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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吉卜赛 page 5 作者:亦舒

  这并不是客气话,接着一段日子里,蒋氏夫妇赤诚对待丘灵,真正把她当作自己人,衣食住行都同样待遇,带她去农场,给她看账簿,教她打理店铺。

  丘灵真的成为蒋家生力军。

  一日,蒋太太说:“小店如果兼卖香烟及奖券生意会好许多。”

  蒋于绍说:“牌照已发下来了。”

  “可是,”蒋太太说:“客路将会杂得多,难以应付。”

  “这时,”把小小声音忽然说:“我来好了。”

  他们看着丘灵,“你?”

  丘灵鼓起勇气,“赚钱好机会,怎可放过。”

  蒋氏夫妇笑起来,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像野草一样,丘灵在另一个国度生长起来。

  野草是很奇怪的一种东西,不论种子飘泊到何处,就落地生根,在何处粗生粗长,丝毫不计较气候水份养料,没有人会期望野草开花结果,他们对自己也毫无要求,要不烟飞灰灭,要不,又活下来。

  在学校里,丘灵最如鱼得水,上课时她毋需收敛,自由发挥,往往同学们还在抄黑板上第三行笔记之际,她已向老师指出第十行有个错误。

  伊分叹为观止,“丘灵,你竟这样聪明。”

  丘灵笑笑,“孤儿再不机灵一点,活不下去。”

  “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只得养父母。”

  伊分点头,“你们两家都有得益,互相扶持。”

  丘灵与伊分谈得来,他家里做养鸡场,邀请丘灵参观,“一到夏季,游客特别多。”他说。

  游客,看鸡场?

  伊分神秘地说:“你到了便知道究竟。”

  蒋太太知道了,笑着鼓励:“丘灵,你会大开眼界。”

  一日放学,丘灵跟着伊分走。

  鸡农场规模庞大,全部机械化,满满一仓鸡,近一万只,不见天日,什么都不做,专门等吃完长肉。

  伊分笑问:“像不像一些女人?”

  丘灵瞪眼,“有些男人也如此。”

  伊分一味笑。

  有工人走进鸡场,拣出死鸡,一箱箱带走。

  伊分又捉狭地说:“光吃也会吃死。”

  丘灵问:“死鸡拿去烧毁?”

  “跟我来。”

  他们跟在工人身后,来到农场后边一个池塘。

  丘灵又问:“呵,丢进水里?”

  不错,工人把死鸡大力扔到池塘中央。

  奇景出现了。

  水面忽然浮起许多大木条,不住晃动,丘灵定睛一看,不由得张大了嘴,哪里是浮木,这是鳄鱼!

  它们纷纷游近,张开钳子似大嘴,露出腥红舌头,狰狞白牙,向死鸡噬去,一旦得手,又迅速沉下。

  丘灵战栗,不肯再走向前。

  “别怕,这些鳄鱼,也专门等长肉后屠宰。”

  呵,原来如此。

  “鳄鱼场另有老板,现在,死鸡不但有了去路,我们还可以收取饲料费。”

  “好主意,那么,养蜂场可以设在果园旁。”

  “对,就是这个道理。”

  伊分把她送回家。

  那个冬天,他又把她带到溜冰场,教她在薄冰上平衡身子。

  丘灵简直没有一刹空下来。

  偶然在车程中,她也会想起生母。

  不过假使在游客群中看到花衬衫,还是会像见到毒蛇一般,本能地立刻转过头去回避。

  家乡不再有人与她联络,丘灵时时暗中祝福贾品庄,可是,印象也渐渐淡忘。

  她到处都碰见真正相爱的一对,蒋子绍与刘自桐也一样,尽管年纪差一大截,可是心灵相通,如胶如漆。

  他俩无论做什么都兴致勃勃,最最平常的小事也非常珍惜,像“今日阳光这样好,正好洗头”,或是“邻居拿了自酿的啤酒来,已放在冰箱”,“有个客人中了五十元安慰奖,真幸运”……每天都是喜悦。

  生活简约简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丘灵渐渐长胖。英语口音也混杂起来,她比从前肯说话,但是,仍然较其他少年沉默。

  正当丘灵认为可以这样顺利到十八岁,生活又起了变化。

  一日,在图书馆,有班同学围在一起做功课,丘灵走过,他们叫住她。

  “丘灵,或许你可以帮忙。”

  “先问丘灵可介意。”

  丘灵总想讨好人的脾气已成习惯,“是什么事?”

  “我们在做一项研究,有关领养家庭。”

  啊,丘灵笑容比较勉强,“这题目有点深。”

  有人说:“去年已经研究过鸭嘴兽及树熊了,不可重复。”

  “嘘,别乱说话。”

  丘灵语气转冷,“你们可以请教伊分麦冲呀。”

  “麦冲,与他有什么关系?”

  丘灵说:“他也是领养儿。”

  有人嗤一声笑,“麦冲?我与他同年同月在同一问医院出生,他怎会是须善儿?”

  丘灵怔住。

  “他同他如一个印于,那头红发一样一样,哈,你被他骗了。”

  “咦,麦冲来了,问他一句。”

  丘灵转过头去,看到伊分站在她身后,分明已经听到了同学之间的对话,面色尴尬,简直等于承认了谎言。

  丘灵不知为什么那样生气,她头也不回的走出图书馆,一直走回家去。

  步行也不是很远,约三十余分钟可到家门。

  性格忍耐的她自觉受了极大伤害,多月来唯一信任的朋友原来同她开了一个大玩笑。

  证明了这世上你简直不能相信任何人。

  回家途中,阳光普照,空气冷冽,丘灵的气消了一半,她牵牵嘴角,不值得计较,不过是普通朋友,况且,除了这个谎言,他对她很好。

  还有半日课要上,丘灵想回头再走向学校。

  一转身,看到伊分跟在她身后,原来他一直尾随她,丘灵没好气地看着他。

  “丘灵,对不起,那是个善意的谎言,我见你初来紧张不安,想你自在一点。”

  “谎言是谎言。”

  “我道歉。”

  丘灵不出声。

  “难道这些日子来我功不只过?”

  丘灵看着他,总共只得这么一个朋友。

  “来,回学校去。”

  丘灵却说:“我想返家。”一贯用功勤力的她还是第一次缺课。

  “好,我陪你。”

  两人走回杂货店。

  堂店没有人,买奖券客人已在抱怨。

  伊分帮着招呼人客,丘灵到处找蒋太太。

  她推开后边储物室小门,发觉有个人倒在地上。

  丘灵心都凉了,蹲下一看,果然是蒋太太,她额角跌破流血,昏迷不醒。

  丘灵喊救命,伊分抢进来,立刻机紧急电话叫救护车,两个年轻人镇定地应付了意外。

  幸亏他们忽然回来,否则蒋太太可能失救。

  “蒋先生到什么地方去了?”

  “到市集挑一些旧电器。”

  伊分在店门张贴字条,嘱蒋先生直接到医院见面。

  医生这样说:“额角只不过是皮外伤,缝了三针,已无大碍,但是,这次昏迷摔跤,是因为病人心脏有病,已在急救。”

  这时,蒋子绍已经赶到,脸色煞白,额角出汗,全身颤抖。

  医生连声安慰他。

  他们一起进病房见蒋太太。

  这时候,她的年纪更加明显了,瘦削的她虽然没有肥脂,可是皮肤却松弛地在颈项及手臂处垂下,十分苍老,她了开双眼,幸亏眸子还有精神。

  “看护都同我说了,多亏两个孩子。”

  蒋于绍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从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得出,在他眼中,她容貌、水远不变,刘自桐永恒风华正茂,宛如当年他第一眼看到她的模样。

  “只是,医生说,这次病发,影响到我腿部运作,以后,得用拐杖走路。”

  丘灵黯然。

  一个人不会觉得手足健全有什么幸福可言宣至失去这些天赋。

  而当一个人愤慨地说“我有手有脚”,并不可笑,那的确是他至大财富。

  第四章

  蒋子绍落下泪来。

  蒋太太轻轻说:“子绍,勇敢一点。”

  蒋子绍别转面孔。

  “总比患癌好,山额太太接受化疗后,皮膺散发惊人刺鼻味,叫人呛咳,黏膜炙伤,毛发全秃,十分可怕。”

  没想到她至此还有黑色幽默。

  医生说:“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先回去吧二

  他们一行三人离开医院,回到家,丘灵才知道害怕,双手不禁颤抖。

  伊分说:“随时叫我。”

  稍后,麦冲夫妇送来猪肉馅饼及水果,温言安慰蒋于绍。

  丘灵听见他轻轻说:“本来夏季想到大堡礁度假。”

  麦冲太太接上去:“计划不必改变呀,更应去散心。”

  说得真好!丘灵觉得宽慰,她送麦冲夫妇到门口。

  麦冲先生微笑说:“伊分明早来陪你。”真难得一个养鸡的农夫一点也无种族歧视。傍晚,蒋子绍一边喝啤酒一边沉默。丘灵轻轻走到他身边。“你是个好孩子,我们能够收养你真幸运。”丘灵静静坐下。“日常生活繁忙,俗务缠身,都没同你好好了解。”丘灵知道他想说一说心事。“自桐她原本在中学教英语。”丘灵一怔,呵,原来是知识分子。“她自墨尔本大学毕业,修英国文学及教育文凭,那年,她是第二年任教。”丘灵屏息聆听。蒋于绍吁出一口气,“我是她的学生,才念高三,十五岁。”甚么!蒋子绍仍然无奈,“年龄、身份,都不允许我们相爱,我未成年,她遭到控诉,丢掉教席,险些被我父母告进官里。”

  丘灵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这对平凡夫妇背后有一个这样奇情的故事。

  “她离开墨尔本,我的功课一落千丈,生活只有一个目标,便是等自己成年。”

  丘灵耸然动容。

  “我一直追踪她,等到十八岁那年,我俩决定同居,廿一岁就结婚,时间过得真快,晃眼已成中年,我俩打工储蓄,开一片杂货店至今。”

  丘灵深深感动。

  她冲口而出:“有无后悔?”

  蒋子绍一丝犹疑也无,“永不。”

  丘灵松一口气。

  “可是,对自桐,我相当内疚,我毁掉她的事业,使亲友远离她,二十年前,我俩所作所为算是大逆不道。”

  今日,社会标准亦并无多大改变。

  蒋子绍的声音低下去,“我父母始终不原谅接受自桐,一直以来,只得我与她相依为命,直至你加人我们家庭。”

  丘灵点点头。

  “这里没有人知道这个故事,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不会耻笑我们吧。”

  丘灵答:“我也是社会的畸胎。”

  蒋子绍侧着头,“是命运出了什么差地,令到我们有异于平常人?”

  丘灵想到贾品庄,她叹息了。

  “假使我能早生十年,她这半生就不会如此苦楚。”

  丘灵忽然说:“你早生那么多,又怎么碰得见她?”

  蒋子绍有顿悟:“我明白了。”

  到底年轻,丘灵渐渐渴睡,在沙发上盹着。

  第二天清早,由伊分把她叫醒。

  “睡公主,蒋先生已到医院去了,叫你如常上学。”

  丘灵说:“我要管店,暂时停课,你代我告假。”

  “这不大好吧。”

  丘灵心平气和,“这种时候,家里最需要收人。”

  伊分只得点头,“我把笔记多抄一份给你。”

  蒋太太一星期后回到家中,行动不便,但是精神却不错,已经捱过那么多打击,把她磨练得忍耐坚强,这点值得丘灵学习,她暗暗佩服。

  她惊异,“嘎,这些日子谁在管店?”

  蒋子绍茫然抬头,“我以为一直歇业。”

  丘灵笑答:“伊分帮我很多。”

  “甚么,”蒋子绍这才说:“你一直独自打理小店?”

  蒋太太笑:“子绍你真糊涂。”

  蒋子绍急道:“丘灵,快回学校,无论如何不可耽搁功课。”

  蒋太太忽然凝视他,“子绍,是我误了你的学业。”

  “没有,没有。”说着,他鼻子发酸,双眼红了。

  这一切都看在丘灵眼中,原来说不后悔,仍有踌躇,不是为自身不值,而是深疚误了对方,这样相爱,已经足够弥补一切。

  在该刹那,当中的二十年仿佛没有经过,他俩紧紧拥抱,好像她还是廿四岁的女教师,他是那个十五岁的初中生。

  丘灵为他们轻轻落泪。

  接着的一段日子,他俩形影不离,蒋子绍全力投人照顾妻子,无微不至,一句怨言也无。

  麦冲太太一日感慨地说:“倘若我丈夫爱我有一半那么好,我死亦瞑目。”

  大概大部份妇女息劳归主的时限未至,所以她们的艮人都不似蒋子绍。

  店里一切,就完全交给丘灵。

  不知怎地,环境造人,丘灵把功课与工作像耍杂技的高手似,做得非常妥当,幸亏如此,生意收人不比从前差,生活不成问题。

  一日,合该有事,有两个骑机车的年轻白种男子进店来买了日用品及食物,四周打量,只见丘灵一人,该付钱时反而对丘灵说:“把收银机打开,将全部现钱放人纸袋里,快。”

  丘灵看着他们狰狞的面孔。

  其中一人取出一把精光闪闪的猎刀,在丘灵面孔附近划来划去。

  丘灵冷冷地说:“你们立刻走还来得及。”

  “走?哈哈哈哈”

  电光石火间,丘灵自柜台下取出一柄长枪,卡察上镗,瞄准那两名匪徒。

  这一下出乎两人意料之外,他们立刻落荒而逃,机车一下子去得影纵全无。

  丘灵双手簌簌地抖,喘着气,立刻上楼去报告蒋子绍。

  她一走进厨房,看到蒋子绍在替妻子洗头。

  刘自桐头发已经剪短,可是仍然不能自己胜任这样简单的日常任务,蒋子绍毫无怨言地服侍她。

  他的手势是那样轻柔,简音像对待婴儿那样小心。

  丘灵感动了。

  呀,世事还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算了,她正想掉头下楼,有子绍抬头问:“什么事?”

  丘灵过去帮手用乾毛巾替养母擦干头发,“没什么事。”

  “今日阳光好。一会儿我们打算到公园去走走。”

  丘灵点点头。

  稍后,她报了警,警察听完报告,忠告说:“那可能是机车党员,偶然路过抢劫找外快,蒋小姐,你独自守店究竟危险,可否找个伴?”

  丘灵答:“这是一家爸妈店,赚的,不过是一个伙计人工。”

  “蒋小姐,你看上去好年轻,还在上学吧。”

  丘灵含糊地答:“是,汉斯和中学高中。”

  r是哈陀太太那班吗—.我女儿也在那班读。”

  “不,是屈臣先生那班。”

  “我们设法加紧巡逻吧。”

  “谢谢警官。”

  “别太晚打烊。”

  “是,知道。”

  伊分赶来,同丘灵说:“真想用枪呢,我教你,瞄准一点,自卫。”“请赐教。”“丘灵,没想到你胆子那样大,我们都代你捏一把汗。”丘灵不语,她会毫不犹疑把歹徒脑浆射出来,她若不保护自己,就如烛光被风吹灭。从那日开始,每日傍晚,伊分麦冲在空旷地方教丘灵练枪。他亦陪她度过十四岁生辰。“长大了。”丘灵感慨。伊分微笑,“可以放纵生活,因为所有少年都狂野。”“你呢?!”“在你之前,我也有许多女朋友。”“甚么叫在我之前?”“现在你是我女友呀。”“不不不,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友。”“何用否认,大家都知道这事。”丘灵摇头,“伊分,你不认识我。”

  “我十分了解你,丘灵。”

  “你对我过去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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