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有距离的亲切正是丘灵需要的。
她们继续话题,谈到方块字的瑰丽。
冯岚说:“我真正庆幸学会了中文,世上每六个人就有一人说中文。”
冯雯点头,“我也庆幸自己会英文。”
丘灵从不知道这样普通的事值得庆幸,由此可知她根本不懂感恩,自小生活在遗憾怨恨之中,不思自拔。
丘灵轻轻问:“你们的名字可有什么特别意义?”
冯雯说:“我们进中学才添中文名字,除出字面优美之外,父亲说为着纪念一位女性长辈。”
丘灵张大了眼睛。
这次统共不能报仇,冯家虽然不知她是谁,可是人家不但尊重她,也敬重故人,丝毫没有凉薄的意思。丘灵试探问:“那位故人是谁?”“好像是家父的旧友,于他有恩。”丘灵完全泄气,这一趟根本白走了。恋人相爱又要分手是十分寻常悲剧,日后有甚么遭遇,道路朝上抑或向下,各安天命。真没想到分手之后冯学谷会这样牵记旧人。丘灵喝着英式下午茶,一杯又一杯,渐渐浇息了怨气。前来算账的她蓦然发觉整笔数是一个误会,人家没有欠她甚么。丘雯岚日子过得不愉快,可能是因为她对生活处理不当,所有任性的人总得付出代价。至于她自己,不不,她不会为自己讨债。这时,冯教授忽然说:“丘灵像煞了一个人。”丘灵吓一跳。冯太太微笑,“你也发觉了。”冯雯接上去,“她眼神像年轻时的华裔女演员陈冲。”丘灵松下一口气。
参观过他们美丽的园子,丘灵告辞。
冯学谷送她到庄园大门。
丘灵说:“大家都知道你很照顾华裔。”
他只是说:“我们要做得比人家好十倍,才能与人家平起平坐。”
丘灵忽然问了一个根私人问题:“当年安妮女勋爵嫁华人有否引起家族不满?”
“安妮不过是皇室远亲,父亲又早逝,家族领取的津贴有限,入不敷出,并非一般人想家中贵族,我女儿并不打算承继勋衔,我们不过是普通人,这座农庄,是家父的遗产。”
啊,原来如此。
“当初结婚,当然有人反对,我曾发誓不会令她失望。”
“教授有否破誓?”
他抬起头想一想,“这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年轻如你,不会有兴趣。”
冯太太这时走出来,“我们在湖区近温特米尔有一间度假屋,风景尚可,丘小姐可考虑参加我们聚会。”
丘灵微笑,“我若继续是一位陌生的丘小姐又如何敢冒昧参予呢。”
“那么,以后就叫丘灵了。”
回到公寓,丘灵只觉冰冷,老房子的暖气设备差,气氛与温度都叫人难堪。
她坐在沙发上冥思。
忽然看到母亲半透明的身形出现,笑笑说:“见到了。”
丘灵轻轻说:“我不想复仇。”
“丘灵,我没有叫你报复。”
“他有他的生活,我不想打扰他,而且,我插足不下,走到全世界我都是一个多馀的人。”
生母脸上露出怜惜的神色来。
“你们为何分手?”
“我不记得了。”
丘灵答:“我会问他,他没有忘记。”
母亲的影子渐渐褪淡,像一层极薄透明纸一样,在她眼前失却影踪。电话钤骤响,丘灵自梦中惊醒。。是凌太太的声音:“丘灵,真挂念你,屋子里少了你,气氛差好远。”丘灵赔笑,“我就回来了。”“你可找到你要的东西?”她十分关怀。“找到,可是与想像中有极大出入。”“世事往往如此。”丘灵说:“我也想念你们。”“还等什么呢,正式做我们的女儿吧。”丘灵实在不想连累他们。“丘灵,忘记过去。”丘灵苦笑,她的过去像一座山一样挡在前路。“请回来与我们庆祀十七岁生辰。”丘灵吃一惊,什么?她才十七岁?满以为已满三十七岁,甚或更老。“对,差点忘记告诉你,启儒托我告诉你好消息:你快做阿姨了。”
丘灵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啊呀,小生命,粉红色一团,会打呵欠,会舞动手足,她的笑意扩大,由衷地替凌家高兴,只有这个小小人才可以代替丽儒空出来的位置。
“是男孩还是女孩?”
“要满十二周才能检查。”
“恭喜你们一家。”
“丘灵,你也是这个家的一分子。”
丘灵乐于承认,“是,我的确是。”
第二天,她绝早起来回实验室工作,在她这种年龄,睡眠可有可无,略休息三四小时足够。
正用电邮与远在北京的一位电脑技师讨论问题,有人推门进来。
“丘小姐,你可见过冯教授?”
丘灵抬起头,看看手表,咦,快八点了,时间过得真快。
“今日冯教授定八点半有一个讲座招呼联合国教育代表,但至今不见人。”
丘灵一怔,“可有打电话到他家?”
“无人接听,以为他已经出门,但是汽车电话亦无回音。”
“他习惯迟到?”
“没有可能。”
丘灵沉默,她那奇异的第六感又来了,是额角中央两条眉毛之间有一种不适感觉。
丘灵站起来,“请你暂时代他,我去他家看个究竟。”
“那可要四十多分钟路程。”
“没关系,我们随时联络。”
“用我的吉普车,比较方便。”
丘灵马上出发,车子越接近冯宅,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浓。
绪于到了门口,丘灵喉头干涸,说不出的紧张。
她到门前按铃,无人应门。
两部车子都停在车房里,证明他们没有远行,也许,夫妻俩在附近散步,享受清晨新鲜空气,抑或,熟睡未醒?
丘灵想报警,但怕唐突。
忽然看见厨房有一只气窗虚掩,她爬了上去,因四肢纤长,似灵猴似钻进。
还没有落地已经发狂呛咳,煤气!
她立刻七手八脚找到炉头掣关掉,又打开所有窗户,通屋寻找冯氏夫妇。
一边掩住鼻子一边跑进休憩室,看到他们两夫妇软绵绵瘫倒在沙发上。
啊,丘灵静下来。
她站在不远之处观察现场。
冯学谷一只手上还有报纸,并无挣扎现象,他可是不知情喝下药物,然后才中一氧化碳毒?
冯太太伏在他肩上,显而是随后昏迷,她约是这次意外的主谋。
丘灵百感交集。
原来,他们并不快乐,他们并不相爱,一切幸福均属表面,他们的隐忧大到不能解决,需要同归于尽。
这是复仇最好机会,丘灵只需在附近兜圈子,不采取任何行动,就可以延迟他们获救机会。电光石火问,丘灵选择报警。“是一宗漏煤气意外,两人昏迷,救命!”“救护车立刻赶至,你可有关上煤气掣?”“已经关上,我该怎么办?”“为安全计,请走到屋外,等候救护人员。”“快,快。”“已经出发了。”丘灵不甘心袖手,她用力把冯氏夫妇拖到门口,让他们呼吸新鲜空气。这时,救护人员也已经赶到。丘灵颤声顿足问:“怎么样,怎么样?”“仍然生还,是否会苏醒则要稍后才知道。”丘灵喘着气回到吉普车上,听到车上无线电话一直在响,丘灵接过听筒。“喂喂,是丘小姐?事态如何?”丘灵一时作不得声。“可是有意外?”“漏煤气……昏迷…已送医院,请通知他女儿。”“嘎,”对方大吃一惊,“是,是。”丘灵跟车到医院。急救室医生出来问:“你是女儿?”这时丘灵已经镇定下来,“我只是同事。”“两人已无生命危险,脑部表现也正常。”丘灵吁出一口气。“迟三十分钟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你是他们救命恩人。”丘灵跌坐在椅子上,用手托住头,想回过气来就走。可是伊利莎伯与夏绿蒂赶来了。两个人气急败坏:“什么事?”都哭了。医生迎上来:“你俩才是女儿?请过来。”他与她们谈了一会儿。丘灵刚想走,被她们叫住。“谢谢你。”“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请问,你是怎么发现意外的?”“教授的助手发觉他迟到,我刚有空,便到府上查个究竟。”“怎么会漏煤气呢,”冯岚说:“昨天一切还是好好的。”冯雯立刻接上去:“老房子了,靠不住。”冯岚又说:“医生说有疑点,父亲服过安眠药,他一向没有这种习惯呀。”冯雯显然比较醒觉,向冯岚使眼色,“我们已经有三年不与父母同住了。”“昨天还好好的——”丘灵已筋疲力尽,“我还有事……”“我们会在这里守着。”三个都是女儿,这两个是正式的女儿,丘灵是另外一个女儿。她独自静静回实验室。
同事过来慰问:“丘灵,你双手仍在颤抖,可要回去休息?”
丘灵伸出双手,果然,不停簌簌地抖,她强笑,“一定是肚子饿了,”连忙去喝牛奶。
才咽下,已经受不住,全数吐出来。
丘灵只得回公寓休息。
她的脸上浮着一层油,洗了好几次才觉干净。
丘灵累极倒床上,电话响,她不想听,录音机上传来凌启儒愉快的声音:“丘灵,几时回家来?婴儿出生需要大量人手帮忙,你至少得负责喂午夜那顿奶,哈哈哈哈哈。”
丘灵喃喃说:“义不容辞。”
启儒挂上电话。
丘灵露出一丝笑,“我会做得最好。”
然后,她叹一口气,躺着休息。
过两日,她听说冯学谷两夫妻已经出院,可是告了长假,不再上课。
冯岚特地来探访丘灵。
“父亲说待健康许可才亲自面谢。”
丘灵欠欠身,“他俩无恙吧。”。
“两人在意外后都非常沉默。”
“啊。”
“我与冯雯都有点疑心…:。”
丘灵抬起头来,她情愿这两个女儿一生糊涂,“纯属意外,幸亏发觉得早。”
冯雯渐渐松弛,打量丘灵的公寓,轻轻说:“你不喜身外物。”
丘灵答:“不知几时又要上路,索性轻松点。”
客厅只得一组沙发,厨房只有两张椅子。
冯岚说:“一看就知道是专注做学问品格高贵的人。”
“哪里哪里。”
“我们姐妹俩感恩不尽。”
丘灵送她到门口。
冯岚忽然说:“无论发生了什么,多谢你保存家父与母亲的名誉。她并不笨,观察到端倪。丘灵佯装耳朵失灵,没听见最后一句话。客人走了,丘灵松口气。该告辞了,再留下也没有意思。最恨怒的时候,丘灵本想代生母用一把尖利长刃刺进冯学谷胸膛。她没想到他们也一样充满怨怼,活着,似乎是更大的惩罚。丘灵向校方请辞。“呵,才短短一个学年。”“我得益匪浅。”“上等人永远谦虚。”丘灵想一想才问:“伊本教授,我想请教华裔在贵国学术界的前途。”伊本教授苦笑,“任何人种无论从事任何行业在经已没落的本国都没有前途。”“不,我说真的。”伊本轻轻说:“若是人才,到美加发展比较得到欣赏。”丘灵明白了,“混血儿呢?”“更加复杂,这社会固步自封,成见甚深,喜打压异类。”丘灵无言。“做艺术工作又比较公平点。”丘灵微笑,“你是指做鞋子开餐厅。”伊本不再出声。有人进来,“呵,丘小姐,你在这里,冯教授找。”冯学谷在电话中的声音十分平静。“丘灵,星期五下午劳驾你来我们家一次。”“啊好。”“届时见你。”一句多馀的话都没有。丘灵特地找到最好的中国龙井茶叶带到冯家。冯太太亲自来开门,脸容憔悴,神色黯然。“丘灵,请进来。”冯学谷在她身后,“现在,你甚么都明白了吧。”
丘灵静静走进客厅,鼻端好家仍嗅到煤气味。
她坐下来,“不,还有许多事不懂。”
“那么,”冯太太说:“让我为你解答。”
丘灵问:“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冯学谷答:“那日在演讲厅一见面,我就知道你是谁,我同安妮说:她来了,她找上门来了”。”
冯太太说:“他说,你长得与你母亲一模一样。
丘灵问:“你知道我存在?”
冯学谷答:“我曾尽力争取你的抚养权。”
丘灵迷茫,她原来以为他错,他无情,他可耻。
“但是有人不愿交出你,藉此,换取生活费用。”
丘灵发怔。
“然后,五年前,你宣告失踪,我曾委托私家侦探寻访你的下落。”
冯太太说:“我去把侦探的报告拿来给丘灵看。”
丘灵用手按着胸口,“你曾经寻访我?”
“是。”
冯太太取来成叠证据。
丘灵问:“你是怎样认识我母亲?”
冯学谷轻轻说:“我家一早移民英国,家父是一名律师,专替华人打官司,十分赚钱,悉心栽培我脱离唐人街。”
冯太太这时斟出雪梨酒,缓缓喝下。
“在大学里,我认识了安妮,她有名衔,但没有妆奁,说出来你不会相信,她们母女连内衣都要缝补,父亲鼓励我们来往,大力支持,我俩翌年结婚,搬进庄园。”
冯太太又斟出一杯酒喝尽。
“开头还好,渐渐安妮断了六亲,又未能真正融入冯家。”
丘灵忍不住说:“自给自足,何必理会别人。”
冯学谷凝视她,“这是新一代的勇气,伊利莎伯与夏绿蒂出生后,我们更加孤立。”
“为什么?”
“混血儿在所谓上流社会无所适从,毫无前途。”
“那么,到美加生活,那里可凭真本领打天下。”
冯太太笑了。
丘灵看着她。
她轻轻说:“到了美加,我岂不是成为一名普通洋妇,冯父不答应,他要我们留在这里。”
丘灵怔住,那么多枷锁。
“接着,我到东南亚讲学。”
“你认识了丘雯岚。”
冯学谷点头。
客厅里一片寂静。
接着,冯学谷出示一张照片,“她是那么美丽开朗,而且,是自己人。”
照片里年轻的冯学谷叫丘灵呵地一声,花衬衫,会笑的眼睛,同现在的他判若二人。
“我对外国生活实在厌倦了:有名无实的女勋爵、虚假的学术界、苛求的父亲:….我想逃避。”
这都是四分之一世纪前的事了。
“我不再想回家。”
冯太太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杯接一杯喝酒,看情形,这个习惯养成,也不止一朝一夕。
冯太太说:“他向我建议离婚,可怕,同支那人结婚已经够牺牲,被支那人抛弃更加不堪,我坚持不允,我到那邪恶的都会找他。”
“你——见过我母亲?”
“我们谈判过多次,她长得真美:大眼睛、蜜色光滑皮肤、细腰,她向我们要大量金钱。”
丘灵忍不住喊出来:“不,她不是那样的人。”
“对不起,不幸她重视金钱多过一切。”
丘灵颓然。
原来冯氏才是受害人。
“结果,她亲口同我说愿意离去,”冯太太说:“学谷的父亲出面调解,付出一笔费用,带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