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灵微笑,“谢谢你请我看电影。”
她肯定这个大男孩以后都不会再来烦她。
他好奇吗,她索性满足他的好奇心,从此吓破了胆,可不关她的事。
但是,她也小觑了邓明哲。
回到车上,他忽然问:“后来,由谁报警?”
“我。”
“你很勇敢。”
“母亲不住对我说:‘对不起,叫你受惊了’,我退出厨房,打电话报警,只说什么都没看到,一回家已看到他倒下。”
邓明哲低头,“不幸的丘灵。”
丘灵轻轻说:“自那日起,我就怀疑母亲的遗传因子有一日会在我身上发作,我不大相信自己。”
“不会的,不会的,”
“谁能保证呢,我还是同所有人维持距离的好。”
“丘灵,请忘却这一段可怕的经历。”
“我也希望可以做到,可是一闭上眼,就看到浓稠似面浆般的鲜血自那人伤口缓缓流出,铺满整个厨房地板。”
她战栗起来。
少年握紧了她的手。
丘灵说:“这件事,将永远成为我身体生命的一部份。”
车子驶到贾宅停下。
雨更大了,在车窗上形成水帘,把车外车内隔成两个世界。
丘灵说:“自那天起,我完完全全失去母亲。”
邓明哲冲动地说:“跟我回家,我会照顾你。”
丘灵讪笑,“你哪里有家,你不过由父母供养。”
邓明哲涨红面孔。
“再见,明哲,多谢你的双耳,叫它们受罪了。”
丘灵推开车门,冲进雨中。
她掏出锁匙,开门进贾宅。
每次开门进屋,她都觉得或许有什么可怕的事将要发生。
这次,贾品庄迎出来,“回来了,玩得还开心吗?”
丘灵微笑答:“还好。”
把积郁多时的心事说出来,情绪舒缓,的碓松弛不少。
“第一次正式与男孩子约会?”
“是,但没有特别感觉。”
“没有闻到异性吸引的气息?”
丘灵摇头,“他只是一个大孩子。”
贾品庄笑:“你呢,你只是一个小孩子。”
丘灵想一想,“我生活上的智慧胜他多多。”
贾品庄感喟:“那自然,丘灵,你比谁都早熟。”
贾景坤自书房出来,“丘灵,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丘灵乖乖走过去坐下。
贾景坤说:“丘灵,品庄的身份将要公开,你已不能留在我们家里,未来一段日子里,我与品庄将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及歧视。”
丘灵不出声。
真奇怪,真正衷心相爱的一对,偏偏要遭受到这样大的考验与折磨。
贾口叩庄叹口气,“只有丘灵替我们不值,只有丘灵接受我俩。”
丘灵微笑,什么都瞒不过聪敏的贾品庄。
贾景坤说:“丘灵,你将远赴澳洲,我们送一点礼物给你。”
丘灵连忙说:“不用了。”
“你听着,这一笔款子,已经汇到澳洲一家银行存妥,你随时可以凭旅游证件提取应用,别看轻这笔钱,必要时可以救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身边有财物,无请是谁,都不要借给他。”
丘灵低声答:“是。”
贾景坤松一口气,将存摺交在她手中。
贾品庄说:“真不舍得丘灵。”
当然,他们都是畸人,像马戏班里的浪童、蛛蜘美人、阴阳人,自成一国,特别团结。
贾品庄叮嘱,“到澳洲以后,一切小心。”
贾景坤也说:“男主人有什么不规矩,立刻扬声,切勿恐惧。”
这话由他们说来,特别凄徨。
小小的丘灵与他们一起生活将近一年,开头时何尝不是提心吊胆,到最近才安顿下来,可是,她又要走了。
“在我们家,还舒适吗?”
“我很开心,谢谢。”
“丘灵,抱歉我俩能力有限,到了那边,记得写信来。”
就这样,清楚地交待结束了他们的关系。
贾氏二人做事非常认真公道,化繁为简,绝不拖泥带水,真值得学习。
从一家人到另外一家人,丘灵看到的听到的,比一般孩子多百倍,每间屋子里都有一个故事。
学期结束了,校方建议丘灵跳班升到高中,丘灵生命中一切,都早生早熟。
她去澳洲那天,只有王小姐来送她。
在飞机场王荔婵微笑说:“丘灵,我下个月结婚。”
丘灵略觉意外,“恭喜你。”
“婚后我会转职,调到政府别的部门工作。”
“啊。”以后,将失去她的联络。
“这个岗位看到太多怪事,情绪十分波动,未婚夫不赞成我留任。”
“他很关心你。”
王荔婵很安慰欢欣,“我也这样想。”
时间到了,丘灵孤身上路。
“丘灵,但愿你快高长大,平安无事,将来有一个幸福家庭。”
丘灵微微笑,忽然之间,像是看到自己已经成人,发育得很好,朦胧间觉得爱人就在身边,他可以感应到她的心意,他关怀她……
“有空写信给我。”
丘灵点点头,转身进海关。
不,她不打算写信给任何人,她知道对他们来说,丘灵不过是一个无关重要的影子,忽现忽灭,一旦去到另一处,最好是静静消失。
一切都靠自己的了。
比起早一年,她生存的条件又好了一点,大了一岁,身体比从前强壮,更能吃苦,脑袋也更加灵活,一年之中,她做了人家三年功课。
丘灵很为自己骄傲。
在飞机上,她的座位夹在两个胖子之间,那两个大块头把她紧紧挤着,粗大的手臂不知是有意无意,要不落在丘灵腿上,要不搁在她肩膀上。
经过半小时挣扎,丘灵刚想放弃,想到贾氏的叮嘱:受到委屈,则刻扬声,她迟疑片刻,按铃求助。
一位服务员走过来,丘灵伸手措一指左右在装睡的胖子,那位小姐立刻明白了。
她笑着把手指放嘴上,示意丘灵噤声,接着,伸手招丘灵离开座位。
丘灵知道她遇到救星。
服务员帮丘灵拎着手提行李,带她走到头等舱,“请坐这里。”
啊,因祸得福了。
“一个人旅行?”
丘灵答:“我去悉尼领养家庭报到。”
“啊,”那位小姐怪同情她,“我叫姚佑洁,这是我地址电话,你有急需,可以找我。”
的确是个热心的人。
她鼓励丘灵,“你会喜欢那里。”
丘灵不出声,她的最大优点是静。
头等舱食物服务都好,但丘灵没有心情欣赏。
航程并不算长,飞机降落,她离开机舱,姚佑洁特地来拍拍她肩膀,用手势做一个打电话状,表示再通消息。
到了地面,丘灵抬头一看,只觉得天空特别高,天色特别蓝,白云一朵朵,像图画一样。
有人来接她,举着字牌,上面写着丘灵两个中文字,丘灵不敢怠慢,立刻走过去。
那人是个红发少年,一看就知道是苏格兰人后裔,头发红似烈炎,衬灰绿双瞳,煞是好看。
“你就是丘灵?我叫伊分麦冲,蒋先生派我来接你,跟我来。”
丘灵希望看到的是蒋氏夫妇,她沉默。
红发儿像是猜到她想些什么,笑答:“蒋先生一时走不开,别担心,他们是好人。”
丘灵点点头。
他走近一点,看丘灵双眼,“为什么支那人有那么大的眼睛?”
丘灵没好气,不去理他。
他替她提行李,走向一辆小型货车。
“你会英语?”
丘灵想说“讲得比你好”,可是人生地不熟,她维持缄默。
“蒋氏杂货店在市中心附近,已经说好了,我负责每日接送你上学,我是你邻居,也是你高班同学,还有,放了学,一起在店里工作。”
贾品庄与邓明哲等人渐渐淡出,丘灵生命册又翻到另外一页。
“喂,”红发儿问:“你懂不懂英语?”
丘灵仍然不出声。
“我该叫你什么,玲、灵?”
丘灵坐在货车里,静静看路上风景。
麦冲忽然说:“别忧虑,我也是领养儿,看,我还不是生活得很好。”
呵,丘灵耸然动容,她对他另眼相看,距离突然拉近。
“麦冲夫妇一宜没有瞒我的身份,他们并且打算协助我寻找生母,是我自己不愿追究,我自觉已经得到世上最佳父母。”
丘灵终于低声说:“谢谢你。”
“唉,原来会讲英语。”
丘灵微笑,“伊分,我喜欢你。”
谁知红发儿不见情,他笑,“人人都喜欢我,特别是女孩子。”
丘灵啼笑皆非。
车子开出去老远,地段静中带旺,是一个中等住宅区。
一路上伊分为她介绍:“那是我们的学校,你念初一可是?我已经高二了,我比你大三岁,今年刚取得驾驶执照,明年年中,可到酒吧畅饮……那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机中心,再过去是戏院,咦,到了。”
一座小小三层褛维多利亚时代建筑,一面红漆金字招牌:蒋氏杂货。
光洁的玻璃窗内放着丰盛的生果蔬菜,门外兼卖鲜花盘栽,丘灵一看就喜欢。
推开玻璃门,看见一叠中文报章,附近放着牛奶汽水果汁,口香糖,巧克力,应有尽有。
小店面积不大,可是起码堆若林林种种百多类货色,还兼卖热狗三文治。
伊分扬声:“蒋先生,蒋先生。”
有人自内台出来,“丘灵,你来了。”他抬着一箱苹果。
那是个相貌端正的华裔男子,年纪比丘灵想家中年轻许多,丘灵一味微笑,十分腼腆。
“我是蒋子绍,你先别忙怎么称呼我,先安顿下来再说,稍后,伊分会带你去学校报名,我知道你是个优异生,注重学业。”
丘灵略为放心,到此为止,一切顺利。
可是,蒋太太呢?
这时,有顾客带小孩进来买汽水热狗,伊分前去招呼,丘灵把做生意程序一一看在眼里,记在脑中。
忽然那小孩倒翻了汽水,伊分立刻取出地拖水桶,丘灵顺手接过,一言不发,将店堂拖干净,顺便连角落走廊也清洁妥当。
蒋光生放好苹果箱子进来,用手搔头,“咦,怎么小店一下子光亮起来?”
伊分笑,“我与丘灵会合作得很好。”
“丘灵,我带你上楼参观。”
像一切做小生意的华侨,他们就住在店铺楼上。
楼梯在店左恻,二楼是客饭厅、厨房及一个看街的露合,没想到也像贾宅一样,可以见到海。
丘灵看到那座海螺型的歌剧院,以及一点点白色,布满港口的风帆,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艳阳天。
厨房宽敞,但是颇为脏乱,不过不要紧,半日就可以收拾好。
睡房在三楼,一推门进去,丘灵就喜欢,小小一张铁架床,木地板二扇大窗户,可以看见白鸽飞过。
丘灵把行李放下。
算是幸运的了。
蒋于绍说:“丘灵,从此你是家里一份子,别见外,尽量适应。”
语气诚恳,丘灵大力点头。
忽然楼下一阵汽车喇叭声,蒋君笑,“我妻子自农场回来了,丘灵,来见一见。”
原来她出去干活,并非摆架子不见姜女,丘灵放下心来。
楼下伊分正把新鲜蔬果自货车车斗抬出来。
一个身型高佻的女子戴着渔夫帽白手套,她看见丘灵,放下手中东西迎上来。
“丘灵,你来了,欢迎成为我们家一份子。”
她与丘灵热烈握手。
丘灵近距离看到蒋太太的脸,心里一怔,她晒黑了的面孔有许多皱纹,年纪起码比蒋子绍大十多岁,有点像他的长辈。
但是她热诚的笑容叫丘灵惭愧:怎么净计算人家容貌,外表算什么?
蒋太太把店交给丈夫及小伙计,重新带着丘灵上楼。
她俩在厨房坐下,蒋太太开了一罐冰冻啤酒喝一口。
“丘灵,南半球四季与北半球刚相反。”
“是,课本上读过。”
“城镇生活一般来讲平静但枯燥,小店工作颇为忙碌。你八至三时上学,回来在店面工作至晚上八点,才有私人时间,会习惯吗?”
“是,我会。”
“不过,即使是自己人,也得付你若干薪资当零用呢,由伊分开车送你上学放学。”
丘灵点点头,“是,是。”
蒋太太说:“我名叫刘自桐,今年已经五十三岁了,一直想要一个精乖伶俐的孩子,可惜早已经过了生育年纪,不能强求,今日你来到我家,真叫我欢喜。”
那样坦诚,可知容易相处。
她又问:“可需要休息。”
“我不累,我想帮手收拾厨房。”
刘自桐笑了,“哗,从此家里多支生力军。”
她回到店铺去。
丘灵动手把堆积的碗筷锅盘全部拿出来洗,看似可怕,其实最简单不过,丘灵自七岁开始已能胜任,她生母从来不做家务。
地拖用海棉条做成,吸水力特强,十分好用,吸尘机就放在墙角,摩打声非常嘈吵,可是有效。
丘灵出了一身汗,她喜欢体力劳动,最见功,给她满足感。
然后,她回到小房间把自己的衣物收拾出来放好,顺便淋浴洗头。
丘灵做私务总是非常快捷,怕人嫌她,这么大才被人收养,自知不乖巧机伶不能生存。
接着,伊分上来找她,“喂,去学校啦。”
隔着纱窗,正在看海的丘灵转过头来,伊分呆住,他看到她忧郁的一面,整张小巧美丽的面孔如古董店里寄卖的瓷器人形娃娃,就差眼角没有一滴画上去的眼泪。
年轻的伊分麦冲听见他的心这样说:那里,那就是你生平至爱。
原本以为养女会是个肮脏黄瘦苦涩的女孩,谁知出现一个这样标致聪敏随和的可人。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你累吗,体力可以胜任?”
“没问题。”
丘灵从不喊累,即使非常疲倦,她还能撑一日一夜。
伊分载她往学校,丘灵取出文件办人学手续。
听明白了,伊分倒抽一口冷气,“什么,你竟与我同班?”他做作地用力把帽子摔到地上,佯装生气,“你是天才,怎不早说。”
丘灵被他引笑。
他们说英语都有奇怪口音,若不被同化,需要很大努力,少开口最好。
校务署人员说:“十月开学,届时请来报到。”
伊分说:“以你这样速度,十五岁可升大学。”
大学?丘灵想都没想过。
她只盼望到十八岁可以独立,该报恩就报恩,该报仇就报仇,自此生活自主,挺起胸膛做人,不不不,佝偻着背脊亦可,总之自由自在。
她的目标并不是追求学问。
这时伊分邀请她:“来我家坐一会儿。”
“不,蒋先生也许会找我。”
“他们很随和,不怕。”
丘灵微笑,你是外人,你不是养女,你不懂,她说:“我还是回去的好。”
“店关门后我请你看电影。”
“那时,我真要休息了。”
当天晚上,蒋于绍说:“丘灵,过几天替你申请人籍,办妥正经事再说,你正式名字是蒋丘灵。”
这是条款,一早就知道,丘灵点头。
蒋太太说:“不瞒你,本来想领养幼童,可是我年纪较大,不合规格,他们劝我收养年纪较大的孤儿,我才决定下来。”
丘灵低头不语。
“你的本名很美,丘灵是否精魂的意思。”
丘灵只是微笑。
“你正是我最想要的女儿,我的梦想终于成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