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怕我暴露你们的所在?”
“不,祖斐,你误会了,我们很安全,我们也不会妨碍你们的生活,问心无愧,我只想同你说明白,靳怀刚不会再来找你,你不必再等。”
程作则站起来,打算告辞。
这个中年人风度翩翩,一个很简单的动作看上去都十分优雅,祖斐无论如何不信他是坏人,他到底在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他走到门口,转头回来说:“祖斐,你必须相信,我这样做,不但为怀刚好,也为了你好。”
他欠一欠身,走了。
第五章
从头到尾,他像是充分地掌握了有关方祖斐一切的资料,胸有成竹,祖斐不能说教授不同情她,她可以看得出他爱莫能助。
也许他只是这一组二十五人的指挥,在远处,他们还有领袖、主持、主脑人物。
他只不过是一只比靳怀刚略为大一点的一只棋子。
他帮不到怀刚,却可以坏他的事,这是中级管理人才的通病。
他可以把怀刚调走,遣返原地,禁他的足,使他动弹不得,再也见不到方祖斐。
这要看怀刚了。
祖斐到写字楼去找沈培。
天色已黑,写字楼却灯火辉煌,众人都没有离去的意思,沈培当然还没有下班。
她正得意洋洋地喝咖啡呢,像是刚刚成功地办完一宗交涉。
看到祖斐,她讶异,“什么风把你吹来,正在交蜜运的人,不应有那么多时间。”
“我有话要说。”
“说呀。”
“你得先答允我,即使你不信,也不准说我荒谬。”
“你要结婚了。”
“不不不。”
“你要辞职他去,要命,周国瑾会剥你的皮。”沈培蹬足。
“你听我说。”
“祖斐,你的脸色不大好,你并没有充分地休养。”
“你听我详细说,别打乱话柄。”
“你要同郑博文复合。”
“沈培,求求你。”
“难道祝志新肯离婚?我不相信。”
“沈培!”
“对不起。”
房间里顿时静下来,祖斐反而不知如何开口,私人的事,应当私自处理,但祖斐想得到沈培的忠告。她咳嗽一声,从头到尾,把有关靳怀刚的事说了一遍。
沈培越听越新鲜,双目睁得像猫眼似的,瞪着祖斐。
她一点也不相信这个故事。
若不是祖斐一早约定不准取笑揶揄讥讽,她早就直斥其非。
可怜的祖斐,感情上两度失意,已令她郁郁寡欢,难得再遇到一个谈得来的异性,但他又刻意疏远她,此刻她健康又不济,三下五除二,胡思乱想起来,什么一层透明银幕似的看似真却无形的假山坡……
沈培想建议祖斐到疗养院去接受检查,这还得详细与周国瑾商量,她不敢唐突。
祖斐见她发呆,问她:“沈培,你有什么意见?”
沈培吞一口涎沫,觉得困难之至,过一会儿她说:“祖斐,你知道我与大姐无论在什么情况之下,都支持你。”
祖斐松一口气,点点头。
“祖斐,他要是不肯见你的话,你追到天脚底也不管用,徒然惹他烦躁。”
“我肯定他喜欢我。”
“祖斐,这不是你的作风,平日你最顺其自然,从不强求。”
“这一次我觉得应该争取。”
“你爱他?”
祖斐不回答。
“祖斐,过些日子,我给你介绍朋友,我手头上有的是人,我们沈家是大族,表兄表弟堂兄堂弟已经一大堆。”
祖斐说:“他帮过我,沈培,我也想帮他。”
沈培无奈地摊摊手,她忽然想起来,忍不住问:“那日你同大作家谈过些什么,这可是他新故事的部分大纲?”
祖斐立刻抬起眼,“你不相信我。”
沈培说:“慢着,祖斐,慢着。”
祖斐提高声线:“你不相信我。”
“嘘,祖斐,你静一静。”
“你以为我疯了是不是,你以为我发神经?”
“祖斐,我没有这个意思。”沈培额角冒出汗来。
“我以为你是忠实朋友,由此可知我是太天真了,是我不好,我学艺不精,我的事,原应由我承担,我也很忙,自顾不暇。对不起,耽误你的时间,再见。”
祖斐取过手袋,转头就走。
沈培来不及穿鞋子,赤脚抢上前去,挡在祖斐之前,不让她走,顺手关上门。
“坐下。”
祖斐不肯坐。
“坐下。”沈培命令她,“不然我叫大姐来。”
“说你相信我。”
沈培心中答:“去你的。”但嘴巴却用十分诚恳的声音说:“我当然相信你。”
祖斐心中也说:“去你的。”但统共只得这一个朋友,不得不叹口气,坐下来,说:“给我一枝香烟。”
沈培自抽屉中取出一只小小不透气密封的塑胶盒子,递给祖斐。
她俩没有烟瘾,但疲倦或烦闷的时候,也偶然抽一枝醒醒神。
祖斐终于说:“沈培,你若是我的朋友,来,跟我来,我带你去看那个山坡。”
沈培为着安抚她,立刻答:“好,下个周未一起去。”
“谁说的,”祖斐喷出一口烟,“我现在马上开车与你去。”
沈培一听,吓得呆住,祖斐思路果然出了纰漏,天已全黑,这个时候,两个女人摸到荒山野岭?谁又吃了豹子胆。
沈培结结巴巴问:“现在?”
祖斐坚决地说:“是。”
“明天一早不行?”
“白天人多,行事不便。”
沈培怪叫起来,“小姐,我还有温柔的配伴与可爱的孩子在家等着我回家团聚,明天一早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好不好?”
祖斐何尝不觉得这是一个好主意,但心头好似点着一支小小的火,炽热而疼痛,她若要使它熄灭,就得迅速行事。
这次她平静得多,“再见,沈培。”
她拉开办公室门。
沈培穿上鞋子,“等一等我。”
祖斐转头,“我不会怪你的。”
“咄,谁在乎你怪不怪我,我是自己好奇。”
“什么?”
“来,就在这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与你去寻幽探秘。”
“沈培——”
“得了,少说那些感人肺腑的肉麻话。”
途中,沈培已经后悔这冲动的决定。
往郊外的公路在夜里阴气森森,除了路中央的猫眼反光石,就是黄沉沉的路灯,映在祖斐脸上,看在沈培眼中,但觉她面目狰狞可怖,不知会做出什么出入意表的事来。
她企图引祖斐说话,祖斐却不回答,全神贯注驾车。
沈培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觉得寒风刺骨。
挨义气,沈培心中咕哝,多少英雄好汉为此赔上性命,两肋插刀,愚不可及。
可是适才为势所逼,不由她不作出选择,任由方祖斐一个人在激动恍惚的情绪下出走,倘若出了什么差错,可能会使沈培后悔一辈子。
她问:“到了没有?”
祖斐没有回答。
沈培叹口气。
她想闭目养神,但左眼眼皮发狂似地跳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不吉之兆。
她颤抖地问:“到了没有?”
这次祖斐说:“就在前面。”
车子像不是驶在地球的路面上,四周围黑漆漆,只得车头灯一圈白光。
沈培完全有种熬时间的感觉,真惨,成年之后还没曾如此彷徨过。
可是祖斐更加可怜,找男朋友找到这种地方来。
沈培真怕她把她带到山头野岭,指着一座孤坟,叫她看。
想到这里,沈培浑身的毛孔竖了起来。
这次她声音带着哭音,“祖斐,求求你,到了没有?”
祖斐以行动代替言语,停下车子,熄掉引擎,“到了。”
沈培不肯下车,这样黑墨墨如何探险?开玩笑。
祖斐取过大型电筒,开了车门,“请跟我来。”
“不。”
“沈培,你怕?”
沈培尖声答:“当然我怕,我从没说过我胆大如斗。”
祖斐无奈,“沈培,既来之,则安之。”
“你把车头灯打开,照清楚四边环境,我才下车。”
“好好好。”
祖斐只得重新发动引擎,开着大灯,沈培吞下一口涎沫,硬着经已发麻的头皮,跳下车来。
是一块小小草地,不会比一个避车处更大,进去一点,大概是十多二十步路距离,便是祖斐口中那座神秘的山坡,如果你相信她的话,那么,她的男朋友靳怀刚就困在它里边。
沈培长长太息一声,踏上草地。
两人来到山坡面前,祖斐提起电筒,照过去。
一点异样都没有。
沈培听见各式各样昆虫发动的鸣奏曲,抬高头一看,清风明月,咦,别有一番风味,心中恐惧不禁去掉一两分,不过两个正当妙龄、花容月貌的女子,说什么都不适宜在穷乡僻壤间久留。
她催促祖斐,“快,快快证实你的理论。”
祖斐紧张地、缓缓伸出手来,预期它会很顺利地穿过山坡,谁知触手却是坚硬的岩石。
祖斐一怔,放下电筒,两只手都搭到山坡下,谁知摸了一手泥。
沈培看在眼中,乐了,原来是虚惊一场,什么假山,明明是真山,她也不甘人后,伸手亲自体验,结局与祖斐一样,滑溜溜地抓下一把青苔。
“走吧,方小姐。”她说。
祖斐呆住,她僵住在那里。
“小姐,我的女儿还在等我吃晚饭呢。”沈培催她。
完了,祖斐想,永远找不到靳怀刚了。
沈培拍拍她肩膀,“祖斐,你在明,他在暗,你怎么找他,不如由他找你。”
祖斐犹自怔怔的,沈培扶着她,走回车上。
“由我驾驶吧。”沈培如释重负,吁出一口气。
一路上祖斐默不作声,车子回到市区,沈培才敢与她说笑。“你可有想起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
祖斐似乎没听出沈培是在调侃她,她喃喃地说:“加强措施,程作则说他们已经加强措施。”
“祖斐,你说什么?”
沈培不会明白,不应骚扰沈培。
祖斐说:“你的家到了,你在这里下车吧。”
“来,上来吃顿便饭。”
“我肚子根本不饿。”
“看在我分上,吃一点。”
祖斐终于点点头。
沈培的丈夫与女儿双双迎出来接沈培,埋怨她迟回家。
租斐甚觉抱歉。
沈培让她坐在书房内,给她一杯葡萄酒松弛神经,又放一支轻音乐,为她掩上门,对女儿说“嘘,不要吵阿姨。”
她丈夫问:“祖斐怎么了?”
沈培想了想,用最简单明了的字眼答:“失恋。”
她那位好好先生同情地说:“啊!”
到底祖斐也没有吃饭。
她在安乐椅上睡着了,沈培没叫醒她,但替她留着一碗汤。
她们一家三口在卧房看电视节目,沈培不敢告诉家人刚才去过什么地方,会挨骂的。
每一个人都以自己为中心,除此之外,就以家庭成员为重,谁会先去办有关他人福利的事。闲着,无聊,爱邀功,又是举手之劳,或许还有可能代办,否则,谈也不要谈。
人原是寂寞的,作为朋友,沈培己可留芳百世。
祖斐睡了很久很久,醒来的时候,看见一个小女孩的苹果脸。
她问祖斐:“你好吗?”
祖斐认得她,“我好,你呢,最近有没有扮蜜蜂嗡嗡嗡?”
小女孩很遗憾,“那对翅膀坏了。”
“我替你买一双新的。”
祖斐细细抚摸孩子的面孔,她皮肤与头发光洁如丝。
“醒了?”沈培走进来。
祖斐说:“像贤伉俪那么平凡的夫妇,怎么会生出如此精灵的孩子来,没道理。”
“一定是负负得正。”
祖斐疲乏地笑,“什么时候了?”
“今晚不要走了。”沈培留她。
“小姐,今晚过了还有明晚。”
“那明晚再算。”
祖斐苦苦地笑,“沈培,你一秒钟都没有相信过我的故事吧?”
“有什么关系,我一样爱你。”沈培不以为然地说。
“谢谢你。”
“如果他要见你,他一定会现身,祖斐,不然也就算了。”
祖斐点点头。
沈培轻轻地说:“真的要爱起来,一座山都挡不住。”
她不过是随便形容,但祖斐的心却一跳,山,又是山。
“祖斐,今夜,我不许你走,不要再与我争。”
祖斐自问也没有力气说不,转一个身,面孔朝墙壁,继续试图寻找好梦。
她已经尽了一切力量,现在得看靳怀刚的了。
第二天她醒来,已是中午时分,沈培女儿自幼儿班回来,出示在课室所做的劳作,是一条用腊光纸串成的锁链。
祖斐高兴地与小孩一起吃过午饭,才打道回府。
方走出电梯,已经闻到一阵清香。
祖斐睁大疲倦的双眼。
急急赶到门口,就知道香从何来,她看到一盆花卉放在门底下,花朵白而且密,小小一粒粒,似夜空繁星。
祖斐心头一热,连忙蹲下,颤抖地伸出手,捧起盆花。
她扬声叫:“怀刚,怀刚。”
没有人应。
祖斐肯定他来过,没见到她,又走了。
祖斐开门入屋,那花进入有限的空间,香气突然浓了十倍,祖斐心定了,彷徨抑郁一扫而空,她静静地坐下来。
靳怀刚送来的花,株株另有含义,并非纯为观赏用。
新鲜的花晶莹美丽,一如孩子的脸。
怀刚来过了,祖斐愉快地想,那座山并没有挡住他。
程作则的游说失败,怀刚记得方祖斐,靳怀刚记得方祖斐。
祖斐笑出声来。
但,祖斐收敛欢乐,这一切都是真的吧,别又是一场梦,别又是一觉醒来,只看见女佣人在整理床铺。
正在这个时候,门钟叮叮响起。
祖斐连忙去应,这绝对不会是收报费。
果然,门外站的是靳怀刚。
祖斐打开大门,再也忍不住,与他紧紧拥抱。
他脸容也憔悴了,然而笑容像以往一样好,心情仍然开朗。
“祖斐祖斐祖斐。”他一叠声地说。
祖斐只是轻轻说:“我找你呢。”
怀刚笑,“教授把我赶了出来,我此刻无家可归,这次看你如何待我。”
祖斐不知是真是假,但不假思索地答:“没有问题。”
怀刚说:“你不用担心,教授已被你感动。”
祖斐只得说:“要感动他,倒也容易。”
“那是因为我们比较少看到女性的温柔。”
祖斐说:“我也是一个十分西化的女子,只是,只是……”她没有说下去,彼时不知何来勇气,据理与教授力争。
“教授已暂准我同你约会。”
祖斐有种否极泰来、苦尽甘来的感觉,她仍然控制着情绪,但多日来的伤感一扫而空,“为什么要他点头?”
怀刚没有答复。
“极权专制。”
怀刚只是微笑。
但是她相信他们有难言之隐,现在把她彻底地调查过,证明她身家清白,一切阻力应当迎刃而解了吧?
祖斐说:“告诉我,你如何说服程教授。”
怀刚握着祖斐的手,“我很卑鄙,我恐吓他。”
祖斐忐忑,“这不大好吧?”
“但是见不到你,更加不好,我必须见你。”
祖斐看着他,怀刚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她知道,要在那种严厉的组织里,争取与众不同的权利,只怕不是容易的事,这几日来,他所经验,也不好过。
祖斐问:“你付出什么代价?”
怀刚沉默一会儿,“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