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好为工作劳神劳力,做得骨瘦如柴,正好趁蝴蝶结束陪我坐船游地中海,出售所得,做适当投资,年息收入比蝴蝶营利还高,我将赠予芳好当嫁妆。”
亮佳呆坐着,再也不敢作声。
叶太太吁出一口气,“叫芳好来见我。”
亮佳心中不舒服,突然觉得酸气上涌,忍不住呕吐。
叶太太立刻叫佣人取热毛巾来,她欢喜地说:“亮佳,恭喜你。”
亮佳顿足,明明是个慈母,好心做坏事。
“亮佳,你要注意身体,我替你炖些补品送过去,看过医生没有,多久了,是男是女?”
她一脸慈祥,握着亮佳的手殷殷垂询,亮佳更为芳好难过。
看情形一点转寰的余地也没有了。
叶太太吩咐:“把章律师以及陆会计师也请来。”
一边唤人取过一双平跟鞋,叫亮佳换上。
亮佳一背脊冷汗去打电话。
芳好很快来了,一进门从亮佳灰败脸色中似已得到讯息。
她朝好姐妹点点头。
这时,律师与会计师也同时出现。
他们一起走进书房关上门。
女佣同亮佳说:“李小姐,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亮佳摇摇头,“我想吃红枣粥。”
女佣笑,“我替你去准备,用压力锅,十五分钟就好。”
这时门铃一响,泳洋进来,“叶太太说你不舒服,叫我来陪你回家。”
亮佳心酸,“嘘,芳好在里边。”
“向她宣布出售蝴蝶?”
“完全没有徵询她的意见。”亮佳落泪。
泳洋暗呼不妙,连亮佳的反应都这样激烈,由此可知这个打击对芳好实在非同小可。
书房里鸦雀无声,外间什么也听不到,母女间假使有争执,也没有人提高声音。
还来不及吃红枣粥,书房门已经打开。
叶芳好第一个走出来。
这时,林泳洋才明白妻子一向钦佩大小姐的原因,只见她处变不惊,神色自若,完全接受事实。
芳好经过他们,拍拍亮住手背,像是调过头来安慰她。
芳好静静走出叶家。
司机在门口等她。
芳好上车,吩咐他把车子驶返公司。
她仰起头,闭上双眼,吁出一口气,这时,她已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畔嗡嗡响。
芳好像是背脊被人插了一刀,实在不能相信,凶手是她生母。
少年时已被父亲出卖过一次,今日又自觉被母亲出卖。
芳好对人完全失去信心。
她受了重伤,外表犹自要维持镇定。
她在车中不住吁气,司机有点担心,在倒后镜裏看她几次。
回到公司,芳好独自呆坐在办公室内,一直到太阳下山。
秘书来叫她:“叶小姐,我们下班了。”
她抬起头来,“呵,我也该走了。”
一站起来,只觉胸口作闷,芳好想,也难怪,整天没吃东西。如果要吐,得快快到洗手间去,以免弄脏办公室。
她匆匆走到门口,已经支持不住,呕吐起来,她急急用手帕接住,一看,发怔,这鲜红色像血似的是什么,又觉嘴角有腥气,用手一抹,一掌血。
芳好魂飞魄散,她吐血!
双腿一软,她跪倒在地。
这时,刚好亮佳赶到,把她扶在怀中。
芳好略为放心,她张开嘴巴想说话,已经渐渐失去知觉。
她隐约看见亮佳大哭,以及抬起头呼叫。
芳好想说:亮佳,别失态,死人也毋需大惊小怪,莫叫人笑话。
她叹一口气。
丝毫不觉痛苦,她昏睡过去。
醒来时寒冷无比,四周又一片黑暗静寂,芳好心想:这一定是停尸间了,果然好不宁静。
“我冷……”
有人替她穿上绒线袜子,又盖上电毯子。
“口渴。”
那双手又喂她喝蜜水。
芳好吁出一口气,原来尚未死去,蜜之味仍然甘芳。
“是亮佳吗?”
亮佳没应,她又昏昏睡去。
再醒来,天色已亮,看到一片雪白,知道是医院里。
医生探头过来微笑,“叶芳好你胃出血,平日大鱼大肉,辣椒烈酒,胃壁吃不消打败仗投降,经治疗后应无大碍,但需好好休息,不能再纵容自己。”
芳好点点头。
这时,林泳洋在门口出现。
芳好朝他招手,“亮佳呢?”
“亮佳在二楼看产科,稍后即来。”
芳好歉意,“她怀了身孕还叫她操劳真不好意思,昨夜那人是她吧。”
“昨夜她陪叶太太在五楼看心脏科,叶太太听到你入院吓得昏厥,她亦需留院观察。”
芳好连忙撑起来,“我母亲现况如何?”
“叶太太已由看护陪同回家,你放心,她无恙,亮佳一会就来。”
“累坏了她。”
泳洋说:“哪里的话,我们已通知结好返来。”
“这倒不必。”
“家人有病,亦不应瞒着她。”
芳好轻轻说:“你与亮佳,真是合情合意、有情有义的一双好人。”
泳洋忸怩,“哪有你说得那么好。”
芳好闭上眼睛。
泳洋识趣告辞。一会儿亮佳来了,握住芳好的手,两人谈了一会。
芳好问:“医生怎么讲?”
亮佳把彩色超声波照片给芳好看,芳好只见小小豆瓣似一点,还不辨男女。
芳好不禁微笑,“可怜寸草心,难报三春晖。”
亮佳乘机说:“你不会恼怒叶太太吧。”
芳好平静地答:“是她的股份,她爱出售,只得任她,我最多另谋高就。”
亮佳竖起一只大拇指,“说得好,真英雄。”
“只可惜我有一只狗熊胃,说起来,好似像我爸,他肠胃也不好,到时到候,遗传病统统发作。”
这时,家里老佣人送甜品上来,看护立刻表示叶芳好不能吃。
亮佳老实不客气把清炖燕窝吃光。
芳好还想说什么,一抬头,发觉亮佳已靠在沙发上睡着。
她叫看护替孕妇盖上毯子,索性让亮佳休息。
芳好一人呆视天花板,甚觉无味,不久也睡过去。
第二天下午结好与有成伴叶太太来看她。
结好与有成二人不知在什么地方晒得一身金棕,像带着一团阳光进病房,芳好不禁欢喜。
她一见姐姐便伏在芳好腹上双臂抱住不动。
芳好笑说:“我没事。”
叶太太坐下来伸手摸芳好面孔,“吓煞我。”
“妈你要保重。”
芳好对母亲异常客套生疏,这种距离只有亮佳一个人听得出,亮佳知道芳好心中感受。
“你不会怪妈妈吧。”
芳好欠欠身体,“我已做得五痨七伤,再下去怕会赔上性命,为了几件男人内裤,好似不值。”
这正是叶太大要听的话,她又恢复笑容。
有成送一件礼物给芳好。
那是一个小小塑胶草裙舞女,脚下镶弹簧,拨一拨,她便愉快地舞动起来。
芳好笑了。
稍后他俩告辞,留下名贵果篮鲜花。
亮佳轻轻说:“她是你母亲,你可说出真实感受。”
芳好低下头,“她不是一般母亲,她是一名寡妇,我是长女,知道她难处,我不能忤逆她。”
亮佳哭了,“我如果有母亲,我也会像你那样对她。”
芳好叹口气。
“结好与有成会陪叶太大去地中海。”
“那多好,金童玉女相衬之下,她真会成为王母娘娘。”
“方有贺有没有来看你?”
“亮佳,你该回家休息了。”
方有贺没有来。
区汝棠也没有来。
他们找她,通常有求而来:“芳好,有一件事——”开门见山,爽爽快快,说出要求,把叶芳好当手足,一句是一句。
没有事,自然不会握着一束花来诉衷情。
亮佳天天来看她。
“明日你好出院了。”
“谢谢天。”
“叶太太已飞往雅典。”
“这真是一个多事的冬天。”
“今日冬至,从今日开始,日光渐渐长,黑夜慢慢短,黎明快来。”
“过几日圣诞节,市面可好?”
“零售比去年逊百分之二十左右。”
“惨,赚也不过赚十五个百分点。”
“已经比预期中好,许多行家将往上海度假消费,顺便探路。”
“这叫十年河西,十年河北。”
过一会,芳好终于问:“公司如何?”
“照常运作,蝴蝶是少数接获明年订单的公司,利润虽然不高,但是养活一班伙计,符合社会经济运作原则,这是一门正当生意,听说有三个买家正在接洽。”
芳好不语。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这个遗老,一定会被淘汰。
叶芳好会自动引退,免人家为难。
“亮佳,我派你留守到最后一分钟。”
亮佳点头,“我也想暂时休息,把孩子生下来,看他会说话了,再重出江湖。”
“知否买家是谁?”
“有一个是新加坡商人。”
芳好黯然点头,“星洲人较有诚意。”
亮佳把手按到芳好手背上。
第二天一早,她与林泳洋去接大小姐出院。
看护诧异地迎出来,“叶小姐一早走了。”
“谁来接她?”
“她自己一个人用信用卡付账,精神奕奕离去,我看到她手中握着那只草裙舞娃娃。”
亮佳与泳洋对望一眼,立刻赶到芳好家去。
匆匆按铃,来开门的却是家务助理,她说:“叶小姐出门去了,她吩咐我每天来淋花开窗抹尘。”
亮佳一眼看到那只草裙舞娃娃放在电脑上。
芳好分明到过家取行李。
“叶小姐可有说去了何处?”
“她没讲。”
“亮佳,读电邮。”
一言提醒,亮佳立刻键入自己信箱。
“亮佳,我想静一静,决定一个人走开数星期,回来时,告诉我胎儿是男是女,祝福,芳好。”
亮佳泪盈于睫。
泳洋说:“她的确需要静养。”
亮佳颓然,“大病初愈,我真不放心。”
下午,林泳洋回到公司,秘书说:“方先生找你。”
泳洋推门进去。
看到方有贺,他吓一跳,只见他发长须长,大眼袋,憔悴得像是三日三夜没睡过,但双眼却闪着兴奋光芒。
房中还坐着法律顾问戚律师。
戚律师把手中文件交给林泳洋看。
泳洋接过细读,才看到第一页第一行,已经高兴得跳起来,“我们——”
“嘘。”
泳洋读下去,翻过一页,又再读,一脸喜色,读毕,开心得站起来手舞足蹈。
有贺说:“不准说出去,连亮佳也不能讲。”
“我明白。”
“明早我亲自向芳好宣布。”
“可是,有贺——”
“我已押掉多年投资房产,现在,我要重新打工赚取月薪支付开销。”
“有贺,芳好不知所踪。”
“什么?”
“芳好独自出门,没留下通讯地址。”
有贺怔住,身体僵立,姿势有点滑稽。
泳洋说:“有贺,我完全不明白?你那样爱她,为什么不一早对她说明白?为什么要造成那么多错觉?”
方有贺指着鼻子,“我爱她?”
戚律师站起来告辞:“这里没我的事了,我先走一步。”
方有贺继续问:“我爱大小姐?”
一时不知是问自己还是问林泳洋。
“你不知道?”
他跌足,他的确不知道,今日此时被一个旁观者一言点破了他。
“有贺,你为叶芳好把蝴蝶买了下来,耗尽积蓄,这样大牺牲,还说不爱她?”
有贺抬起头,“在商言商,蝴蝶体制健全,是一项优质投资,我不会亏本。”
“经济如此低迷——”
“淡市亦有奇葩。”
“那么,你得先找到大小姐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盼她继续连任。”
“我盼望整个蝴蝶班底留任。”
泳洋十分感动,“有贺,你会成功。”
他们努力寻找芳踪。
最终,有贺又去请教小郭侦探。
他把来意说明,小郭似笑非笑看住他。
“干什么?”
“方有贺,上天厚爱你,你出身好,有事业有学识,长相英俊,讨人欢喜,可是,却一日到夜聘私家侦探追寻女友下落,何故?”
“因为我留不住她们。”
“先前走了一个伏小姐,现在连叶小姐也失踪。”
有贺颓然,“你少诅咒我。”
“不,我不接这宗生意。”
“什么?”
“听清楚了:我不接这宗寻人案,茫茫人海,什么地方去找她?”
“你找到伏贞贞。”
“伏小姐是著名艳星,身份不同,人人认得她面孔。”
“小郭,你一定有办法。”
“有贺,如果你爱她,你应该亲自去找她。”
“我爱她?”
“是,方有贺,你爱她,你终于被一个女子收服了。”
“我爱她?”
他一脸茫然。
小郭把他推出侦探室。
方有贺在街上游荡一会,忽然在一面玻璃橱窗前站住。
他瞪视玻璃上影子。
这是谁?
一个憔悴的男子,一脸于思,头发凌乱,真丝领带团绉像隔夜油条,西装外套歪斜,还有,他竟穿了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
啊,活脱一个失意失恋汉。
他失恋?
为谁,是叶芳好吗?
名牌时装店的服务员隔着玻璃看见这个大客,推门出来招呼:“方先生进来坐。”
有贺走进去,一位小姐给他一杯咖啡,他喝一口,定定神,问那小姐:“有没有不会皱的衣物?”
“方先生,卡其及牛仔布皱了也不难看。”
“那么,衬衫长袜各给我半打。”
他开始明白为什么芳好老是穿差不多款式的套装,原来在紧凑时间下想做到整洁美观必需简约。
那位服务员却说:“本店没有这类货色。”
有贺讶异,“是吗,那要到什么地方去买?”
“对面马球牌有售,这样吧,方先生,我知道你号码,我替你去邻店取货,你在这里稍等。”
“可用试穿?”
“便衣尺寸不十分重要,一概中码已可。”
不消一会,那机灵的女店员捧着大叠便衣过来,叫方有贺签单。
有贺十分满意她的服务,称赞说:“你应当升任经理。”
那女孩笑,“我已经是经理了,方先生。”
方有贺拎着两大袋便服交给司机,然后到理发店坐下。
“什么发型最易打理。”
“平头。”
“就给我剪一个平头。”
十五分钟后,方有贺再也没有整理头发的烦恼。
自明天开始,他早上八时就可以回到公司操作。
他在镜子里看到一个朴实的、精神奕奕的方有贺。
但是,他不舍得完全放弃过去,他抓住一件凯斯咪外套,穿在牛仔布衬衫外头。
三天后,他正式低调接收蝴蝶。
“叶小姐放大假,由我暂时替代。”
全体职员留任。
他留着芳好的办公室,天天亲自替她打理盆栽。
芳好丝毫没有藏私,生意上所有联络账目完全公开,同事们早已习惯与贺成公司合作,过渡毫无困难。
大家都庆幸:“幸亏由方有贺接管,蝴蝶过往业绩可望延续。”
“不知大小姐几时回来。”
“待她养好身体再说。”
“这次回来,该是方太太了吧。”
“两姐妹嫁两兄弟,真是佳话。”
“方有贺像换了一个人似,一改往日浮夸。”
“嘘,背后别批评老板。”
这是真的,现在他挥着汗,每日起码工作十二小时。
林泳洋告诉爱妻:“埋头苦干,毫无怨言,事无巨细,从早做到夜,从前,开会超过四十五分钟他便叫小息。”
亮佳骇笑。
“我从不相信人会变,现在看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