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有贺说:“我们去拜访一个人。”
“谁?”
“叶无敌太太。”
“好端端干吗要惊动老太太。”
“晚辈要有礼貌。”
他们通过李亮佳约到星期三下午三时见叶太太。
方有贺翻老照相簿。
方叶两家也不是一开始就势不两立,至少在他们两兄弟小时候,两家曾经一起坐游轮畅游地中海。
照片中有两家合照,叶氏夫妇带着六七岁大的小芳好,她穿水手装,双手插口袋,毫无笑容,非常有性格的样子。
当年她妹妹结好尚未出生。
有成只得手抱。
方有贺小心翼翼取出老照片。
他吩咐秘书:“放十乘八寸,请美术部加工去底添色,用电脑清晰画面,然后到铁芬尼配只银相架,一天内做妥。”
他将带这张照片做礼物。
那一天下午,叶太太亲自出来欢迎他们。
叶太太保养得极好,远看如四十多岁,头发染得漆黑,穿套枣红丝绒衫裤,态度亲热。
“孩子们好久不见,有贺有成你俩这般高大了,来,坐下说说自己:闲时有何消遣,有女朋友否,与些什么人来往。”
两兄弟笑了。
有贺送上照片。
叶太太一看,唉呀一声,感慨万千。
游毕地中海翌年便生下结好,之后叶先生便与第三者远走他乡,他也不要求离婚,撇下这个家不理,表演非正式失踪。
她放下银相架招呼他们两兄弟吃英式茶点。
正论及青瓜三文治来源,忽然听得蹬蹬蹬脚步声,跟着有人探头进来。
他俩看见一张俏丽的面孔,结好乌亮长发梳一条马尾巴,身上穿母亲少女时代的窄身旗袍裙。
两兄弟马上站起来。
“结好,过来见过方家哥哥。”
一刹间时光倒流了二十年。
结好本来有约,一见方有成,忽然忘记前事,笑笑坐下,喝起茶来。
又说:“有成,我带你参观这座老房子。”
有成欣然说好,跟着她出去。
这时叶太太问:“你爸妈好吗?”
方有贺坦白答:“家父长驻上海,已经再婚。”
叶太太抬起头来,“那么,妈妈呢?”
“家母在波士顿读书,她说若不是我们两兄弟,她一早投身学府。”
“呵,修什么科目?”
“她读自少女时期便向往的纯美术。”
叶太太吁出一口气,“真好志气。”
电话铃响,佣人接听,轻轻说:“二小姐不来了。”
不知谁又得失望整天。
方有贺看看手表。
叶太太笑说:“你有事先走好了,让有成留下吃晚饭。”
方有贺点点头,迟疑一下,“芳好不在家?”
“她在公司。”
就在这时候,芳好与亮佳推门进来。
叶太太立刻说:“亮佳你来了,快换拖鞋松松,我有事同你说,芳好,你帮我招呼有贺。”
她拉着亮佳上楼。
芳好轻轻说:“为什么不叫我也脱去鞋子松松。”
背后有人答:“你已经穿了球鞋。”
她转身朝方有贺笑笑,“招呼不周。”
一眼看到老照片,站住细细观赏,不胜唏嘘。
方有贺说:“你看七岁的你多神气。”
芳好很客气,“你也不差。”
原来她一早就见过他,一向记性好的她竟不记得。
她坐在他对面,斟一杯茶喝,把剩下点心全部吃光。
他见她那样随和,不禁讶异。
不止三五个人告诉过他,叶大小姐出名疙瘩挑剔刁钻难侍候,然而亲自接触之后,情况刚刚相反。
两人都没有说话。
芳好放下茶杯,用餐巾抹一抹嘴,方有贺发觉白麻布上没有唇膏印,那粉红唇色是天然的。
他有点感动。
天然。
这年头竟还有天然色,都会中连晨曦晚霞都看不见了,伊人唇角却尚余一抹胭脂。
他低下了头。
他实在应该走了。
有成不知被那俏丽的少女带了去什么地方。
他自己则被糯米黏在椅子上。
芳好像是知道他在想甚么。
她说:“刚才进来的时候,我看到他们在后园打篮球。”
篮球!
“去看看他们。”
果然,只见有成脱了外套,与换上短裤球鞋的结好在争篮球,终于被结好追到,有成拦她不住,她纵身一抛,球落入篮中。
有成刚想接住,忽然有人加入战围,原来是芳好,她本来就穿着球鞋,身手敏捷,窜上来抢球,又被她射入。
有成急了,“大哥,你还袖手旁观?”
方有贺脱下外衣,下场助阵,篮球在他手里听话像小狗,他把球放在指尖旋转,跟住表演好几个花式,芳好结好知道不是对手,仍然奋力应战。
三十分钟后,叶氏姐妹凭机智及灵活与方家二雄打成平手。
他们蹲在地上大笑喘气。
李亮佳在一旁大力鼓掌。
结好建议:“一起在家吃饭可好?”
芳好答:“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方有贺也说:“我也有约。”
有成却说:“结好,我陪你。”
芳好一个人回屋子里去。
取消约会留在家里?
做得太明显了不大好看,爱热闹是人的天性,混得太熟难以合作……
找了许多藉口,其实是胆怯。
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淋过浴,她没有下楼吃饭,在房里吃半碗面,到厂里去看衣料样板。
一进门,看见方有贺比她先到,原来两人来了同一地方。
芳好笑笑,坐到他身边。
他并不意外,给她看颜色。
“冬季运动会服饰颜色要鲜艳。”
“少不了红色。”
“有好几只红,你来看看。”
“需拿到阳光下慢慢端详。”
两人与厂长商谈到晚上八九点。
方有贺问:“总厂在浦东,你可要去跟一跟?”
芳好答:“暂时不用,他们代表的联络工夫十分周到,我在本市也一样。”
“我明早上去一趟。”
“祝你顺风。”
“可有时间一起吃饭?”
芳好点点头。
他带她到工厂大厦横街的大牌档用膳。
叫了几味小菜,他看着叶芳好打开公事包,取出一只狭长小银盒,打开,原来里边放着一双乌木镶银角的私家筷子。
方有贺微笑,真是大小姐。
小菜上来,清炒鱼唇香且滑,芳好吃了很多。
她仍然少说话,眼睛怪馋地看着邻座桌上大盆炒蚬。
方有贺轻轻说:“那个不大卫生。”
芳好点点头。
这就算约会吗。
许久没有单独与男生一起吃饭。
她低着头,方有贺看着那张雪白的面孔,她一定不大晒太阳,即使晒了也只红不黑,接着褪皮,又恢复白皙。
是什么令她气质里有一丝冷冽孤芳?
她把私家筷子收好。
他问:“试过不见吗?”
芳好答:“时时不见。”
他说:“去散散步,免得饱滞。”
一路走出去,两家司机跟在身后。
方有贺过去同他们说了几句,车子开走了。
他叫她看几座厂址。
“趁地价便宜,入货也是时候。”
她问了详情。
方有贺说:“我小时候也穿你家无敌牌卫生衣。”
芳好笑笑,“我喜欢贵厂大东牌羊毛内衣,读书时买多件极小号,当外衣穿。”
“啊?”
“没想到吧,街头时装全有意思,少女少男有真正需要的服饰才会流行。”
“如此有创意,为什么现在净穿深色套装?”
芳好没有回答。
他们经过报摊,芳好选购杂志,一眼看到某份周刊上有方有贺的侧面彩照,站他身边笑面迎人,只穿一点点纱衣的是艳星伏贞贞。
方有贺有点尴尬,双目看往别处。
芳好笑吟吟,买了一本。
方有贺不抱怨,也不解释。
芳好倒是欣赏这一点:欣然承担责任,继续寻欢作乐。
走到大街,司机开着车子出来,他们分头回家。
见到女儿,叶太太说:“结好与有成一见如故。”
“那多好,他们两人都活泼。”
“你呢?”
芳好笑吟吟,“我回自己公寓休息。”
“同那区汝棠分开已有两年,什么都该丢到脑后,你说是不是。”
芳好不出声,笑笑收拾文件,开了小车子回小公寓。
回到家,方有成不住向大哥表示对叶结好的倾慕。
“我半生都在找这样一个乐观活泼明媚的女子。”
“恭喜你。”
“结儿真漂亮,整个人似会发出晶光,大哥,我已锁定此人。”
“有成,一见钟情并不可靠。”
“我们小时候已经见过。”
“照片里的是芳好,彼时结好尚未出世。”
“我们两家为什么结怨?”
“要问爸妈才知。”
“现在是叶方二家修好的时候了。”
有贺劝兄弟:“无论什么事,未成功之前切勿张扬,人家可会接受你的追求?”
“我俩感觉完全相同。”
有贺微觉妒忌。
这小子好运气,芸芸众生中遇见了意中人,他喜欢她,她居然有同样感觉,万中无一的幸运机遇,持续多久已不重要。
“你呢?”有成问大哥。
“我?”
这时,佣人进来说:“伏小姐找。”
有贺忽然说:“我已经睡了。”
佣人出去回话。
有成说:“大小姐人品贤淑,她一定是那种罕有与异性分手或遭人出卖不发一言维持个人尊严的女子。”
有贺答:“谁会伤害她,这样濒临绝种的人类应受呵护。”
“你欣赏她!”
有贺笑:“我?我哪里配得上人家。”
那一边,叶芳好在床上津津有味地看那本趣味性周刊。
记者笔法流丽,娓娓将伏贞贞自白道来。
伏小姐处处表示深爱方家大少爷,但又不作正面回答,嗳昧地反问:“将来的事谁知道?”
她不忘加一句:“钱很重要,赚够钱,人家就不会说我贪钱。”
这种街头智慧,不是平常女子拥有,非要在红尘中打过滚,领教过人情冷暖才会锻炼出来。
夜深了,芳好熄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回到公司,只见亮佳比她早到,其他同事看着她穿上一件附头罩卫生衣,芳好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事。
她说:“自动发热外套送到?”
亮佳笑,“下次去北极,可不必害怕了。”
芳好走过去细细研究,这件外套制作了两年,她也有贡献:衣料正是她专利注册产品,但是整件卫衣,像电毯一般种上微型防水发热系统,通过电池,可将温度凋校至和暖舒适。
“方便寒冷天气在户外工作者像电力或建筑工人。”
“还有邮差、警察、运动员。”
“冬季我坐在家都需要一件这样的发烧衣。”
“售价多少?”
“五百美金,厂方送了十打给我们。”
芳好也穿上一件,开启暖流,不消一分钟便觉得暖呼呼,不用再手冷脚冷。
亮佳说:“这料子真管用,变化无穷。”
忽然有人在身后说:“可否送我一件冬季深夜出外景时穿着?”
芳好一怔,这不速之客是谁?
她缓缓转过头去。
所有同事部静下来。
只见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低腰裤,粉红色小毛衣,外罩一件内里镶貂鼠毛的牛仔布夹克,脸上架大墨镜。
亮佳认得她。
“可是伏小姐?”
众人恍然大悟,怪不得如此面熟。
跟着又兴奋起来,大明星,大驾光临,为的是甚么?
亮佳立刻接手处理这宗紧急事件,她笑问:“伏小姐有何贵干?”
“我找方有贺。”
“方先生不在这里上班,伏小姐,方先生办公室在隔壁万裕大厦十一楼,我带你去。”
伏贞贞笑,“是吗,但是他告诉我,两个地址都可以找到他。”
她的目光终于找到了叶芳好。
伏贞贞除下墨镜,“是叶小姐?”
芳好微微笑,“把电暖外套包起来送给伏小姐。”
“叫我阿贞得了。”
同事们散开,只剩亮佳斟出咖啡招呼客人。
伏贞贞说:“对不起,我弄错地方,打扰了。”
亮佳送上礼物。
伏贞贞道谢:“这件衣服我真的有用,去年一月在内蒙古拍武侠片,差点冻破了皮,大家冷得哭,眼泪结冰,笑坏人。”
芳好点点头。
“再见。”
伏贞贞翩然而去。
亮佳陪笑,“我去看看接持处怎么放她进来。”
芳好问:“她来干什么?”
亮佳抬起头想一想,“当然不是找错地方。”
“凤凰无宝不落,到底为什么?”
亮佳得到一个结论,“大小姐,她冲着你来。”
“我?”
“她一进来双眼电光霍霍,通屋搜人,眼神终于锁定在你身上,你是她目标,她想看清楚你。”
芳好莫名其妙,“我?”
“是,你,”亮佳笑了,“她是方有贺的女友,她想了解一下方有贺的伙伴。”
芳好明白过来,冷笑一声。
“她不放心。”
“那样也很累。”
“每份工作都有危机,你看她全副武装,毛衣底下是镶钢线承托式内衣,大冷天时,露着脐眼,也不怕冻出肺炎。”
亮佳叹口气,语气带着同情。
芳好说:“见过了,可以放心啦,她是特霓七彩,我们是黑白平面。”
亮佳也笑。
“准备与日本人开会吧。”
稍后大堂接待员进来解释:“我认出她是伏贞贞——”
亮佳温言,说:“以后无论是谁,请先通报。”
“是,李小姐。”
那少女出去了。
芳好想一想,“同方先生说一声,请他约束女友,莫叫她再次乱闯他人办公室。”
亮佳答:“我立刻去做。”
下午,方有贺打电话来致歉。
“打扰你了。”
“我们正忙,也拨不出时间招呼贵客。”
“星期五可否一起吃饭?”
“我有事。”
芳好挂上电话。
稍后有厂家送样版来,一件保暖内衣胸前印着细小字样:“不,即使你是世上最后一个男人。”
芳好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第三章
她工作到深夜。
一盏孤灯作伴,芳好开启收音机。
只听得一把女声轻轻唱:“像你结婚那日下雨,又买了车票才有人说载你一程……多么讽刺”,说得真好,芳好有共鸣。
亮佳推门进来说要走了。
芳好点点头。
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
不知怎地,大堂的电话铃仍然呜呜响。
无人接听。
芳好托住腮,想到当日与区汝棠分手,内心深处,盼望有所挽回,深夜老是像听到电话铃响。
半明半灭间,自梦里挣扎醒来,侧耳细听,好像是,听仔细了,才发觉是耳鸣。
他没有再打来。
完了。
芳好伤心很久,只是不露出来。
屋里三个女人,一个老的已伤心近廿年,无论如何已经够了。
芳好用手揉揉眼睛。
她熄灯收工。
曾经有三年时间,她与区汝棠不眠不休研究防敏感衣料,并且自翊了解玛利居理的苦况。
发明成功,获奖,分手。
区不想再苦干下去。
此刻他在日本做一间化工原料厂主席,优哉悠哉,已经生了一子一女,女儿叫晴,儿子叫城。
每年仍然寄两张卡片给她:一张在她生日,另一张在圣诞节,写两行字,报告近况,问候一声。
芳好取过外套。
锁了大门到楼下,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
刚想上车,咦地一声。
这不是家里老司机,这是方有贺。
“我家阿忠呢?”
阿忠站在她身后无奈地说:“大小姐,方先生叫我落班。”
这不是争执的时候,她只好吩咐:“你下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