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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乡人 page 4 作者:亦舒

  她拨电话给沈培,秘书答:“沈小姐出外开会。”

  这倒是意外,“沈小姐几时走的,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上午才回公司。”

  沈培放下电话,公事比私事重要,看样子不会来接她。

  祖斐收拾杂物,一部计程车,回了家。

  这样磊落以及懂得照顾自己,想来是有一点点凄凉的。

  祖斐最羡慕那仲长得漂亮的太太,稍微碰到麻烦,便扭着丈夫啾啾啾地诉说不停,娇嗲十分……环境并没有如此造就她。

  不过一进家门,祖斐也就满足了,一室阳光,窗明几净,女佣并无偷工减料,迎上来问要不要喝鸡汤,现炖了在那里。

  第三章

  祖斐瘫在沙发上,这几年为工作虽然似一只大猢狲满山跑,到底也换回若干酬劳。

  她赚取得自己的窝。

  屋里有她熟悉的味道,想起来了,祖斐把那盆铃兰小心翼翼捧出,犹疑起来,应该放在什么地方,它受不受阳光?爱惜地搁在茶几上,花茎上还有十来个嘟噜,过两日都会开出来。

  打点妥善,祖斐忍不住,到浴室去好好洗一个头。

  裹毛巾的时候着实吁出一口气,只觉轻松,大量洒上香水,披上浴袍,走出客厅。

  喝一口鸡汤,祖斐自觉与新人一样。

  佣人进来报告:“小姐,有人送花上来。”

  祖斐喜不自禁,想到老靳,老靳就到。

  她忙亲自启门,果然是他,手里捧着一大盆花,朵朵碗口大,洁白如雪,香气扑鼻,形状如一支支喇叭。

  祖斐伸手接过,迎他进屋,“欢迎欢迎。”

  靳怀刚永远精神奕奕,神清气朗。女佣斟茶给他,他都觉得不好意思,儒雅地道谢。

  祖斐问:“要不要喝碗汤?”

  他看一看,只说:“我是素食者。”

  啊,祖斐想,难道这股与众不同的气质就由此而来?

  她笑说:“你的花都栽在盆里。”

  靳怀刚答:“切割下来,就失去生命。”

  祖斐觉得他有趣,颇为执著某一类事,可见艺术家自成一国,有他们的脾气,靳氏也不例外。

  很明显,靳怀刚尊重热爱生命,一株草一朵花都受到呵护。

  当下他笑说,“在家千日好。”

  “真的,越来越怕出差,越来越怕旅行。”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坎里去,马上有反应:“我也是。”

  祖斐问:“莫非你到本市来做研究,也是出差的一种?”

  他点点头。

  “你没有家庭吧?”

  “我单身。”

  祖斐放下一颗心,忍都忍不住,双手抱着膝头,笑吟吟,“一个人比较容易习惯新地方,靳先生没回来有多久了?”

  靳怀刚说:“我还是第一次来。”

  原来在外国出生,是第二代侨民。

  “要在我们这里逗留一段日子吧?”

  “两年合同。”

  看样子他不似用中文写作,难怪沈培说她不知道有姓靳的作家。

  祖斐不好意思再三发问。

  他却说:“这个绿茶很好。”

  口气像外国人,也难怪。

  “你觉得我们这里如何?”

  靳怀刚看祖斐一眼,欲语还休,显然没有太多好评。

  祖斐忽然维护起本家来,“你若自乡镇来,当然嫌这里挤。”

  不料靳怀刚眨眨眼,承认:“我确是乡下人,平日爱种花养鱼。”

  祖斐只得笑了。

  “几时请你到舍下便饭。”

  “还有没有先头那样的葡萄酒?”

  “有。”

  “一言为定/

  “你休息吧。”

  祖斐送他出去,经过走廊电话机旁,他看到自己的名片。

  靳怀刚说:“我以为你早已丢掉。”非常惊喜。

  祖斐只是笑。

  “为什么不拨电话给我?”

  祖斐说:“只怕冒昧。”

  靳怀刚温柔地看着她,“你们之中,你是内向的一个。”

  祖斐一时没有听懂。

  也不是第一次了,靳怀刚说的话,要费一阵思量才可以了解,这,也许亦是文人的特色。

  他在大门前迟疑一阵,祖斐耐心等他有什么话要说,但没有,他离去。

  祖斐回到沙发上,拥住一只座垫,看着盛放的花出神。

  门铃复响,祖斐抬起头来。他忘了什么?连忙站起。

  进门来的却是郑博文先生。

  祖斐连想都没有想,即刻坐下,恕不热烈招待。

  郑博文一路挥着手一路说:“祖斐,唱盘怎么可以放在阳光下,果然不出所料,崩溃下来,我一看就知道不对劲,还有,我找不到遥控器。”

  他一屁股坐在祖斐对面,熟络得……也就是像祖斐的前任未婚夫。

  祖斐惊奇地看着他,要责人,不如责己。

  就是这个人,就是他?不可思议,竟同这样的一个人订了婚,还差点去领取婚姻牌照。

  郑博文心情甚佳,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么,轻轻晃动其中一条腿,等祖斐给他答案。

  祖斐细细打量他,原来到今日,她才第一次看清楚他。

  郑博文被祖斐瞪着看,喜不自禁。他一向认为自己活泼、时髦、能干、能做能玩,要人有人,要才有才,文凭、家庭、品味,他全有,难怪分了手,方祖斐还那么欣赏他,目光离不开他。

  郑博文当然不晓得祖斐心里在怪叫:这么肤浅,这么轻佻,如此自私虚荣,相由心生,引致外形浮躁、动作猥琐。

  幸亏,幸亏解除了婚约,祖斐额角冒出汗来。

  太惊险了。

  郑博文见祖斐出神,更加沾沾自喜,作一个潇洒的手势,“祖斐,那只遥控器呢?”

  “啊,我去拿。”

  祖斐在书房找到它,取出给郑博文。

  老郑正伸手去掐花。

  祖斐大叫:“住手!”

  郑博文愕然抬头缩手。

  祖斐厌恶地喝问:“你想干什么?”

  郑博文不悦,“我见这花好看,想摘一朵别襟上。”

  “花是给你装饰西装领子的吗?”

  “喂,一朵花而已,有什么大不了?”

  祖斐不想与他多说,两个人的价值观念,相差十万八千个光年,她大步踏到门口,拉开门,把遥控器塞进他口袋,说:“再见。”她把他推出去。

  郑博文只觉一阵凉风,大门已经关上,颜面无存。

  他僵了一会儿,搜索枯肠,终于悟到真理,“女人。”他说。

  下了台阶,他离去,发誓以后不上方家的门。

  郑博文走了以后,祖斐也不知为什么发那么大脾气。

  是为了在他身上白白浪费宝贵的岁月而愤怒吧?

  她检查过花朵,已经被郑博文掐了指甲印在茎上,益发生气。

  客似云来。

  沈培一叠声道歉,放下公事包与手袋,立刻问:“这是什么花?”

  “我也不知道。”祖斐很困惑。

  沈培深呼吸,“香气令人精神一振,咦,似乎有药疗作用,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花。”

  平时收的花,不外是玫瑰丁香之类。

  “有点薄荷味,你发觉没有,使空气清新。”

  祖斐点点头。

  “那位靳先生在什么地方找来各种奇花异卉?”沈培诧异。

  祖斐没有答案。

  “看样子追求术也日新月异,婚后没有出来走,我落伍了。”

  祖斐顾左右说:“你看我,恢复得多快。”

  沈培端详她,“是,气色同好人一样,人逢喜事,果然不同。”

  “你说什么?”

  “人总得有个可靠的伴侣,咱们不愁穿不愁吃,最怕落单。”

  “我明白了。”

  “我说话可像个老太太?”

  “不要紧,我耳朵很舒服。”

  “那两位从头到尾没来看你?”

  “我给你去斟杯茶。”

  沈培鉴颜辨色,不再问下去。

  她希望祖斐这次可以争口气。

  她放下杯子,“我有事先走一步,你如果闷,打电话到公司来。”

  祖斐知道她时间紧凑,一档接一档。

  “那一大包小说足够你看一个星期。”

  “谢谢你。”

  沈培一阵风似吹走。

  祖斐默默在露台坐一会儿,天色也就暗下来。

  女佣一走,屋里只剩她一个人。

  隔很久很久,她都没有去开灯,想找靳怀刚谈谈,又觉得过分,数小时之前,他才来过。

  百无聊赖,回到房间,也就胡乱睡下。

  祖斐想把真相告诉靳怀刚,对将来毫无牵涉的事可以让它永远埋藏,但这次手术对未来岁月有太大的影响。

  怎么开口?

  现阶段还嫌早一点,十划没有一撇,就讨论生育问题,吓死人。

  骨子里,祖斐是个老式人。

  那盆雪白的喇叭花在晚上越发馥郁,香气直透进房去,使祖斐眼目清凉,心旷神怡,公寓中空气如经过滤,清如水晶。

  祖斐再见到靳怀刚,立即问:“这花叫什么,实在可爱。”

  靳怀刚但笑不语。

  “是你种植的?”

  他点点头,“适合此处土壤生长的,只得几种。”

  “没想到你是专家。”

  靳怀刚说:“很多时候想家,便栽培带来的植物种子。”

  他始终没有说出侨居在哪一个国家。

  异性接触,最不舒服是这个探讨阶段。

  “交通那么方便,来来回回不成问题,莫非工作真的那么吃重?”

  靳怀刚答:“上司不批准。”

  一谈到个人背景,他便显得神秘,无独有偶,祖斐也不爱说她的过去,两个人都像决心从头开始。

  靳怀刚有点忧郁,“偶尔半夜醒来,不知是他乡还是故乡。”

  祖斐点点头,“有一句词,叫梦里不知身是客。”

  准知靳怀刚大吃一惊,细细咀嚼起这一句话来。

  祖斐十分意外,靳并不是疯狂科学家,他应当听过这句词。

  这个时候,祖斐几乎百分之百肯定靳怀刚不是中文作家。

  他跟祖斐说:“与我一起特派在这里工作的一组人,包括程教授在内,我想介绍给你认识。”

  祖斐立刻说:“这是我的荣幸。”

  “那我去安排。”

  “你们一共几个人出来工作。”

  “连他们的家眷,一共二十五人。”

  “那已经是一个研究所了。”

  “可不是。”靳怀刚笑。

  “就像我们公司一样,同事间亦师亦友,感情很好。”

  “我与程教授夫妇特别谈得来。”

  “程家有孩子吗?”

  “女儿带了来,儿子太小,留老家让长辈照顾。”

  祖斐听着这种家常琐事,居然感到兴趣,可见谈话内容并不重要,什么人说那番话才是正经。

  开头的几天,祖斐不习惯放假,心慌慌的,有犯罪感,好像一整天不劳而活,白浪费了光阴。到今天,她又不想去上班了,精神已经松弛下来,难以想象往日清晨如何穿戴整齐了八时半坐在办公室。

  这几日到了十一点她还在唉声叹气打呵欠,可见由俭入奢最最容易不过。

  她羡慕靳怀刚的自由工作,没有固定办公时间,不必搞人事关系,按着天分,把事情做好交出去即可。

  靳怀刚笑:“也不是这么简单的。”

  能够出门的时候,祖斐就做了他的客人。

  车子驶往郊外,一列住宅区十来间平房,前后花园,十分清雅。

  祖斐也有朋友喜欢住郊区,环境不过尔尔,交通上的烦恼抵不过略为新鲜的空气。但这次祖斐一下车就觉得不一样,这个角落与众不同。

  初夏的明媚在此间尽显颜色,简单似小学课本上形容的一般:乌语花香,薰风微送。

  祖斐迷惑地转一个身,看着一群不知名的蓝色小鸟在树梢掠过。

  只听得靳怀刚说:“这是我们的宿舍,那边是办公室与实验室。”他指一指山坡另一边。

  祖斐深呼吸一下,只觉心胸舒畅,许久没有如此开怀。

  靳怀刚把她带到第四间平房,“我的家。”

  祖斐呆住,屋子外型很普通,但前院种满各类白色的花,有大有小,有些攀藤,有些附墙壁上,引得蜜蜂嗡嗡飞舞,城市人早与大自然脱节,祖斐不相信此情此景是真的,她像是踏进狄斯尼乐园其中一个机关。

  她的心境忽而宁静下来,说不出的舒服。

  “喜欢吗?”靳怀刚微笑问。

  祖斐脱口而出:“《桃花源记》。”

  “什么?”

  祖斐不信他不知这个典故,刚欲发问,被一阵铃声扰乱。

  有两个孩子骑着脚踏车过来,一边按着铃叫靳叔叔。

  脚踏车驶近,孩子跳下来,祖斐看到把手上那只银铃有英雄牌字样,不禁大乐,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有过同样的玩意儿。

  孩子们纠缠一会儿离去,祖斐已爱上这自成一角的小镇。

  “后园种蔬果,过来看。”

  祖斐受不了这样的引诱,立刻跟过去。

  隔壁人家在后园晾出雪白的床单,在微风中鼓蓬,衬得天空更蓝,草地更绿,

  祖斐停住脚步。

  慢着,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像外国小城住宅的后园?不不不,宁静与呆滞有很大很大的分别。

  祖斐刚在思索恰当的形容词,听到有人叫靳怀刚。

  “程太太,”靳怀刚连忙介绍,“这是我提过的方祖斐。”

  祖斐连忙恭敬地叫一声:“程太太。”

  她没有得到回音。

  程太太错愕地看着她,隔了一会儿,才定下神来,友善地笑一笑,“方小姐,怀刚不只提过你一次了。”

  祖斐只是笑。

  虽然她对程太太刚才的态度有点纳罕,但自心里喜欢她,程太太端庄和蔼漂亮,又有一股亲切稳重。

  “怀刚,教授有话跟你说。”

  “我一会儿过来。”

  靳怀刚挽起祖斐的手臂,领她继续参观。

  小小的果园井井有条,祖斐住院的时候已经吃过靳怀刚做的水果沙律,只见他拿着一只玻璃盘,这里采一点,那里采一点,一下子满满一盘胭脂色的莓子,大大小小,一时叫不出名字来,祖斐已忍不住要染指。

  她取笑他,“你根本毋需上街买菜,反正吃素。”

  靳怀刚说:“给你猜中了。”

  室内光线很好,陈设极之简单,一套宽大的沙发,两只茶几,祖斐也不同他客气,舒服地对着长窗坐下,只觉室外绿荫直映入室内,非常舒服。

  靳怀刚斟出葡萄酒来。

  祖斐忍不住问:“那一日,贸贸然,何故请我喝酒?”

  靳怀刚想一想说:“那日我就坐在你隔壁一桌,见你情绪低落,想给你一点鼓舞。”

  祖斐微笑,“那瓶酒虽也不错,与你的秘酿相比,可还差一大截。”

  靳怀刚与她碰杯,祖斐不禁吟道:“此酒只应天上有。”

  他洗净了水果,放在祖斐面前。

  自从认识第一天以来,他就待祖斐如上宾,处处照顾祖斐的需要,自发自觉自动看护她,令她高兴是他至大的任务。

  祖斐低落的自信及情绪因此节节上升。

  祖斐刚要说话,听到一声咳嗽,只见靳怀刚站起来。

  自长窗进来的是一位中年人,两鬓微白,气宇轩昂,祖斐暗暗称奇,这是怎么一回事,靳怀刚的朋友,居然个个人才出众,可能不是巧合,也许经过严格挑选,才派出国服务,无巧不成书,又都是华裔,真值得兴奋。

  只见中年人向祖斐欠欠身,“我是程作则。”

  “程教授。”

  他立即抗议,“叫老程得了。”

  祖斐笑,“岂敢岂敢。”

  程作则和煦地打量祖斐,轻轻说:“怪不得,怀刚。”

  祖斐问:“啊?”

  程作则呵呵笑,“怀刚你好好招呼祖斐。”

  只见靳怀刚暗暗松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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