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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 page 15 作者:亦舒

  母亲说:“你们家好久没有这样和洽热烈的气氛了。”

  我也记得这个家并不算美满,大人一直吵架,小孩无聊寂寞。

  我惭愧的笑一笑,不语。

  孩子们找到睡房去,天翻地覆,作地毡式搜索,我哈哈大笑。

  丈夫闻声出来,一脸问号。

  母亲说:“我不相信,往日你都不让他们踏进房间半步。”

  是吗,我竟那么不近人情?

  我拍着手掌,“孩子们,摸错途径了,宝藏并不在这里,再给你们一个提示,注意:禾草盖珍珠,废物堆里寻。”

  弟弟与妹妹哇一声跑到地下室去:连妈妈都摇头,“闹得过份。”

  “我倒觉得他们很快活。”丈夫说。

  我看着丈夫,这是好机会,有什么话该说了。

  我同母亲说:“妈妈,你能回避一下吗?”

  母亲知道我们要讨论大事,叹口气,“我先回家。”

  “明天我来看你。”

  我把她送出门。

  丈夫自然也有分数,我们坐下来,趁孩子不在跟前,我很文明他说:“我们不如分手吧。”

  他也特别平和,“好的。”

  “谢谢你,我马上去进行这件事,你有无特别条件?”

  他想一想,“没有,你呢?”

  我摇摇头。

  “你知道吗,如果我们一直这样心平气和,婚姻可以维持下去。”

  我低下头,“我认为还欠一点点。”

  “你又孩子气了。”

  “或许是,我们不必再为这个问题争执,既然双方决定和平解决,再好没有。”

  会谈结束,心如止水。

  我与上司联络过,下个月复工。

  意外过去,生活如常,不知恁地,闷得要死。

  黄昏的时候,孩子们终于寻到车房,我发出呜呜的紧急报告,他们欢呼,知道找对了地方。

  弟弟跑出来问:“这是什么?”拿着黑色的塑料碟子。

  “软件,”我说:“是老式电脑的一种零件。”

  “不,”丈夫说:“是唱片。”

  我说:“老天,连我都没见过。”

  弟弟说:“我要继续努力,不能让妹妹得胜。”他跑开。

  丈夫接过:“至少有五十年历史。”

  我看着碟子上陈旧的标签,《渴睡的礁湖》?这是什么鬼?”

  “一首歌。”丈夫答。

  我笑出来,“一首歌叫《渴睡的礁湖》?品味惊人。”

  “他们那时候的歌名的确好不骇人,我记得有一首叫《我在欲火中》,又有一首叫《你认为我性感吗》?”

  “哎呀呀。”我掩住嘴。

  丈夫忽然握住我的手,“如果我们可以什么都谈、何必分手?”

  我温和地说:“保证不到三天又会吵起来,我们不是同路人。”

  他颓然。

  我把唱片搁一旁,“能不能弄部机器来听一听?”

  “要到古玩店去找。”

  忽然听得孩子们大叫:“找到了找到了。”

  我立刻站起来,“游戏完结,我要去颁奖。”

  走到车房,只见弟弟手中高举一锡包,妹妹跳跃着去抢。

  骤眼看的确很象,但是走近就觉得那包裹大大,约莫有二十公分乘十二公分。

  我笑,“这是什么?继续努力,不是它。”

  弟弟把包裹一手扔给我,又去找。

  我把那包包拿在手中,心生异样之感,秤一秤,又不太重。

  “在哪里找到的?”

  妹妹指一指。

  啊,这不是我的车子?车头凹扁,毁坏严重,一扇门落了下来,夹层破裂,孩子就是在那里找到锡纸包。

  我问:“你们割破的?”

  “反正是废物,”弟弟说:“我们获奖心切。”

  谁把这包东西放在那里?不是我。

  它是什么?

  我把它拿到睡房,缓缓拆开。

  包裹做得极仔细,总共三层,拆到最后,是一个纸盒子,上面印有朵朵的玫瑰花,美丽精致。

  这到底是什么?从没见过类似的东西,但可肯定不是危险品。

  盒盖还没打开,已闻到一阵香味。

  这种味道非常陌生,十分甜,十分馥郁,缈缈然自盒内钻出,似勾住我的灵魂。

  我顿时失魂落魄,手颤颤打开盒子,盒子内还有层白色透明的牛油纸隔注。

  牛油纸上面烫着金字:方氏糖厂。

  糖,什么糖是这样子的?

  掀开薄纸,放到鼻端一闻,香入心脾,忍不住取过一块放入嘴里。

  即使是毒药也不怕了。

  糖一入嘴即化,钻入味蕾,如丝绒般滑溜甜美,奇怪,这滋味似曾相识。

  谁把这糖果放在烂车的门内?

  象是知道,又不十分记得起来。

  整个人如堕入破晓时分,似有一丝金光透入浓雾,但怎么也肴不清楚。

  忍不住又吃一块糖,这一小盒子容量不大,可不经吃。

  就在这个时候,片断记忆忽然浮现,我知道它是什么了,这种糖叫巧克力!因可可绝种而停止生产。

  方中信,有一个人叫方中信,他是糖的主人。

  我用手掩住嘴,方中信,我霍地站起来,是他把糖藏在那里,他死心不息要对我好,即使我来到另一个世界,他还设法照应我。

  我都想起来了,是糖唤回记忆,不不不,不是,是纳尔逊,他暗中使了手脚,保留我的记忆,瞒过他的同伴,迫我出院,全人类只有他知道我保留着前世的记忆。

  我恐慌,四肢冰冷,不知把这些非法的记忆收在什么地方才好,心突突的跳,半晌回过神来,才觉得心如针刺般痛。

  纳尔逊说得对,这些记忆对我无益。

  夫人也这么警告过我,是我苦苦哀求他们让我保留回忆。

  我凄酸的想,不要后悔,千万不要懊恼,小心翼翼地看护这些珍贵的记忆。

  我握紧双手,开头不晓得该怎么做,过了半晌,镇静下来,捧住巧克力糖深深嗅一下,收到抽屉里。

  纳尔逊终于答允我的要求,或许出于同情,或许因为他父亲的缘故,他帮了我一个大忙。

  我微笑,他同他爹一样活泼机智,父子同样是了不起的人物。

  孩子们这时闯进来,“唏,终于找到了。”手上高高拎着铜币。

  我连忙说:“了不起,让我看,你们要什么奖品?”

  弟弟与妹妹对望一下,不约而同的说:“要妈妈有空常常这样同我们玩。”

  “一定一定。”我说。

  他们欢呼,跳着出去。

  我看着窗外,怔怔的落下泪来,心中尽是过去的人过去的事。

  这个月亮不是那个月亮,这里的晚上没有月亮。

  我一整夜伏在桌子上,直到太阳升起。

  丈夫进来,看到我,意外的问:“这么早?”这种语调,已算难能可贵。

  我勉强笑一笑,“失眠。”

  “要不要看医生?”

  “我没事。”

  “自己当心。”他已经仁至义尽,耸耸肩忙自己的事去了。

  我吞一口苦水,再吞一口苦水。

  第二十一章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不止身体回来,记忆也回来。

  纳尔逊本来已将我的胡思乱想完全洗净,使我成为一个正常健康的女子,我甚至比从前温柔驯服,有兴趣走到厨房去,连丈夫都觉得,如此配偶,不是不可以共度一辈子的。

  家人都发觉我变好了。

  刚刚在这个时候,因为一盒糖果,唤回从前的我。

  我震惊地呆坐。

  五十年就这么过去了,物是人非,在他们那里,我不知如何着手寻找母亲,现在回来,我又不知该如何重新适应。

  不是每个人有机会经历这么痛苦的考验。

  我伏在桌子上,每根神经抽得绷绷紧,痛苦得透不过气来。

  然而经过这四十五天的旅程,我成熟了,我学会沉下气来,咬紧牙关死忍。

  必须见一步走一步。

  我出去问丈夫:“我能借用你的车?”

  “它是辆慢车。”丈夫笑。

  “我只不过到母亲家去。”

  “小心驾驶,”

  “多谢关心。”

  孩子们还在床上,我轻轻抚摸他们额上的接收器,不过似一粒血红的痣,但愿他们的思想永远不会被截收。

  妹妹醒了,轻轻叫我。

  我顺口叫一声爱梅,立刻怵然而惊,住口不语。

  随即拍妹妹的手背,嘱她继续休息。

  我出门去看母亲。

  她在园子里休息,人造草坪如张绿油油的毯子,不知恁地,衬托得她更加寂寞。

  “妈妈。”我走过去。

  “你果然来了。”她有份惊喜。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这才是爱梅呢。

  “怎么会有空?我以为你只是说说。”

  “以后都会很空,我会时常来探望你。”

  母亲十分意外,“你?”

  “该有一个转变,”我歉意的说:“想多陪你。”

  “进来坐,慢慢说。”

  她的手也已经老了,手背上有黄斑,指甲上有直纹坑,一切部表明她是个老妇,皮肤亦在腕处打转。

  我忍不住再叫她一声:“妈妈。”

  “你怎么了,”她笑,“出院以来,象换了个人似的。”

  “把这只胸针的故事告诉我。”我踏入正题。

  “你都不爱听。”

  “我爱,请你告诉我。”

  她听出我语气中之迫切,深觉奇怪。

  “是一位阿姨送给我的。”

  “她叫什么名字,还记得吗?”

  母亲点点头,“她碰巧也姓陆,叫陆宜,所以我把这个名字给你,纪念她。”

  “她在什么地方?”

  “一早去世了。”

  “谁告诉你的?”

  “她的丈夫方先生,”

  我的心牵动,硬生生吞下热泪。

  “对了,告诉我,是否就是这位方先生把你带大?”

  “不,不是方先生。”母亲叹口气。

  我紧张来起,难道方中信背弃了诺言?

  “发生了什么?”

  母亲笑,皱纹在额角上跳舞,“陈年旧事,提来作甚么?”

  “不,我要听。”

  “怕你烦得象以前那般怪叫起来。”她说:“我替你去做杯茶。”

  我怎么会在这种要紧关头放松她,“妈妈,快说下去,方先生怎么样?”

  她只得坐下来,“方中信先生不到三年就跟着去世。”

  我失声,“好端端怎么会?”伤心欲绝。

  “你脸部白了,”母亲惊异,“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连忙别过头去,“那位方先生是个好人。”

  “好人也不见得活一百岁。”

  “他得了什么病?”

  “后来听监护人说,是癌症。”

  我呆呆的靠在椅子上,不敢在母亲跟前露出蛛丝马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苦如黄连。

  “好人总是早逝,我是不折不扣的孤儿,失去父母之后又失去方叔,唉。”

  “后来谁做你监护人?”

  “是一位老律师。”

  “方先生没有亲人?”我想起他的妹妹。

  “有一位姊妹。”

  “她怎么样了?”

  “咦,这些几十年前不相干的事,你知来作甚?”

  “妈妈,请别卖关子,快告诉我。”

  “她结了许多次婚,都没获得幸福,后来结束生意,移民外国,在异乡去世。”

  我征怔的靠在安乐倚背上,听母亲说方家旧事。

  三言两语就道尽他们的一生,仿佛乏善足陈,像小时候看漏了部精彩的电影,心焦地问旁人:后来怎么样?坏人有没有得到恶报?美女有没有嫁到英俊小生?

  但那个在场的观众永远辞不达意,无法把剧情扼要地用言语演绎出来,急煞人。

  因为我不在场,不得不请母亲转告我,偏偏她不是一个懂得说故事的人。

  我佩服说故事说得好的人,生动、活泼、有来有去,人物栩栩如生,情节婉转动人……

  我叹口气。

  母亲说下去,“那时我实在还小,记不清楚那许多。”

  我疲倦而伤心的问:“亦没有影像留下来吧?”

  “没有,什么都没有,”母亲忽然说:“但有记忆,我心中永远怀念他们两夫妻。”

  是的,记忆。

  我已榨尽母亲的记忆,再与她多说也无用,这些年来,她重复又重复,不过是这些片断。

  只听得她喃喃的说:“方太太对我那么好,连幼童都感觉到她大量的爱,以后一生中,没有人爱我多过方太太。”

  “妈妈,我也爱你。”我冲口而出。

  抛微微一笑,不予置评。

  “我从前粗心不懂得,妈妈,现在开始,我会好好的爱你。”

  她诧异,“怎么忽然孝顺起来,倒有点肉麻兮兮的。”

  我深深太息。

  “你们年轻人事忙,疏忽亲情,也迫不得已。”

  “妈妈,你记得方太太的相貌吗?”

  “她长得好美。”

  “你那么小都记得?”

  她肯定的点头,“再美没有了。”

  “象谁?”

  “象圣母马利亚。”

  “象不象某个身边的人?”我暗示她。

  “怎么会,没有人如她那么端庄美丽。”她不以为然。

  “象不象你?”我已说得很露骨。

  “不象。”

  “象不象我?”我实在急了。

  母亲笑出来,“你在为母的眼中,也算是美的了。”

  “不不不,方太太是不一样的。”母亲说。

  “一点也不象?”我说。

  “你那么毛躁……”她看着我。

  母亲已把“方太太”神化了,在她心目中,方太太至圣至美至善,无人能及。

  我不过是她粗心、慌忙、心不在焉的小女儿,她怎么会相信我即是方太太,方太太即是我。

  方太太是她的信仰。

  我握住母亲的手,怜惜的说:“以后我们要多在一起,我会常来探望你,妈妈,要不要我搬来同你住?”

  “同我住?”母亲愕然,双手乱摇,“不要开玩笑,咱们两代人,思想以及生活方式都大不相同,没有可能相处,万万不能同住。”

  她拒绝我?我哑口无言。

  满以为能够补偿她,谁知她已习惯一个人生活,自给自足,不再希冀在任何人身上获得照顾爱护,多么悲哀,我们迟早,都会彼环境训练得硬如铁、坚如钢。

  我无话可说,太迟了。

  “这两天你真是怪怪的,”母亲陪笑,“不是有什么不妥吧?”

  我呆视窗外,“母亲,方先生的墓……”

  “在本市,我每年都去扫墓。”

  “我想去。”

  “同你有什么关系?刚出院,热辣辣的天气,日头一照中了暑怎么办好?”

  她还是把墓址告诉我了。

  我是即刻去的。

  感觉上总以为他刚落葬,其实已有四十余年,墓木已拱。

  青石板上全是青苔,墓碑字迹已经模糊。

  我手籁籁的抖,蹲下去,伸手摸索。上面写着方中信字样,一九五五——一九八八。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慢着,是什么,我把脸趋向前去看,这一看之下,三魂不见了七魄,原来碑上刻着:宜,我永远爱你。

  方知道我会找到这里,他知道我会看到这行字,他知道。

  我额角顶着清凉的石碑,号陶大哭起来。

  我是不得不回来,我是不得不走,我们是不得不拆散。

  我今生今世,被汝善待过爱护过,于念已足。

  我泪如雨下。

  在这偏僻的墓地,也无人来理我,我躲在树荫底下,不知哭了多久,只觉得气促头昏,四肢无力,也不愿站起来走。世界虽大,仿佛没有我容身之地,没有方中信带领我,我不知何去何从。

  跪在石板地上,直至膝头发麻,天色暗下来,我不得不定。

  而且还不能把悲伤太露,以免被人知道我的秘密。

  第二十二章

  我蹒跚地回家。

  妹妹在窗口张望,一见我,立刻奔出来,给我带来一丝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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