出声。

  又担心,“瘦了一个圈,何故?”

  “妈妈,”芳好握着她的手,“为何还自称叶太太?”

  她母亲一怔,随即叹口气?“不然叫什么?陶女土,抑或陶小姐,还是陶大姐?女性到了中年,选衣物难,找称呼也难,有儿有女,不叫太太叫甚么?利氏去世快三十周年,他遗孀仍然叫利夫人。”

  “若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呢?”

  “若是董事长,叫王董事,若是署长,叫张署长。”

  “没有工作呢?”

  “既无丈夫,又无工作,这叫什么?叫脚底泥。”

  芳好忍不住嗤一声笑。

  叶太太说下去:“我也想过这点,待你俩都出嫁之后,我了无牵挂,才改姓换名未迟。”

  “喂,”芳好大奇,“这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缘何把账算在我们头上?”

  “做叶太太,顶多被人说是弃妇,做陶女士,彷佛已经抛夫离子,亲家会有疑惑。”

  “妈妈太多心,何必理会他人说什么。”

  “芳好,太潇洒等于不合群,人是群居动物呢。”

  “妈妈讲起社会学来了。”

  “芳好,”叶太太凝视大女,“近日你心情大佳,渐有笑容,为什么?”

  “妈,蝴蝶接了几十万打生意。”

  “不是因为方有贺?”

  “谁,呵,那人。”

  “你们现在是亲戚了。”

  “对,妹夫兄长是我什么人?”

  连叶太太都迟疑,“可是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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