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狠心的叶芳好一直没有来看他。
飞机快抵埗,方有贺双腿麻痹,站起来四处走动,才碰见芳好。
“你怎么坐在后头?”
“我原想与你坐。”
芳好看着他,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很少笑,但是那笑容在有贺眼中,感觉似重重乌云中溅出金光,可爱到极点。
一切还都是值得的,他凄凉地想,她终于明白他的心意。
芳好回到座位,邻座华人有一本杂志落在地上。
芳好一眼看见封面大字标题:伏贞贞另结新欢。
芳好伸手去拾那本杂志,半途又缩手。
喂,关你什么事?
但忍不住又拾起杂志翻阅。
分手了?他没说,当然,同他不熟,无从说起。
图片中伏贞贞已经另外有男伴,真快,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人比方有贺更加年轻英俊。据记者说,是一间电子厂少东。
伏贞贞不愿接受访问,冷着脸对记者。
芳好把那本杂志还给原主。
这是他跟来欧洲的原因吗?
芳好忽然有点胃口,问服务员有什么好吃。
服务员给她一客三文治,一杯果汁。
邻座叹气,“下次真要乘头等,头等可吃乌冬面。”
芳好笑笑。
但是她的悲与喜,都与物质条件无关。
终于到家了。
方有贺几乎要跪在地上吻他熟悉的泥上。
家里司机迎上来,拎起他的行李。
他到处找芳好,已经不见了她。
这时有记者迎上来,“方先生?”用镁光灯替他拍照,“你同伏贞贞可是结束关系?为什么?你可知她另外有男朋友?”
方有贺登上车子回家。
其实芳好的车子就在他后边。
老司机阿忠说:“太太请你回家吃饭。”
芳好说:“我累了,同太太说我明天再去。”
阿忠只得把她送到公寓。
“二小姐的新居已经布置好,请你去参观。”
这么快?一定是贺成公司全体同事出动帮手。
芳好松弛下来,在车上已经睡熟。
阿忠不忍心叫醒她,她却睁开眼。
“到了。”她自己开门下车。
阿忠拎着行李陪她到门口,看她进去了,才用电话通知叶太太:“大小姐回了家。”
芳好进了门,一直走进睡房,躺在自己床上,昏睡过去。
从前下了飞机还可以直接回公司做半日工开半天会,现在连淋浴的精力都没有。
芳好不再讨论自己是否今非昔比,她结结实实睡了十个钟头。
梦乡真好真温馨,怪不得很多人不大愿意醒来,华人文化与梦有不可分解的纠缠:庄子梦见蝴蝶、杜丽娘游园惊梦,怡红公子在一座红楼里做梦,有人趁黄梁未熟时也做了一个梦,苏轼说,他夜来幽梦忽还乡,看到亡妻在小轩窗下正梳妆……
芳好这一觉睡得好不香甜。
电话铃响了又响。
终于有人不耐烦,用锁匙开了大门进来。
芳好醒转,“是结好吗?”妹妹有她家门匙。
结好身上一股薰衣草清香,脱下外套,一身杏色凯斯咪衣裤。
“姐你衣服都不脱就睡,太可怜了,为什么不多带几个伙计出门?”
“力不到,不为财。”
“妈妈好像还有点节蓄。”
“妈妈自己也要用。”
结好咕哝:“这番话不是明说给我听吗?”
“不关你事,”芳好笑,“你已是方家的人,以后吃用全归方家。”
“姐,到我家来看看,给点意见。”
“一定美奂美伦,装修得像建筑文摘里示范单位般。”
“去,快去梳洗。”
“我得回公司。”
“星期六,回去干什么?”
“看报纸打电话也好。”
“哪里才是你的家?”
芳好答:“公司有盈余,不知多高兴。”
梳洗完毕,芳好才看到妹妹戴着硕大洁白的钻石耳环。
方家是高尚人家,善待媳妇。
“已知会父亲?”
结好抬起头,“我不想忤逆母亲意思,她不想见到他,他另外有一个家,根本不在乎我们,通知他等于骚扰他。”
芳好披上外套,“你的婚礼由你作主。”
她跟妹妹出门。
车子驶上山,一路上大厦矗立,像碑林一般,把海港挡得密密实实,车子忽然在弯路上一转,柳暗花明,在一处平台停下。
这个地方比较宽敞,也可以呼吸到新鲜一点的空气。
芳好下车,“位置很好。”
“请移玉步。”
上了楼,结好掏出锁匙开门。
“装修由伊芬爱伦负责。”
舒服大方别致不在话下,芳好却不打算久留,喝了咖啡,她对妹妹说:“祝你福寿康宁,五世其昌。”
“芳好,你呢?”
芳好微笑,“我做牛做马,无怨无悔。”
结好说不出话来。
“我要走了。”
她回到公司,已是中午,接待员却没有走,一见芳好便说:“叶小姐,欢迎凯旋回来。”
这样会说话,芳好微微笑。
“叶小姐,有客人在会客室等你。”
“谁?”
“他说,他也姓叶。”
芳好耳畔嗡一声,立刻走进会客室。
那客人转过头来,俗称盐与胡椒般灰白头发,十分好看,身型挺直,一点不显老。
他笑着招呼:“芳好。”
芳好连忙说:“爸,你为什么不预早通知我?”
那人正是她生父叶无敌。
“你呢,你结婚又何曾通知我?”
芳好笑,“爸,结婚的是结好,不是我。”
“是结好嫁方有成?”叶先生错愕。
“是呀,有成比我小一截,怎会是我对象?”
“不,我记得方家还有一个儿子,比你大一点。”
“那是方有贺。”
叶先生坐下叹口气,“原来是结好要结婚。”
“是呀,你搞错了。”
秘书捧出茶点。
叶先生对女儿说:“让我看看你。”
“老了。”
叶先生微笑,“父母在堂,怎可说老。”
芳好无限感慨,她不敢言,亦不敢怒,心中怨怼,半句不敢透露,对父亲仍然十分尊敬。
“方家那两个男孩我都认识,人品还算不错。”
芳好不出声。
“芳好,你太瘦了,一定是辛苦的缘故,听说公司业绩不错。”
芳好端着茶杯与父亲闲话家常。
上次与他见面是几时?
她毕业那日,他来观礼,七年了。交通如此方便的廿一世纪,父女竟然七年未见。
这是什么缘故?
她心恻然,有点不敢相信父亲真的坐在她面前,也许不过是思念过度,幻觉似真。
只听得父亲说:“我带来一点礼物,请交给她们。”
他取出一只盒子。
“是首饰吗?”
“是我们两人的意思,送一套纪念金币。”
“我代结好谢谢你们,弟弟们好吗?”
“人顽皮,成绩差,心散,不愿专心。”
“还小,大一点会改过来。”
“同你小时的凝聚力是不能比。”
芳好连忙说:“我比较笨,不专心不行。”
叶先生只得笑,“这是我最新地址及电话,欢迎你有空来探访我们。”
“一定。”
芳好客套有礼,像对任何长辈一般,处处得体,但是生份得不得了。
“父亲留几天?”
“我此刻就去飞机场。”
芳好难受,七年了,拨多一两日时间与她们相聚都不能够,太过厚彼薄此。
“再见,芳好。”
芳好帮父亲穿上长大衣。
大衣质地轻软,可见他的环境不差,只要他生活好,做女儿的也替他高兴。
她送他出门,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想说些甚么?可是终于沉默地进了电梯。
芳好低头,眼泪噗一声落在脚面上。
她转过头来,看见方有贺站在她面前。
她颓然说:“你都看见了。”
有贺轻轻说:“我无意偷窥,我刚来到,我……”
他不再说话,以免越描越黑。
如此失态,都叫他看见,芳好低下头。
有贺又忍不住劝说:“分了手就算了,过些时一定会忘记,伤口慢慢愈合。”
芳好抬起头来,什么?
有贺双手插在袋里,缓缓说下去:“那人头发已白,三五七年后,必然老态毕露,届时,要你调转头来照顾他,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芳好看着他。
这人,说他聪明,又这样憨钝。
她轻轻说:“那是家父来送礼给结好。”
“嗄,”有贺绽出意外笑容,像捡到什么宝贝一样欢喜,“是叶先生?好不年轻,早知立刻打招呼,我即时去准备饭局——”
“他走了。”
“呵!这样匆忙?”
“家母也要负一半责任。”
两人回会客室坐下,芳好本来还想多说几句,有贺也乐意听她心事,可是海外询问电邮及电传纷沓而至,都有关杜索道夫展览过的内衣品种。
芳好与助手立刻忙碌起来。
工作就有这个好处,不由人不收拾闲情,专注投入正经事。
芳好有贺二人有商有量。
“不,我们不做女性内衣,这方面毫无空隙可乘,早已堵得死死,高手都争得头崩额裂,无谓染指。”
“是,我们会考虑设计小童内衣,童装多采多姿,各名家都抢这个市场,可是内衣粗制滥造,并无太多选择,有得发展,可立刻着手研制。”
“原来特大号以及特特大号有如此庞大市场,比预料中更加理想。”
芳好兴奋,双眼泛出晶莹光彩。
有贺看着她,心想:这女子最漂亮是一双大眼,配衬她精致白皙的面孔,秀丽无匹,不过在脂粉丛中,如此淡素,非得留神才能欣赏得到。
说她聪敏,她却这样大意,存心骗她易如反掌。
有贺一进门就看见他们父女喁喁细语。
有贺少年时见过叶先生,立刻认出他,不过不想打扰人家父女相众。
在电梯大堂,他看见芳好黯然神伤,露出柔弱一面,方有贺恻然,决定误会那是她的分手男友,转移芳好注意,以博一笑。
那一招十分有效。
芳好像是愿意拉近距离,说几句心事,可惜公事夺去她的注意力。
不久贺成催他回去开会,他只得告辞。
芳好看着他背影。
人不是坏人,不过名誉欠佳。
案上有份报纸,登着他走出飞机场的照片:长大衣里边穿着西装,阔步而行,英俊潇洒,比任何一个明星好看。
可是,正经生意人怎么会上娱乐版,那日幸亏闪避及时,否则连她也拍摄进去,届时水洗不清。
芳好坐下来。
抑或,她不是嫌他这种锋头,而是妒忌他生活如此精采?
有人推门进来。
是结好来找她。
“他来过了?”
芳好把那盒金币奉上。
结好打开一看,气结,“送这个有甚么用?既不能穿又不能戴,亦不能够做摆设,更不能卖出,只好收保险箱。”
“将来会得升值。”
“一定是人家送他,他觉得无用,顺手塞到这边来。”
“结好,不可这样说话。”
“我不要。”
她把盒子扔在一角。“他为什么怕见亲生女儿?”
“你为什么不去见他?”
“免遭那个女人白眼。”
“胡说,你从来没见过他现任伴侣。”
“我对这个父亲没有感情。”
“你希望他送你什么?”
“现款,我宁收现款。”
“那么,金币卖给我好了。”
她写张支票交给结好。
结好收下支票,如释重负,她根本不是需要现款,她不想接受缺席父亲的礼物。
她对姐姐说:“金币可在年终送给最佳员工当奖品。”
是吗,芳好从来没在父亲手中得到过什么,她会留下当作纪念。
不一会有成上来接走结好,顺带给芳好带一盒糕点。
芳好挑一件粟子蛋糕,其余交同事分派。
正当她一个人在房内看报纸吃茶点之际,有人通报:“叶小姐,一位区先生找你。”
“呵,请进来。”
那一定是蒲东制衣的区氏提早来访。
芳好站起来欢迎,但是进门来的,却是区汝棠。
芳好怔住。
怎么会是他。
她心中只有蒲东制衣,再也没想到是这个人。
有贺说得对,再大的伤痕慢慢也会愈合,人又活下来了。
芳好停一停神招呼他,“请坐。”
区汝棠笑笑,“仍是粟子蛋糕?记得一次你吃这个吃得饱滞,要看医生。”
芳好不出声。
他坐下来:“听说蝴蝶公司的咖啡用夏威夷蓝山牌,特别香浓。”
助手已经斟出奉上。
区汝棠喝一口放下。
芳好看着他,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人了。
“芳好,我手上有一只新产品,想找商家合作。”
芳好轻轻说:“我可以介绍几间可靠的生产商给你。”
“我已接洽过黎氏及杨氏:他们不感兴趣。”
“店大欺客,最不要得行为。”
“我想到了你。”
“蝴蝶是一个小代理,我们好像一间出版社,我们不做印刷,也不写作,我们找到有潜力作家,才与印刷厂接洽,出版图书,中间赚一个佣金。”
“可是蝴蝶声誉很好,许多新人都得到机会。”
“你有什么新产品?”
“全在这里,芳好,你是识货内行之人,请参阅,这张是资料磁碟。”
“是否一种新款神奇衣料,可使人年轻十年?”
“是—种新防细菌原料。”
“我答应你会好好研究。”
“谢谢你。”
他熟络地取过芳好面前的蛋糕碟子,把剩余蛋糕吃完。
区汝棠告辞。
他离开以后,芳好发呆。
这人故意做出一连串亲昵动作,用来打动她,提醒他俩与众不同的关系。
效果却相反,不止是暧昧,简直有点猥琐。
比较起来,方家两个男生活泼爽朗得多。
区汝棠带着新发明上来寻求合作,为什么不找日籍亲戚投资?想必是东洋人经济太差,不愿冒险。
要不,他与姻亲的关系不大好。
芳好不想猜测,她把瓷碟收好,问母亲家吃饭。
叶太太讽刺她,“大禹治水,三过家门不入。”
芳好不出声。
又担心,“瘦了一个圈,何故?”
“妈妈,”芳好握着她的手,“为何还自称叶太太?”
她母亲一怔,随即叹口气?“不然叫什么?陶女土,抑或陶小姐,还是陶大姐?女性到了中年,选衣物难,找称呼也难,有儿有女,不叫太太叫甚么?利氏去世快三十周年,他遗孀仍然叫利夫人。”
“若一辈子没有结过婚呢?”
“若是董事长,叫王董事,若是署长,叫张署长。”
“没有工作呢?”
“既无丈夫,又无工作,这叫什么?叫脚底泥。”
芳好忍不住嗤一声笑。
叶太太说下去:“我也想过这点,待你俩都出嫁之后,我了无牵挂,才改姓换名未迟。”
“喂,”芳好大奇,“这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缘何把账算在我们头上?”
“做叶太太,顶多被人说是弃妇,做陶女士,彷佛已经抛夫离子,亲家会有疑惑。”
“妈妈太多心,何必理会他人说什么。”
“芳好,太潇洒等于不合群,人是群居动物呢。”
“妈妈讲起社会学来了。”
“芳好,”叶太太凝视大女,“近日你心情大佳,渐有笑容,为什么?”
“妈,蝴蝶接了几十万打生意。”
“不是因为方有贺?”
“谁,呵,那人。”
“你们现在是亲戚了。”
“对,妹夫兄长是我什么人?”
连叶太太都迟疑,“可是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